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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19)


但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的还是那些沼狸。我一眼看见成千上万只沼狸,这还是保守的估计。岛上到处都是沼狸。当我出现时,似乎所有的沼狸都惊讶地转身面对着我,并且直立起来,好像农场上的鸡。我们的动物园里没有沼狸。但是我在书上读到过。书上和文献里都有关于它们的记载。沼狸是南非一种小型哺乳动物,与獴有亲缘关系;换句话说,它们是一种会掘洞的食肉动物,身长一英尺,成年时体重两磅,体型细长,像鼬,鼻子尖,眼睛在脸正前方,腿短,脚有四趾,爪子不能缩回,尾巴有八英寸长。它的毛皮是浅棕色或灰色的,背上有黑色或棕色条纹,尾尖、耳朵和眼睛周围极具特色的圆圈是黑色的。沼狸是一种动作灵活、目光敏锐的动物,白天活动,喜欢群居,在原生长地——南部非洲的卡拉哈里沙漠——以包括蝎子在内的动物为食,对蝎子的毒液具有完全的免疫力。警觉时,沼狸有一个特点,喜欢靠后腿末端笔直地站立,用尾巴帮助保持平衡,两条腿和尾巴像三角架一样支撑着身体。通常一群沼狸会集体做出这样的姿势,它们聚在一起站着,朝一个方向看,看上去就像上下班的人在等公交车。它们脸上庄重的表情和前爪放在身体前面的样子使它们看上去就像在摄像师面前忸忸怩怩摆姿势照相的孩子,或是医生诊室里脱光了衣服,假装害羞地捂住生殖器的病人。这就是我一次所看见的,成千上万只——比这还多,上百万只——沼狸朝我转过身来,立正站着,好像在说:“什么,先生?”你要知道,站着的沼狸最多能达到十八英寸高,因此并不是这些动物的身高,而是它们的数不清的数量太令人吃惊了。我站在原地一步也动不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如果我让一百万只沼狸惊恐地逃开,那混乱场面一定难以描述。但是它们对我的兴趣很快就过去了。几秒钟后,它们又回去做我出现之前正在做的事,那就是啃海藻,看池塘。看到这么多生物同时弯下身去,让我想起了清真寺里祈祷时的情景。这些动物似乎没有感到任何恐惧。我从山脊上下去时,没有一只因为害怕而躲开,或者在我面前表现出一丁点儿紧张。只要我想,我完全可以去摸一只沼狸,或者抱起来一只。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走进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沼狸群中,这是我一生中最奇异、最奇妙的一次体验。空中的叫声不绝于耳。是它们在吱吱吱、唧唧唧、喳喳喳、汪汪汪地叫。它们数量如此之多,兴奋的情绪如此奇特,一阵阵的叫声就像一群鸟飞来又飞去,有时叫声很高,就在我身边盘旋,接着在最近的一只沼狸停止叫唤后平息了下去,而远处的其他沼狸又开始叫了起来。它们不怕我,是因为我应该怕它们吗?这个问题从我脑中闪过。但是答案——即它们不会伤害我——立即变得很清楚。沼狸密密麻麻地聚在池塘周围,要到池塘边去,我不得不用脚把它们推开,这样才不至于踩到它们。它们对我鲁莽地向前冲没有丝毫的反感,像好脾气的人群一样为我让开一条道。我朝池塘里面看时,能感到脚踝上紧贴着温暖的有毛的身体。

所有的池塘都是圆形的,而且都同样大小——直径大约四十英尺。我以为池塘很浅,却看见了深深的、清澈的池水。实际上,池塘似乎深不见底。直到我能看得见的深处,池壁都是绿色的海藻组成的。显然,覆盖在小岛表面的一层海藻很厚。我看不见任何能引起沼狸不变的好奇心的东西,要不是附近一座池塘边突然爆发出吱吱的叫声和吠声,我可能就不再继续寻找谜题的答案了。沼狸们异常激动地跳上跳下。突然,几百只沼狸开始潜进池水里。后面的沼狸争抢着往池塘边跑,所有沼狸都在推推搡搡。这是集体疯狂;甚至小小的沼狸幼崽也在往水边跑,它们的妈妈和守护者几乎抓不住它们。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沼狸不是普通的卡拉哈里沙漠沼狸。普通的卡拉哈里沙漠沼狸没有像青蛙一样的行为。这些沼狸一定是一个亚种,擅长如此有趣的令人惊讶的行为方式。我轻手轻脚地朝池塘走去,刚好来得及目睹沼狸在游泳——真的是在游泳——一边把许多鱼抓上岸来,抓上来的还不是小鱼。其中有几条是蜞鳅,这种鱼在船上绝对会是一顿盛宴。它们比沼狸大得多。我不能理解沼狸怎么能抓住这么大的鱼。

