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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正在森林里散步。我充满活力地走着,沉溺在自己的思考中。我从一棵树下经过——几乎撞上了理查德·帕克。我们俩都吃厂一惊。他发出嘶嘶声,后腿直立,高高地站在我面前,巨大的脚掌随时准备把我击倒在地。我一下子僵住了,恐惧和震惊让我无法动弹。他四肢落地,走开了。走了三四步后,他转过身来,又直立了起来,这次还发出了咆哮声。我继续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那里。他又走了几步,然后第三次重复了威胁的动作。看到我并不构成威胁,他感到满意,慢慢走开了。我刚喘过气来,不再颤抖,就立即把哨子放进嘴里,开始去追他。他已经走了很远一段距离,但我仍然能看见他。我跑得十分有力。他转过身来,看见我,蹲下身来——然后蹿了过来。我用最大的力气吹响哨子,希望哨音能和一只孤独的老虎的叫声传得一样远,传到的范围一样广。
那天夜里,他在我下面两英尺的地方休息的时候,我得出了结论.应该开始马戏训练了。训练动物的最大困难在于,动物是靠本能或死记硬背来完成动作的。不依靠本能而在动物头脑中建立新的联系,这种走捷径的可能性极小。因此,要让动物牢记人为规定的某种动作,比如打滚和奖赏之间的联系,只能通过让大脑麻木的不断重复。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既取决于运气,也取决于刻苦训练,尤其是当动物已经成年的时候。我吹哨子吹得肺都疼了。我捶胸捶得胸口满是伤痕。我叫了几千遍“嗨!嗨!嗨!”——这是我用来命令老虎的语言,意思是“跳!”我扔给他几百片沼狸肉,要是我自己能吃掉这些肉,我会很高兴的。训练老虎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技艺。他们的大脑远不如马戏团和动物园里通常训练的其他动物——例如海狮和黑猩猩——那么灵活。但是,对于我训练理查德·帕克所取得的成果,我不想过于居功。他不仅是一只年轻的成年老虎,而且是一只顺从的年轻成年老虎,一只地位最低的老虎。这是我的好运气,这好运气救了我的命。我害怕岛上的条件对我不利,这里有如此丰富的食物和水,有如此广阔的空间,也许他会放松,会变得自信,不再那么容易接受我的影响。但是他一直很紧张。我太了解他了,能够感觉到这一点。夜晚,在救生艇上,他不安宁也不安静。我把他的紧张归因于岛上的新环境:任何改变,哪怕是积极的改变,都会让动物紧张。无论是什么原因,他感到紧张,这意味着他还愿意听话;不仅如此,他感到有必要听话。
我用细树枝做了一个环,训练他从环里跳过去。这是简单的四级跳固定节目。每跳一次,他都能赢得几块沼狸肉作为奖赏。当他笨拙地朝我跑来时,我先伸直左臂拿着环,环离地面大约三英尺。他跳过去,停止跑动之后,我用右手拿着坏,背对着他,命令他转过身来再跳一次。跳第三次时,我跪在地上,把环放在头顶上方。看着他朝我跑过来是一种刺激神经的体验。也许他不去跳,却袭击我,我从未战胜过这样的恐惧。幸运的是,每次他都跳了。然后我站起来,把环抛起来,让它像轮子一样转动。理查德·帕克应该跟着环跑,在它落地之前最后一次跳过去。最后这部分动作他总是做不好,不是因为我没能把环抛好,就是因为他笨拙地撞了上去。但至少他跟着环跑了,也就是说他离开了我。每次环掉在地上时他都感到很惊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好像那是和他一起跑的某种庞大动物,出乎意料地倒了下去。他会站在环旁边;不停地嗅。我会把最后一块奖赏扔给他,然后走开。
