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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母来到佟志家的时候,已经是公元1960年的夏天,燕妮已经一岁了。
文丽在班上请了假,去车站接佟母时就出了点岔子,在约好的地点找不到佟志了,就去了菜市场。天又下着雨,文丽提着大包小包在菜市场等雨停了,接车的时间也早过了,就匆匆赶回家,又匆匆上楼,走到家门口,探头一看,门锁着,知道佟志去接婆婆了,这才放下了心。
她在门口放下手中的几个包,进水房洗了手,再出来就看见一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太太用钥匙开门,仔细看是自己家的门被小老太太打开了,就想到了这个小老太太可能是谁了。跟着,文丽就见佟志抱着燕妮走上楼。燕妮见了妈妈老远就喊:妈妈抱抱!
文丽赶紧上前接过女儿,悄声对佟志说:说好一起接你妈,你怎么不等我啊?我跑到车站转了五圈,还琢磨你是不是迷路了,又想你不至于这么笨。我就去买了菜。文丽发现佟志的脸绷着,就停了话。果然佟志又使用老计策,开始倒打一耙了,佟志说:我和我妈在炎炎烈日下等了你整整一小时!你不会迷路了吧?
文丽笑了,说:什么炎炎烈日,拉倒吧你,今天下雨了,最高气温才23度。再说了,我赶到火车站时是5点38分,什么一小时!夸大其辞!虚报灾情!
佟志也笑了,说:我告诉你,我妈可真生气了,呆会儿见了我妈你找什么说辞?
文丽赶紧拉着佟志进了水房,问:刚才进咱家那个小老太太就是你妈?
佟志埋怨说:什么小老太太,我妈才五十多岁!都当妈了怎么一点不懂礼貌,以后怎么教孩子啊。
文丽说:你别打岔,你妈跟照片上不太一样。你妈不会真生气吧?你妈也是,早点晚点来都成啊,非赶着期末考试来。
佟志瞪起眼睛,说:这话别当我妈面说啊!从重庆到北京两天两夜容易吗?赶紧做饭去吧。
这时佟母提着烧水壶进了水房,见佟志和文丽在里面,却不看文丽,单冲佟志说话:娃儿呢?郎个在这里跟人扯个没完啊?
文丽赶紧叫了一声:妈!
佟母看着文丽,淡然说:哦,你是文丽吧,比照片上要高一些。
文丽把孩子递给佟志,接过佟母手里的水壶,笑着说:照片上哪能看出高矮。你看你刚进屋,赶紧歇着吧,我来我来。
佟母笑笑说:自己家,也不是来做客的,歇啥子歇!
佟母满口川音,文丽听着一愣一愣的,但佟母语气中的不满文丽是听出来了。她解释说:妈,我请假去车站了。我……
水壶的水冲出来了。文丽停了话。佟母上前关了水龙头,说:水这么哗哗地流,浪费哦。
文丽冲口说:水是公家的,不交水费。
佟母说:公家的水不是国家的水吗?也要节约哟。
佟母完全不理会文丽的歉意,从佟志怀里抱过燕妮,说:跟婆婆耍。说着抱着燕妮就走了。
文丽转脸冲着佟志说:你妈还真生我气呀?
佟志说:老人嘛,上点火,你赔个笑脸就完了,别当回事儿!
佟志拍了拍文丽的屁股,文丽瞪了眼佟志,两个人就进屋了。佟母在不停地忙碌。燕妮在床上玩。佟母把带来的旅行包打开了,什么郫县豆瓣、金钩豆瓣、泡菜、腊肉、辣椒油,瓶瓶罐罐摆一大堆。佟志见一罐馋一罐,说:啊呀我的妈呀,我做梦都想这一口啊。妈呀,妈呀你早来就好了。
佟母不说话,用眼睛四下找地方放这些罐罐。文丽看出来了,正想说什么。佟母却自作主张了,拖过一个纸箱子,把里面的报纸拿出来,放地上,把这些罐罐全装了进去。那些报纸是文丽剪的报。文丽一看急了,赶紧捡起报纸,已经有几张沾上了罐上的油。文丽不敢冲婆婆生气,冲着佟志说:这是我剪的报,有用的!