就在沼狸把鱼从池塘里拖出来,表现出真正的团队合作技巧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所有鱼毫无例外地都已经死了。是刚刚死的。沼狸正把并非它们杀死的鱼拖到岸上。我在池塘边跪下来,把几只兴奋的湿漉漉的沼狸拨到一边。我碰了碰池水。水比我估计的要凉。有一道水流在把冷一些的水从底下带上来。我用手捧起一捧水放到嘴边,呷了一口。是淡水。这解释了为什么鱼会死——当然,把一条咸水鱼放在淡水里,它会被腌得肿起来,然后死去。但是生活在海里的鱼在淡水里来干什么呢?它们是怎么来的呢?我从沼狸中间穿过,来到另一座池塘边。这里的池水也是淡水。再去另一座池塘;情况一样。第四座池塘也是一样。这些都是淡水池塘。这么多淡水是从哪里来的呢,我问自己。答案很明显:从海藻来。海藻自然地、持续不断地将海水脱盐,这就是为什么它里面是咸的而表面却有淡水的原因:淡水正从里面渗出来。我没有问自己海藻为什么要这么做,怎么做,或者盐水到哪里去了。我的大脑已经不再问这样的问题。我只是大笑起来,跳进了池塘里。我发现自己很难浮在水面上;我还很虚弱,没有足够的脂肪让自己浮起来。我抓住池塘边。在纯净、清洁、没有盐分的水里洗澡,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表达。在海上漂流了这么长时间,我的皮肤已经变得像一层厚厚的兽皮,我的头发又长又乱,其油亮的程度简直可以和捕蝇带相媲美。我感到甚至灵魂都被盐腐蚀了。于是,在一千只沼狸的注视下,我将自己浸泡在水中,让淡水将污染我的每一粒盐晶体都融化掉。

沼狸转过脸去。它们行动一致,在同一时间转向同一个方向。我从水里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是理查德·帕克。他证实了我的怀疑,那就是这些沼狸世世代代都没有见过食肉动物,因此有关安全距离、逃跑、单纯的恐惧的所有概念已经在基因遗传中被淘汰了。他从沼狸群中跑过,吞下一只又一只沼狸,鲜血从他嘴边滴了下来,他身后留下一道谋杀与暴力的痕迹,而这些沼狸们,和老虎脸贴脸,却在原地跳上跳下,仿佛在说:“该我了!该我了!该我了!”以后我还会一次又一次地看见这样的情景。这些沼狸的生活中只有看池塘和啃海藻这两件事,什么都不能分散它们做这两件事的注意力。无论理查德·帕克在大吼一声扑上击之前用老虎的精湛技艺悄悄接近,还是满不在乎地没精打采地走过,对它们来说都一样。它们不会受打扰。温顺的天性占了上风。

他杀死的沼狸超过了自己的需要。他杀死它们,却并不吃。在动物身上,猎杀的强烈欲望和吃的欲望是截然分开的。这么长时间没有猎物,而现在又突然有了这么多猎物————他被压抑本能猛烈地释放了出来。他离我很远,对我没有危险。至少现在没有。第二天早上,他走了之后,我把救生艇打扫了一遍。这太有必要了。船上堆满了人和动物的骨架,还有数不清的吃剩下的鱼和海龟,那副景象我就不描述了。那堆散发着恶臭的令人恶心的东西全都被我扔到海里去了。我不敢到船板上去,害怕给理查德·帕克留下我来过的明显痕迹,因此我只能站在水里,用鱼叉把这些东西从油布上或船舷上捅下去.。鱼叉无法清除的东西——臭气和污迹——被我用一桶桶水冲洗掉了。那天晚上,他走进干净的新窝,并没有什么反应。他爪子里抓着好几只沼狸,这些沼狸都被他在夜里吃掉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整天吃喝,洗澡,观察沼狸,走走,跳跳,休息休息,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壮起来。我跑起来更加平稳自然,这使我的心情愉快极了。我的皮肤痊愈了。疼痛消失了。简单地说,我恢复了活力。

我在岛上勘察了一番。我想要沿岛走一圈,但放弃了。我估计小岛的直径有六七英里,也就是说周长大约有二十英里。我所看见的景象似乎说明海岸的地形特征没有变化。到处是令人目眩的绿色,到处是同样的山脊,同样的从山脊伸向海里的斜坡,同样的零星分布的稀疏树木打破了单调。在勘察海岸之后,我发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海藻的高度和密度是随天气变化而变化的,因而小岛本身的高度和密度也随天气变化而变化。在非常炎热的天气里,海藻缠结得更紧更密,小岛变高,山脊更高,爬上去更陡。这不是一个迅速变化的过程。只有持续好几天的炎热天气才能引起这一变化。但变化肯定发生了。我相信这是为了蓄水,也是为了海藻表面少暴露在阳光下面。