最后,我离开了小船。我完全可以拥有整座小岛,却与一只动物待在如此狭窄的住处,而且它需要越来越大的地方,这看上去很荒唐。我决定,睡在树上是安全的。理查德·帕克夜间在救生艇上睡觉的习惯在我心里从来不是一个必须遵守的规则。要是哪一次他决定在午夜去散步,而我却在自己的领地之外,毫无防备地在地上睡着了,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于是,有一天,我带着网、一根缆绳和几条毯子离开了小船。我在森林边上选中了一棵漂亮的树,把缆绳扔上最矮的树枝。我现在已经相当健康,用胳膊拉住绳子往树上爬没有任何问题。找到两根靠在一起的平伸的结实的树枝,把网系在上面。一天结束时,我回到了树上。我刚卷起毯子,做了一个床垫,就觉察到沼猩群中一阵骚动。我看了看。我把树枝拨开,好看得更仔细些。我环顾四周,尽力远眺。没错。沼狸正离开池塘——实际上,是在离开整个平原——并迅速向森林跑来。整个沼狸国都在搬迁,一个个弓着背,脚爪奔跑着,动作迅速得让人难以看清。我正在想这些动物还能给我带来怎样的惊奇,这时,我惊恐地发现,从离我最近的池塘跑来的沼狸已经把我的树包围了,正沿着树干爬上来。树干正在浪潮般涌来的下定决心的沼狸群中消失。我以为它们要来袭击我,以为这就是理查德·帕克在救生艇上睡觉的原因:白天沼狸是温顺无害的,但是晚上,它们会用集体的重量把敌人压碎。我既害怕又愤怒。和一只450磅重的孟加拉虎一起在救生艇里活了这么长时间,却在树上死于两磅重的沼狸之手,这个悲剧太不公平,太荒唐,让我无法忍受。它们并不想伤害我。它们爬到我身上,从我身上爬过,在我身边爬——从我身边爬过。每一根树枝上都蹲着沼狸。整棵树上挤满了沼狸。它们甚至占据了我的床。在我的视野之内,情况都一样。它们在爬我所能看得见的每一棵树。整个森林都变成了棕色,仿佛在几分钟之内秋天突然来临了。它们成群结队急匆匆朝森林更深处还空着的树奔去,发出的声音比一群受了惊而奔跑的大象发出的声音还要大。同时,平原变得光秃秃的,一片荒凉。从与老虎同眠的双层床,到与沼狸共处的过于拥挤的宿舍——如果我说生活可能发生最令人惊讶的转变,会有人相信吗?我与沼狸挤,好在自己的床上有一个位置。它们紧紧偎依着我。没有一平方英寸的地方是空的。它们安顿下来,不再吱吱唧唧地叫。树上安静下来。我们睡着了。
黎明,我醒来时,身上从头到脚盖了一条活的毛毯。有几只小沼狸发现了我身上更温暖些的地方。我脖子上紧紧围着满是汗的领子——在我头旁边如此心满意足地安顿下来的一定是它们的妈妈——另几只则挤在我腹股沟那里。和侵占树时一样,它们又迅速地不拘礼节地离开了树。周围每棵树都一样。平原上挤满了沼狸,空气中开始充满它们白夭的叫声。树看上去空荡荡的。我心里也感到有些空荡荡的。我喜欢和沼狸一起睡觉的经历。
我开始每天晚上都在树上过夜。‘我把救生艇上有用的东西都拿来,在树顶为自己搭了一间可爱的卧室。我习惯了沼狸从我身上爬过时不是故意的抓挠。我惟一的不满是上面的动物偶尔会排泄在我身上。
一天夜里,沼狸把我吵醒了。它们吱吱叫着,身体在发抖。我坐起来,朝它们看的方向望去。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一轮满月挂在天空。大地失去了色彩。一切都在黑色、灰色和白色的阴影里奇怪地闪着微光。是池塘。银色的影子正在池塘里移动,它们从下面出现,打碎了黑色的水面。鱼。死鱼。正从水下浮到水面上来。池塘——记住,池塘有四十英尺宽——正渐渐挤满各种各样的死鱼,直到水面不再是黑色,而成了银色。水面仍在继续骚动,显然更多的死鱼还在浮上来。这时一条死鲨鱼静静地出现了,沼狸激动异常,像热带鸟类一样尖声叫喊。歇斯底里的情绪传到了邻近的树上。叫声震耳欲聋。我不知道是否即将看见鱼被拖到树上的情景。没有一只沼狸下树到池塘去。甚至没有做出准备下树的动作。它们只是大声表达着自己的失望。我觉得这是一个邪恶的景象。所有这些死鱼身上有些什么东西令我感到不安。我又躺下来,努力在沼狸的吵闹声中再次入睡。天刚亮,我就被沼狸成群结队下树的喧闹声吵醒了。我边打哈欠伸懒腰,边往下看昨天夜里引起如此激情和紧张不安的池塘。池塘是空的。或者几乎是空的。但不是沼狸干的。它们刚开始潜进水里去抓剩下的鱼。鱼消失了。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看的不是那座池塘吗?不,肯定就是那座池塘。我能肯定不是沼狸把鱼吃光了吗?完全可以肯定。我几乎看不到它们把一整条鲨鱼从池塘里拖出来,更不用说把鱼背在背上,然后消失不见了。会是埋查德.帕克吗?也许有一部分是他吃掉的,但他不会一夜吃完整个池塘的鱼。这完全是个谜。无论我盯着池塘和深深的绿色的池壁看多少次,都无法解释这些鱼出了什么事。第二天夜里我又去看,但是没有新的鱼到池塘里来。
