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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15)


第八十九章

一切都受到了损害。一切都因日晒雨淋而退了色。救生艇、丢失前的小筏子、油布、蒸馏器、接雨器、塑料袋、绳索、毯子、网——所有东西都破旧了,撑大了,变松了,晒干了,腐烂了,撕破了,退色了。鲜艳的橘黄色变得发白。光滑的东西变得粗糙。粗糙的东西变得光滑。锋利的东西变钝了。完整的东西变成了碎片。我用鱼皮擦,用海龟油抹,让它们润滑一些,但都没有用。盐仿佛有一百万张嘴,继续啃咬着每一样东西。至于太阳,它炙烤着一切。它让理查德·帕克处在半受抑制的状态中。它把骨架上的肉剔得干干净净,把骨头烘烤得发出了白色微光。它把我的衣服烧掉了,要不是我用毯子和支起的海龟壳保护皮肤,它还会把我的皮肤也烧掉的,尽管我的皮肤已经很黑了。热得受不了时,我就打一桶海水浇在身上;有时海水太暖了,感觉就像糖浆。太阳还对付所有的气味。我什么气味也不记得了。或者说只记得手动照明弹的气味。闻起来像莳萝,我提到过吗?我甚至不记得理查德·帕克的气味了。

我们的生命在凋零。这个过程很慢,因此我并不总是能注意到。但是我能经常注意到。我们是两只憔悴的哺乳动物,干渴又饥饿。理查德·帕克的毛夫去了往日的光泽,有些毛甚至从肩部和腰部掉了下来。他瘦多了,成了装在尺寸过大的退了色的毛皮包里的一具骨架。我也变得枯槁,身体里的水分已被吸干,薄薄的肌肉下面,骨头清晰可见。

我开始模仿理查德·帕克睡很长时间,长得令人难以置信。那不是正常的睡眠,而是一种半昏迷的状态,在那种状态下,白日梦和现实几乎无法区分。我常常用梦之帆。

下面是我的日记的最后几页:

今天看见一条我至今为止看见过的最大的鲨鱼。一条二十英尺长的原始怪物。身上有条纹。是条虎鲨——非常危险。它围着我们打转。怕它会袭击我们。和老虎在一起活了下来;以为我会死于这海中老虎之手。没有袭击我们。游走了。多云,但天没变。没下雨。只是早晨天空灰蒙蒙的。海豚。试图用鱼叉叉上来一只。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R-P身体虚弱,脾气暴躁。我太虚弱了,如果他袭击我,我会无法保护自己。连吹哨子的力气都没有。风平浪静,骄阳似火,无情地照射着。感到脑浆已经在脑袋里煮沸了。感到惊恐。身体和灵魂都倒下了。很快就要死了。R-P在呼吸,但一动不动。也要死了。不会杀我了。得救了。下了一小时的倾盆大雨,甘甜的美丽的雨。注满了我的嘴,注满了接雨器的袋子和罐子,注满了我的身体,直到我一滴也不能再喝了。让雨水湿透身体,把盐冲掉。爬过去看看R-P。没有反应。他身体蜷缩着,尾巴耷拉着。毛被打湿后结成了一团一团的。淋湿的身体小了些。瘦骨嶙峋。第一次摸了摸他。看他是不是死了。没死。还有体温。摸他的感觉令人吃惊。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身体也结实、强壮、有活力。摸他时,他的毛皮颤抖了一下,好像我是只蚊子。最后,半埋在水里的头动了动。喝水要比淹死好。还有更好的现象:尾巴竖了起来。把几块海龟内扔到他鼻子跟前。没有反应。最后半抬起身子——喝水。喝啊喝啊。又开始吃。没有完全站起来。花了足足一小时舔遍全身。睡了。没有用。今天我死了。今天我就要死了。

我死了。

这是日记的最后一页。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忍受痛苦,却没有记下来。你看见页边空白处这些看不见的螺旋形的印迹吗——我以为纸会用完。用完的是钢笔。

第九十章

我说:“理查德·帕克,出了什么事?你瞎了吗?”我边说边在他面前挥挥手。有一两天他不停地揉眼睛,郁郁寡欢地喵喵叫着,但我没想什么。惟一丰盛的是疼痛和痛苦。我抓到了一条鲼鳅。我们已经有三天没吃任何东西了。前一天有一只海龟游到了船边,但是我太虚弱了,没有力气把它拉上来。我把鱼切成两半。理查德-帕克在朝我这个方向看。我把他的那一半扔给了他。我以为他会敏捷地用嘴接住。鱼照直打在他脸上。他低下头去。他左闻闻,右闻闻,找到了鱼,开始吃起来。现在我们吃东西都很慢。我仔细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和其他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也许内眼角多了一些分泌物,但这并不引人注目,肯定没有他的整体形象引人注目。苦难已经使我们瘦得皮包骨头。我意识到,就在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我知道答案是什么了。我盯着他的眼睛看,好像自己是个眼科医生,而他却茫然地回视。只有一只瞎了眼的野猫才不会对这样的凝视作出任何反应。

我很可怜理查德·帕克。我们的末日就要到了。

第二天,我开始感到双眼刺痒。我揉了又揉,痒却没有停止。相反:我感觉更糟了,和理查德·帕克不一样,我的眼睛开始流脓。接着黑暗降临了,眨眼也没有用。开始的时候,就在我面前,每样东西的中心都有一个黑点。一小点变成了一大片,延伸到我的视野边缘。第二天早上,我能看到的太阳成了左眼上方的一线光亮,像一扇开得太高的窗户。到了中午,一切变得一片漆黑。我对生命态恋不舍。我有些轻度发狂。热得要死。我力气太小,已经站不住了。我的嘴唇干硬开裂。我嘴巴发干发白,外面有一层黏黏的唾液,舔上去是臭的,闻起来也臭。我的皮肤被晒伤了。我枯萎的肌肉很疼。我的四肢,尤其是双脚,都肿了起来,每时每刻都在疼。我很饿,食物又没有了。至于水,理查德·帕克喝得太多,我的饮水量已经缩减到每天五勺。但是,和我将要忍受的精神折磨相比,这点肉体上的痛苦算不了什么。我要把失明的那一天作为极度痛苦的开始。我无法精确地告诉你这是在旅途中的什么时候发生的。我说过,时间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一定是在第一百天和第二百天之间的什么时候。我肯定自己再活不过一天了。

