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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托坐在椅子边上,显得十分严肃。这把椅子能撑得住吗?通过隔开两个房间的布幔留下的空隙,阿尔贝托看见床边有一双女人乌黑的大脚。姑娘站在他的身旁。
“阿拉纳不能外出,”阿尔贝托说,“他运气不佳,今天上午宣布不准他外出。他告诉我,他跟您约好要见面,所以让我来请求您原谅。”
“罚他不准外出?”特莱莎问道。她的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她的头发用蓝色的缎带系在脑后。“他俩亲吻过吗?”阿尔贝托这时心里想道。
“人人都有这种事,不过是个运气好坏的问题罢了。”他说,“下个星期六,他来看您。”
“谁来啦?”一个不高兴的声音问道。阿尔贝托一看,那两只脚不见了。片刻之后,一张肥胖油腻的面孔露出布幔外。阿尔贝托站起身来。
“他是阿拉纳的朋友,他叫……”特莱莎说。
阿尔贝托说出自己的名字——他觉得手里握住的这只胖乎乎、软绵绵、汗腻腻的手简直像是一只大肉虫,这个女人戏剧性地一笑,立刻毫不停歇地叽里呱啦说起来。 在那些像火花般往外迸的话语中,阿尔贝托童年时听到过的那些礼貌客套话,仿佛漫画一样,搀杂着大量的不花钱的形容词又出现了。他听出来,有时她称他为“先 生”,有时加个“堂”。她还没完没了地问东问西,但是并不等着人家回答。阿尔贝托被卷进一间嗡嗡作响的迷宫、一只吵吵嚷嚷的蟹壳中了。
“请坐,请坐。”女人指着椅子,十分恭敬地弯着腰,好像一头巨大的哺乳动物。“别因为我感到拘束。这里就是您的家,虽然是个穷家,可是个正派人家,您知道 吗,我这一辈子都按照上帝的吩咐,自食其力。我是个裁缝,凭着身上的汗水,让我的侄女特莱莎受到良好的教育。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成了孤儿,您想想看吧, 一切多亏了我啊,请坐,阿尔贝托先生。”
“阿拉纳被关在学校里了。”特莱莎避开阿尔贝托和她姑妈的目光说,“这位先生捎来口信。”
“为什么称先生?”阿尔贝托想。他搜索着姑娘的眼睛,但是她却两眼盯着地面。那老女人早已直起腰来,张开双臂;她的笑容已经冻僵在脸上,但是却依然挂在颧骨上,挂在肥大的鼻梁上,挂在眼皮发肿的眯缝眼上。
“可怜见的,”她说,“可怜的孩子,他的母亲会多么难过呀!我也有过儿子,我知道什么是做母亲的痛苦,因为我的孩子们都死了,天主就是这样的,最好不管它 是怎么回事。不过下个星期马上就到了。这种日子对大家来说都很艰难。这个我很明白,你们都还年轻,顶好甭想这些事。请您告诉我,您打算带特莱莎上哪儿去 玩?”
“姑妈,”姑娘生气地扭着身体说,“人家是来捎信的,不是……”
“我这方面,你们用不着担心。”老女人宽宏大量、明白事理又富于自我牺牲精神地补充说,“年轻人单独待在一起会觉得更舒服一些。我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现在已经老啦。
这一辈子就是这样的,烦恼愁苦你们也会有的。一个人一上了年纪,可就该受罪啦。您知道,我的眼睛要瞎啦!”