谜题的答案是后来才出现的,是在森林深处出现的。
森林中央的树更加高大一些,一棵挨着一棵。树下还是很清爽,没有任何林下灌木丛,而头顶的树冠却如此茂密,天空几乎被遮住了,或者,换句话说,天空是纯绿色的。一棵棵树挨得太近了,树枝相互交错,相互碰触,相互缠绕,很难分清一棵树的树枝伸到哪里为止,另一棵树的树枝又是从哪里开始的。我注意到树干干净平滑,树皮上没有沼狸爬树时留下的数不清的细小爪印。我很容易就猜出了为什么:沼狸不需要爬上爬下就能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我发现,位于森林中心的边缘的许多树的树皮都差不多被撕碎了,这证实了我的猜测。毫无疑问,这些树是通向沼狸生活的树木城市的大门,这座城市比加尔各答更加繁忙。
我就是在这儿发现那棵树的。它不是森林中最大的一棵树,也不是森林正中心最大的一棵,也没有任何其他与众不同之处。它有漂亮的平伸的树枝,仅此而已。会是一个看天和观察沼狸在夜间的生活的好地方。
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我是哪一天碰到了那棵树:就是我离开小岛的前一天。
我注意到那棵树是因为那上面似乎有果子。在其他地方,森林里的树冠一律是绿色的,而这些果子却是黑色的,很引人注目。挂着果子的树枝奇怪地盘绕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整座岛上的树都不结果子,只有这一棵例外。而且甚至不是整棵树都如此。只有树的一小部分长出了果子。我想也许我碰到了森林中地位相当于蜂王的树,我不知道这海藻是否会有一天不再用它的植物学上的奇异现象令我惊奇。我想尝尝果子,但是树太高了。于是我回去拿来一根缆绳。海藻味道很好,果子的味道会如何呢?把缆绳打成环,扣在最低的主枝上,然后踩着一根根大树枝,一根根分树枝,朝那座小小的珍贵的果园爬去。靠近了看,这些果子是暗绿色的。大小和形状都像甜橙。每只果子周围都有许多细枝紧紧缠绕着——是为了保护果子吧,我想。再靠近些,我能看到这些缠绕的细枝的另一个目的了:为了支撑果子。果子不只有一根梗子,而是有很多根。果子表面密布着细枝,这些细枝将果子与环绕在周围的细枝连在一起。这些果子一定很重而且鲜美多汁,我想。我靠近了。我伸手摘了一只。果子太轻了,令我失望。几乎轻若无物。我用力扯了一下,把所有的梗子都拔了下来。我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背对着树干。在我头顶上足绿叶搭成的不断移动的屋顶,一道道阳光从叶缝间照射下来。在我所能看得到的地方,四周悬挂在空中的,是这座了不起的悬浮城市的盘绕旋转的道路。令人愉快的微风在树丛间吹拂。我很好奇。我仔细看了看果子。啊,我多希望从来没有过那一刻啊!如果没有那一刻,我也许会在岛上住很多年。晦,也许我下半辈子就住在那儿了。我想,没有什么能够把我推回到救生艇上,推回到我在那上面忍受过的痛苦和匮乏中去,什么也不能!我会有什么理由要离开这座小岛呢?难道我的身体需要没有在这里得到满足吗?难道这里没有我一辈子都喝不完的淡水吗?还有我吃不过多的海藻?当我渴望变化的时候,难道这里没有比我想要的还要多的沼狸和鱼吗?如果小岛在漂动,在移动,它不是也可能朝着正确的方向移动吗?它不是可能最后成为把我带上陆地的一艘植物船吗?同时,难道我没有这些令人愉快的沼狸做伴吗?