到了早晨,我已经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我决定去死。我得出伤心的结论,就是我不能再照顾理查德·帕克了。作为饲养员,我是失败的。他的死亡正在逼近,这比我自己的死亡对我的震动更大。但是,真的,我已经垮了,筋疲力尽,无法再为他做什么了。大自然在迅速下沉。我能感到一种致命的虚弱正慢慢爬上来。到了下午我就会死去。为了让自己走得舒服一些,我决定稍稍摆脱一下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忍受的干渴。我大口吞下尽可能多的水。要是能再最后吃一口东西就好了。但是似乎不可能了。我靠在船中间卷起来的油布边上,等着呼吸离开身体。我低声说:“再见了,理查德·帕克。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尽了最大努力。永别了。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亲爱的拉维,向你们致意。你们亲爱的儿子和弟弟来见你们了。我没有一个小时不在想你们。看见你们的那一刻将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刻。现在我把一切都交给上帝,他就是爱,他是我之所爱。"

我听见一句话:“有人吗?”

当你独自一人处在大脑垂死时的罴暗中时,你听见的东西令人惊讶。一个没有形状也没有颜色的声音听上去很奇怪。眼睛瞎了,听到的声音就和以前不一样。

那几句话又传来了:“有人吗?”我得出的结论是自己疯了。这令人伤心,但是真的。苦难喜欢同伴,疯狂使它产生。

“有人吗?”声音又传来,没有罢休。我失去了理智,令人惊讶的是,对这一点我十分清楚。这个声音有其独特的音质,深沉、疲惫、嘶哑。我决定与它周旋一番。

“当然有人,”我答道,“永远都有人。否则是谁在问问题呢?”

“我以为会有别人。

“你是什么意思,别人?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如果你不喜欢这一阵子幻想,可以另选一阵子。可以选择的幻想多着呢。"

嘿。一阵子。榛一子。榛子不是很好吗?

“另就是没人了,是吗?”

“ ……我正梦到榛子呢。"

“榛子!你有一个榛子?请问我可以吃一口吗?求你了。只要一小口。我饿死了。"

“我不只是有一个榛子。我有一阵子榛子呢。"

“一阵子的榛子!噢,求求你,能给我几个吗?我……”

这个声音,不管是风吹还是海浪造成的效果,消失了。

“这些榛子又大又重又香,”我接着说,“树枝垂了下来,被累累的榛子果压弯了。那棵树上一定有三百多棵榛子。”

沉默。

那个声音又回来了。“我们说说食物吧……”

“真是个好主意。”

“如果你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那你想要吃什么?”

“这个问题太好了。我要吃一顿丰盛的自助餐。先吃米饭和浓味小扁豆肉汤。还要有黑绿豆和木豆饭和酥酪饭和……”

“我要吃......”

“我还没说完呢。和米饭一起吃的.我要加香料的罗望子浓味肉汤和小洋葱浓味肉汤和……"

“还要别的吗……"

“我就要说到了。我还要西谷米蔬菜和奶油咖喱蔬菜和土豆玛沙拉和卷心菜豆粉油圈和马沙拉米粉烙饼和辛辣的香料汤和……”

“我知道了。”

“等一下。还有塞了馅的茄子干咖喱和椰子山药肉汁咖喱和黑绿豆米饼和酥酪豆粉油圈和豆粉米粉煮蔬菜和……”

“听上去非常……”

“我说了印度酸辣酱吗?椰子酸辣酱和薄荷酸辣酱和腌绿辣椒酸辣酱和醋栗酸辣酱,当然,所有这些都要配上平常吃的印度式面包、印度炸圆面包片和蔬菜泥。"

“听上去……”

“还有沙拉!芒果酥酪沙拉和秋葵酥酪沙拉和清淡的新鲜的黄瓜沙拉。甜食嘛,要杏仁乳米糖和牛奶乳米糖和棕榈粗糖煎饼和花生太妃糖和椰子软奶糖和香草冰淇淋,上面有滚热的厚厚的巧克力沙司。”

“就这些吗?”

“吃这些点心的时候,我要喝装满一个十升玻璃杯的新鲜、洁净、清凉的冰水和咖啡。’’

“听上去非常好。”

“确实非常好。"

“告诉我,什么是椰子山药肉汁咖喱?”

“那可是天上的美味啊,真的。要做椰子山药肉汁咖喱,你得有山药,磨碎的椰子,青大蕉,辣椒粉,黑胡椒面,姜黄子,棕色芥末子和一些椰子油。把椰子煎到焦黄——”

“我能提个建议吗?”

“什么建议?”

“别吃椰子山药肉汁咖喱了,为什么不吃撒了芥末沙司的煮牛舌昵?”

“这听上去不是素食。"

“不是的。然后是肚子。"

“肚子?你已经把这头可怜动物的舌头给吃了,现在你还想吃它的胃?”

“对!我做梦都想吃新法烹制的肚子——着体温——和杂碎一起吃。”

“杂碎?这听上去好多了。什么是杂碎?”

“杂碎是用小牛的胰脏做的。"

“胰脏!”

“用蘑菇做配菜,用文火炖,简直太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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