相反的现象——小岛变得松弛——发生得更快,更突然,原因也更明显。在这样的时候,山脊下降,所谓的大陆架伸得更远,沿岸的海藻变得非常松弛,我往往会把脚陷进去。在阴云密布的天气里,这种现象就会发生,波涛汹涌的海水让这一现象发生得更快。

在岛上,我经历了一次大风暴,在这次经历之后,我可以放心地在最糟糕的飓风天气里待在岛上了。坐在树上,看巨浪朝岛上冲来,似乎要冲上山脊,带来一片喧闹与混乱——这时却看见每一个浪头都退了回去,仿佛遇上了流沙。这真是令人敬畏的奇观。在这方面,这座小岛倒挺有甘地精神——它用不抵抗来进行抵抗。每一朵浪花都消失在了岛上,没有发出一声撞击声,只激起了一点点泡沫。只有让大地摇晃的一阵震颤和让池塘水面荡起波纹的几圈涟游表明有某种巨大的力量正在通过。这一力量的确是通过了:在小岛的背风处,力量大大减弱的海浪涌了出来,流走了。看见海浪离开海岸线,这是一种最奇怪的景象。风暴及其造成的小地震没有让沼狸感到丝毫的不安。它们继续做着自己的事,仿佛周围环境并不存在。

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小岛竟如此荒凉。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单一的生态环境。这个地方的空中没有苍蝇,没有蝴蝶,没有蜜蜂,没有任何昆虫。树上没有一只鸟。平原上没有啮齿动物,没有昆虫的幼虫,没有蠕虫,没有蛇,没有蝎子;岛上没有任何其他树,没有灌木,没有草.没有花。池塘里没有淡水鱼。海岸不长草,没有螃蟹、螯虾、珊瑚,也没有卵石或岩石。除了沼狸这一惟一的、显著的例外,岛上没有任何外来的东西,无论是有机体还是无机体。岛上除了绿得炫目的海藻和绿得炫目的树,什么都没有。这些树不是寄生树。有一天,我吃了一棵小树树根处的很多海藻,树根都露出来了,我才发现了这一点。我看见树根并不伸进海藻丛中的独立的根须,而是与海藻连接在一起,成了海藻的一部分。这就意味着这些树与海藻是共生关系,一种互利的相互给予的关系,或者,更简单,这些树就是海藻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猜是后者,因为这些树似乎不开花也不结果。一个独立的有机体,无论它有怎样亲密的共生关系,我都怀疑它是否会放弃繁殖这一生命中如此重要的部分。树叶繁茂,叶片宽大,因为叶绿素丰富而有着碧绿的颜色,这一切说明树叶喜好阳光,而这使我怀疑这些树首先有搜集能量的功能。但这只是猜测。我还要提出一个看法。这是建立在直觉而不是确凿证据的基础之上的。这就是:这座小岛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岛屿——即固定在大洋底部的小陆块——而是一个自由漂浮的有机体,一个体积巨大的海藻球。我隐约感觉到,那些池塘向下伸到这堆巨大的漂浮的海藻的侧面,通向海洋,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生活在外海的鲼鳅和其他鱼会出现在池塘里。这个看法还需要经过进一步研究才能证实,但不幸的是,我弄丢了带走的海藻。

我恢复了生气,理查德·帕克也一样。因为饱餐了沼狸的缘故,他的体重上升了,他的毛皮又开始有了光泽,他又恢复了以前健康的模样。他一直保留着晚上回救生艇的习惯。我总是确保自己在他之前回去,用大量的尿液标志出我的地盘,这样他就不会忘记谁是谁,什么东西是谁的。但是,天一亮,他就离开了,比我漫游得更远;因为小岛上到处都一样,通常我只待在一个地方。白天我很少看见他。我变得紧张起来。我看见他用前爪在树上抓过的痕迹——树干上留下的抓痕很深,真的。我开始听见他粗哑的咆哮声,嗷——嗷的叫声圆润而洪亮,像一座不安全的深深的矿井或者一千只愤怒的蜜蜂一样让人脊背发凉。他在寻找一只雌虎,这件事本身并没有让我不安;这意味着他在岛上很舒服,已经在考虑繁殖后代了,这才是让我不安的事。我担心,在新的条件下,他可能不会容忍在他的地盘上有另一只雄性动物存在,特别是在他夜间的地盘上,尤其是当他不断吼叫却得不到回答的时候,而他的吼叫肯定得不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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