难道理查德·帕克不需要把第四跳练习得更加完美吗?自从来到岛上,离开的念头从没有在我脑中闪过。我已经在岛上待了好几个星期了,我说不出具体有几个星期,而且我还可以继续待下去。这一点我很肯定。我大错特错了。如果那只果子有种子,那便是播下的一粒导致我离开的种子。那并不是一只果子,而是由许多树叶黏在一起形成的一只球。那许多果梗其实是许多叶梗。每拽下一根叶梗,便有一片叶子剥落下来。剥了几层以后,我看见里面的叶子已经没有了梗子,平平地黏在球上。我用指甲抓住叶片边缘,把叶子扯了下来。一片一片的叶子外皮被揭开,就像剥开一层又一层的洋葱皮。我完全可以把“果子”撕开——我仍然把它叫做果子,因为找不到更恰当的词。但我选择慢慢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果子变小了,从一只甜橙那么大,变得像一只柑橘那么大。我腿上和下面的树枝上满是剥下来的薄薄的软软的树叶。现在只有红毛丹那么大了。现在想起来我的脊椎骨都会打寒颤。只有樱桃那么大了。然后,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那是一只绿色杜蛎中的一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珍珠。一颗人类的牙齿。确切地说,是一颗臼齿。牙齿表面染成了绿色,上面满是细小的孔洞。恐惧的感觉慢慢袭来。我还有时间扯开其他果子。每一只里面都有一颗牙齿。一只里面是犬齿。另一只里面是前臼齿。这儿是一颗门齿。那儿是另一颗臼齿。三十二颗牙齿。一副完整的人类牙齿。一颗不少。我恍然大悟。我没有尖叫。我想只有电影里的人才在恐惧时叫出声来。我只是打了个颤,从树上下来了。那一天,我权衡着各种选择,心乱如麻。所有的选择都很糟糕。
那天夜里,我躺在通常过夜的那棵树上,检验了自己的结论。我抓住一只沼狸,把它从树枝上扔了下去。它掉下去时吱吱叫着。刚掉到地上,它就立即朝树上跑来。因为沼狸特有的无知,它又回到了我旁边的地方。它开始舔自己的爪子。它看上去非常不舒服,重重地喘着粗气。我本来可以到此为止,但我想自己试一试。我爬下去,抓住了缆绳。我在缆绳上打了结,这样爬起来容易一些。到了树底部,我把脚放到离地面一英寸的地方。我犹豫了。我松开手。刚开始我没觉得什么。突然,一阵灼痛从双脚直蹿上来。我尖叫起来。我以为自己要倒下去了。我设法抓住绳子,让自己离开了地面。我发疯般的在树干上摩擦着脚底心。这有点儿用,但还不够。我爬回到树枝上,把脚浸泡在床边那桶水里,又用树叶擦脚。我拿出刀来,杀死两只沼狸,试图用它们的血和内脏缓解疼痛。但是脚仍然感到灼痛。一夜都在痛。因为痛,也因为焦虑,我一夜没睡。
这座岛是食肉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池塘里的鱼会消失。小岛将咸水鱼吸引到地下管道里来——如何吸引,我不知道;也许鱼像我一样吃了太多的海藻。它们被困住了。它们迷了路吗?通向大海的出口被堵住了吗?是不是水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盐碱度,当鱼觉察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它们发觉自己被困在了淡水里,死去了。一些鱼浮到了池塘水面上,碎鱼肉为沼狸提供了食物。夜里,通过某种我不了解,但显然被阳光抑制了的化学过程,食肉海藻的酸性变得很高,池塘成了装满酸的大缸,把鱼消化掉了。这就是理查德·帕克每天晚上都回到船上的原因。这就是沼狸睡在树上的原因。这就是我在这座岛上除了海藻什么都没有看见过的原因。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会有牙齿。某个可怜的迷失的灵魂在我之前来过这可怕的海岸。他?还是她?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在这座树木的城市里,只有沼狸做伴,孤苦伶仃地过了几个小时?