“姑妈,”姑娘再次叫道,“您别……”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去看电影。”阿尔贝托说,“假如您觉得没有什么不便的话。”
姑娘再次垂下眼睑,低头不语;她简直不晓得手脚该怎么放才好。
“请您早点送她回来。”姑妈说,“堂阿尔贝托,年轻人不要在外面呆得时间太晚。”她转过身对特莱莎说,“你来一下。对不起,先生。”
她抓起特莱莎的一条胳膊,把她拉到隔壁房间去了。微风把那老女人的只言片语吹进了他的耳朵,他虽然明白个别词句的含意,却不能掌握整体的意思。但是他模模 糊糊地听出那姑娘不愿意跟他出去玩,而那老女人却毫不费力地驳倒她,简单明了地勾画出阿尔贝托的巨大肖像,或者确切地说,一个象征性的理想人物:富有、美 貌、英俊,令人羡慕的世界伟人。
布幔拉开了。阿尔贝托笑了一下。姑娘揉擦着双手,
带着一副不太高兴的表情,比刚才更加拘束。
“你们可以出去玩玩。”老女人说,“您知道,我对她一向
管得很严;我不允许她跟随便什么人出去。尽管她长得瘦,
不像能干活的,却非常勤快。出去玩一会儿吧,我很高兴。”
姑娘走到门口停下来,让阿尔贝托先出去。毛毛细雨
已经停了,可是空气中还有一股湿漉漉的气味,人行道上马路上显得油光发亮,走起来有些打滑。阿尔贝托让特莱莎走在路的里侧,随后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他 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慌乱地迈着小碎步,两眼望着前方。他们一直走到交叉路口,两人都没有说话。特莱莎这时停住脚步,说:
“我就到这儿了,我有个女友在另外那条街上。谢谢您。”
“可是有什么要谢的?”阿尔贝托说。
“请您原谅我姑妈。”特莱莎说,她望着他的眼睛,好像较为镇定些了,“她为人很好,总是找个借口让我出来。”
“对,她是非常和蔼可亲的。”
“不过,就是太爱唠叨。”特莱莎口气肯定地说着,就哈哈地笑起来。
“她长得不好看,可是牙齿很漂亮。”阿尔贝托心里想,“‘奴隶’是怎样向她求爱的呢?”
“你跟我出去玩,阿拉纳会生气吗?”
“他跟我不熟。”她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了出去,他事先没有告诉您吗?”
“咱们为什么不你我相称?”阿尔贝托问道。
他俩站在十字街头,从这里可以望见远远近近四条街的行人。天上又开始落起雨来。一阵阵细雨轻轻洒在他们身上。
“好吧,可以用‘你’,不用‘您’。”特莱莎说。
“用‘您’称呼显得怪里怪气,上了年纪的人喜欢那样讲话。”阿尔贝托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阿尔贝托扔掉烟蒂,用脚踏灭。
“好啦,”特莱莎伸出手去说,“再见吧!”
“不,”阿尔贝托说,“你改天再去看女友吧,咱们去看电影。”
她神情严肃地说:“你不要因为答应了人家就非得这么做。你真的没有别的事情要办吗?”
“即便有,也没关系。”阿尔贝托说,“何况我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办,真的,这是实话。”
“那么好吧。”她说着伸出手,手心向上,一面望望天空。阿尔贝托发现她的两眼非常明亮。
“还在下雨。”
“差不多快停了。”
“咱们去乘快车吧。”
他俩向阿雷基帕大街走去,阿尔贝托又点燃一支烟。
“你刚刚熄掉一支,”特莱莎说,“你抽得很多吗?”
“不多。只有外出的日子才抽。”
“学校里不让抽烟?”
“不让。可是我们偷偷地抽。”
离阿雷基帕大街越近,高大的建筑就越来越多,里弄巷道越来越少。行人一群群东来西往,有几个穿短袖衬衫的小伙子冲着特莱莎喊了几句什么。阿尔贝托扭身要追过去,但是她伸手把他拦住了。
“别去理他们。”她说,“他们总爱说些混账话。”
“不应该打扰一位有人陪伴的姑娘。”阿尔贝托说,“这实在是一种羞耻。”
“你们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的人都非常好斗。”
他高兴得脸红了。巴亚诺说得有道理:士官生给姑娘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过不是米拉芙洛尔区的姑娘,而是林塞区的。他开始讲起学校里的事来,他谈起各年级之 间的对立情绪,也说到野外演习,小羊驼和母狗玛尔巴贝阿达。特莱莎专心地听着,她特别喜欢那些奇闻趣事。接着她也讲到她在城里一家办公室里工作的情况;她 还告诉他,以前她在一家技术学校学过速记和打字。他们在莱蒙地学校那一站上了快车,在圣马丁①广场下了车。普鲁托和蒂戈刚好站在柱廊下面。这两个家伙从头 到脚使劲打量着他和特莱莎。蒂戈朝阿尔贝托笑一笑,又挤挤眼。
“你们没去看电影吗?”