有多少关于幸福生活的梦想破碎了?有多少希望变成了泡影?有多少埋藏在心里的话直到死都没有说出口?忍受过多少孤独?产生过多少希望?而在所有这一切之后,又怎样?忍受所有这些痛苦的意义何在?除了像口袋里的零钱的珐琅质,什么也没有。那个人一定死在了树上。是因为疾病?受伤?沮丧?破碎的灵魂要杀死有食物、水和蔽身之处的身体,需要多长时间?这些树也是食肉的,但是酸水平低得多,在小岛其他地方都胃着泡的时候,树上是个可以安全过夜的地方。但是一旦人死了,停止了活动,树就会慢慢将尸体包裹起来,消化掉,滤取骨头里的营养,直到骨头消失。最后,甚至牙齿也会消失。我环顾四周的海藻。一阵苦涩涌上心头。在我心里,这些海藻在白天所展示的光明前景已经被它们在夜晚的背叛所取代。我低声咕哝道:“只剩下牙齿了!牙齿!”早晨,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出发去寻找自己的同类,我宁愿在这一过程中丧身,也不愿在这座杀人的岛上过孤独的令人不满意的生活,虽然身体舒服,精神却已死亡。我在船上备足了淡水,还像骆驼一样喝足了水。一整天我都在吃海藻,一直吃到肚子再也撑不下为止。我杀了很多沼狸,剥了皮,把柜子塞得满满的,把船板也堆得满满的。我从池塘里捞上来很多死鱼。我用斧子砍下一大堆海藻,用一根缆绳穿起来,系在船上。
我不能抛弃理查德·帕克。离开他就意味着杀死他。他连第一夜都活不过去。日落时,独自在船上,我会知道他正被活活烧死。或者他跳进了海里,那他就会淹死。我等着他回来。我知道他不会迟到的。他上船后,我把船推下了水。有几个小时,潮流让我们无法远离小岛。大海的声音令我不安。而且我已经不能适应船的晃动了。夜晚过去得很慢。早晨,小岛已经看不见了,我们拖着的那堆海藻也不见了。夜幕刚刚降临,海藻的酸就把绳子腐蚀断了。大诲波涛汹涌,天空阴沉灰暗。
第九十三章
我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厌烦了,这就像天气一样毫无意义。但是生命却不愿离开我。这个故事的其余部分只有悲伤、疼痛和忍耐。一种极端会引起另一种极端。我告诉你,如果你像我一样处在如此悲惨的困境之中,你也会让自己的思想变得崇高。你的处境越是低下,你的思想越想高高飞翔。我如此凄凉绝望,处在永无休止的痛苦的挣扎之中,很自然地,我会求助于上帝。
第九十四章
我们到达陆地的时候,具体地说,是到达墨西哥的时候,我太虚弱了,简直连高兴的力气都没有了。靠岸非常困难。救生艇差点儿被海浪掀翻。我让海锚——剩下的那些——完全张开,让我们与海浪保持垂直,一开始往浪峰上冲,我就起锚。我们就这样不断地下锚和起锚,冲浪来到岸边。这很危险。但是我们正巧抓住了一个浪头,这个浪头将我们带了很远一段距离,带过了高高的、墙一般坍塌的海水。我最后一次起锚,剩下的路程我们是被海浪推着前进的。小船发出嘶嘶声,冲着海滩停了下来。
我从船舷爬了下来。我害怕松手,害怕在就要被解救的时候,自己会淹死在两英尺深的水里。我向前看看自己得走多远。那一瞥在我心里留下了对理查德·帕克的最后几个印象之一,因为就在那一刻他期我扑了过来。我看见他的身体,充满了无限活力,在我身体上方的空中伸展开来,仿佛一道飞逝的毛绒绒的彩虹。他落迸了水里,后腿展开,尾巴翘得高高的,只跳了几下,他就从那儿跳到了海滩上。他向左走去,爪子挖开了潮湿的沙滩,但是又改变了主意,转过身来。他向右走去时径直从我面前走过。他没有看我。他沿着海岸跑了大约一百码远,然后才掉转过来。他步态笨拙又不协调。他摔倒了好几次。在丛林边上,他停了下来。我肯定他会转身对着我。他会看我。他会耷拉下耳朵。他会咆哮。他会以某种诸如此类的方式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做一个总结。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丛林。然后,理查德·帕克,我忍受折磨时的伴侣,激起我求生意志的可怕猛兽,向前走去,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挣扎着向岸边走去,倒在了海滩上。我四处张望。我真的是孤独一人,不仅被家人遗弃,并且现在被理查德·帕克遗弃,而且,我想,也被上帝遗弃了。当然,我并没有被遗弃。这座海滩如此柔软,坚实,广阔,就像上帝的胸膛,而且,在某个地方,有两只眼睛正闪着快乐的光,有一张嘴正因为有我在那儿而微笑着。