“我们在这儿扎根了。”普鲁托说。
和他们分手后,阿尔贝托听到那两人在背后低声议论。他觉得似乎整个街道上的人,都突然向他投来雨点般的恶意目光。
“你喜欢看什么片子?”他问。
“我不知道,随便什么都行。”她答道。
①SanMartin(1870-1950),阿根廷民族英雄。
阿尔贝托买了一份报纸,声音不大自然地念着电影广告。特莱莎高兴地笑着,在柱廊下路过的人都回头望他们。最后他们决定去梅特罗影院。到了那里,阿尔贝托买了两张池座的票。他想:“假如阿拉纳要是知道他借给我的钱
花在这上面的话……‘金脚女人’那里又去不成了。”他向特莱莎一笑,她也微微一笑。时间尚早,电影院几乎空无一人,阿尔贝托显得非常健谈,他把街道上多次听到的那些妙趣横生的笑话说给这位和他还不十分亲密的姑娘听。
“梅特罗电影院很漂亮,”她说,“很别致。”
“你以前没有来过吗?”
“没有。我不太熟悉市中心的电影院。我下班的时间晚,六点半才能出来。”
“你不喜欢看电影吗?”
“喜欢,非常喜欢。每个星期日我都去看。不过都是离家不远的电影院。”
电影是彩色的,里面有很多舞蹈节目。跳舞的男演员是个滑稽角色,他总是弄混人家的姓名;他时而绊倒,时而做鬼脸,时而挤鼻子弄眼。“一看就是个娘娘腔。” 阿尔贝托心里想,一面扭头望望特莱莎。这姑娘已经全神贯注地投到银幕上去了:她微微张着嘴,两眼紧紧盯着前方,时而露出担心的神情。看完电影,走出影院的 时候,她讲起这部影片来的那样子,好像阿尔贝托没有看过似的。她兴奋地描绘着女演员的服装、首饰;一想起那些滑稽的场景,她就天真地笑了。
“你的记忆力真好。”他说,“那么多细节你怎么能都记住呢?”
“我刚才说了,我非常喜欢电影。一看电影我就把别的什么都忘了,好像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他说:“可不是吗,我看你好像着了魔。”
他们又上了快车,两人并肩坐下。圣马丁广场上到处是看完电影散场出来的人,在路灯下走着。一辆辆的汽车包围着这块四方形的中心。快到莱蒙地学校车站时,阿尔贝托按了一下铃。
“用不着送我了,我可以自己回去。已经占去你不少时间了。”她说。
他说没关系,坚持一定要送。通向林塞区中心的街道已经笼罩上暮色;一些情侣匆匆走过,另一些则停步在暗处,一看到他们,就不再喁喁私语或拥抱接吻了。
“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办吗?”特莱莎问。
“没有,我向你发誓。”
“我不相信。”
“真的。你为什么不信?”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问道:“你有爱人吗?”
“没有。”他说,“我没有。”
“你肯定在撒谎。说不定有过好几个呢。”
“没有好几个。”阿尔贝托说,“只有一两个。你一定有很多情人吧?”
“我吗?一个也没有。”
“假如现在我向她求爱,会怎么样呢?”阿尔贝托想道。
“不对,你一定有过好几个。”他说。
“你不相信我?我告诉你一件事:这是第一次一个小伙子请我看电影。”
阿雷基帕大街和它那无尽无休来来往往的车辆,已经越来越远;街道越来越窄,暮色越来越浓。树叶和枝条上存留的雨珠,从树上滑下来,落在人行道上。
“那是因为你不想有。”
“有什么?”
“不想有情人。”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每个漂亮的姑娘都有她们喜欢的情人。”
“啊,我可不漂亮。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特莱莎说。
阿尔贝托热情地声称:“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之一。”特莱莎回身望望他,喃喃地说:
“你在嘲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