几个小时以后,我的一个同类发现了我。他离开了,又带了一群人回来。大约有六七个人。他们用手捂着鼻子和嘴朝我走过来。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了。他们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对我说话。他们把救生艇拖到了沙滩上。他们把我抬走了。我手里抓着一块从船上带下来的海龟肉,他们把肉抠出来扔了。我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不是因为我对自己历尽磨难却生存下来而感到激动,虽然我的确感到激动。也不是因为我的兄弟姐妹就在我面前,虽然这也令我非常感动。我哭是因为理查德.帕克如此随便地离开了我。不能好好地告别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我是一个相信形式、相信秩序和谐的人。只要可能,我们就应该赋予事物一个有意义的形式。比如说——我想知道——你能一章不多、一章不少,用正好一百章把我的杂乱的故事说出来吗?我告诉你,我讨厌自己外号的原因之一就是,那个数字会一直循环下去。事物应当恰当地结束,这在生活中很重要。只有在这时你才能放手。否则你的心里就会装满应该说却从不曾说的话,你的心就会因悔恨而沉重。那个没有说出的再见直到今天都让我伤心。我真希望自己在救生艇里看了他最后一眼,希望我稍稍激怒了他,这样他就会牵挂我。我希望自己当时对他说——是的,我知道,对一只老虎,但我还是要说——我希望自己说:“理查德·帕克,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活了下来。你能相信吗?我对你的感谢无法用语言表达。如果没有你,我做不到这一点。我要正式地对你说:理查德·帕克,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的命。现在到你要去的地方去吧。这大半辈子你已经了解了什么是动物园里有限的自由;现在你将会了解什么是丛林里有限的自由。我祝你好运。当心人类。他们不是你的朋友。但我希望你记住我是一个朋友。我不会忘记你的,这是肯定的。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在我心里。那嘶嘶声是什么?啊,我们的小船触到沙滩了。那么,再见了,理查德·帕克,再见。上帝与你同在。
"发现我的人把我带到了他们村里,在那里,几个女人给我洗了个澡。她们擦洗得太用力了,我不知道她们是否意识到我是天生的棕色皮肤,而不是个非常脏的白人小伙子。我试图解释。她们点点头,笑了笑,然后继续擦洗,仿佛我是船甲板。我以为她们要把我活剥了。但是她们给了我食物。可口的食物。我一开始吃,就没办法停下来了。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停止感到饥饿。第二天,来了一辆警车,把我送进了医院。我的故事到此结束了。
救我的人慷慨大方,让我深受感动。穷人送给我衣服和食——物。医生和护士照顾我,仿佛我是个早产的婴儿。墨西哥和加拿—大官员为我敞开了所有大门,因此从墨西哥海滩到我养母家再到多伦多大学的课堂,我只须走过一道长长的通行方便的走廊。
我要对所有这些人表示衷心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