佟志还没说话,佟母却说:啥子?看上面落了好厚的灰,我要不动,你不晓得放哪辈子去。佟母一边说,一边看着满手灰,又说:这么小的房间,还到处是灰,这窗户还叫窗户吗?乌漆麻黑的。
佟志赶紧说:嗨,这不都上班嘛,我们经常打扫的。
佟母说:我看不出经常打扫的样子,上班有啥子了不起。新社会,哪个不上班,你几个姐姐家,哪家都比你这里干净,人家也上班啊!扫帚呢?
文丽有点急,上前拉住佟母的手,说:妈,你坐了两天两夜,腿都坐麻了吧?我来我来。
文丽想不到佟母特有劲儿,根本拽不动佟母。佟母拿起扫帚开始扫地,说:火车上人不多,我睡着过来的,累啥子累。你去做饭,大志和燕妮饿了吧。
文丽眼睁睁看着佟母扫得满屋是灰,只得叹口气说:妈,你想吃什么?文丽一边说着一边找佟志。佟志正抱着燕妮出门,冲文丽做个鬼脸,关上门。文丽气得直瞪眼。
佟母说:我没的啥子想不想的,米饭就行,大志和燕妮要吃啥子?
文丽一听米饭就头大,她做不好米饭,就说:我去食堂打吧。
佟母抬头问:去食堂干啥?
文丽说:食堂米饭做得不错呀,再打俩菜,你一定也饿了吧,自己做多慢啊。
佟母放下扫帚说:我做吧,一天到晚就晓得吃食堂,食堂有啥子好嘛,大锅饭,又贵又难吃又没的营养。
文丽赶紧说:我做我做。
文丽笨手笨脚地煮米饭,不知道水深浅,一会儿觉得水少了,端着锅去水房接水,一会儿又觉得水多了,端着锅到水房倒水,就这么端着锅跑来跑去。庄嫂抱着燕妮过来,走近了,压低声音问:佟子和大庄吹牛呢。你婆婆真来啦?
文丽叹口气说:唉!来啦!
庄嫂说:四川老太太,特……
正说着,门开了,佟母端着簸箕出门。庄嫂立刻满脸堆笑说:哟,是大妈吧?我是淑贞,佟志最好哥们儿大庄的媳妇。早听说你要来,还跟大庄说去车站接你呢。你看你刚下火车怎么就忙上了。我来我来吧。庄嫂说着把燕妮递给文丽,抢过佟母手中的扫帚,就往垃圾箱那儿走。
佟母紧跟几步,说:怎么可以麻烦你呢,还是我来吧。佟母这几句说得虽然不太标准,但是普通话。
文丽闻言吓一跳,抬头看着佟母的后脑勺,看到佟母回头,赶紧低下头,继续做事。
佟母吸着鼻子,用川音对文丽说:怎么有煳味儿啊?哪煳了?
文丽赶紧低头打开锅盖,一股白烟从米饭里冒出来。
佟母叫着:快快关掉火!
文丽一紧张,一手抱孩子,一手调煤油炉,把煤油炉火调得更高,又伸手抓锅,烫得差点摔掉锅,还是庄嫂上前把火关掉。那饭已经煳了。文丽赶紧说:我倒了,再重做吧。
佟母皱了下眉,说:怎么可以那么浪费?现在粮食有好困难你晓得不晓得?
文丽为难地说:那,这怎么吃呀。
佟母问:有葱没得?
文丽左右看着说:好像还有一根儿。
庄嫂热情地说:我家有,我拿给你。
佟母看着米饭,也不抬头地问:你没做过米饭?
文丽说:我们北京人不怎么做米饭,主要吃面食。
佟母教训道:结婚过日子就要以丈夫口味为主,不会做是理由吗?谁个天生就会啊,不会就学嘛,我教你。
文丽瞪着眼睛不说话了。庄嫂拿着葱过来。佟母打开锅盖,把葱插进饭里。庄嫂看着问:大妈,这啥意思?
佟母立即用普通话说:葱插进去去煳味,还可以吃,这么好的大米浪费了多可惜。
庄嫂抬头看文丽,文丽瞪着眼珠子。佟母又端锅擦炉灶。文丽赶紧把燕妮递到庄嫂手上,抢着做,但一是抢不过佟母,二是还碍手碍脚,弄得佟母怨声载道:你去洗菜!哎呀,没见过这样的媳妇。
文丽就发呆了。庄嫂见势头不对,赶紧带着燕妮走了。
佟母又说:喊你去洗菜,听到没得?文丽一时竟不知洗什么菜。佟母说:你们想吃啥子菜?你问我?
文丽只得拿出两根黄瓜三个西红柿来。
佟母手脚利索地收拾好准备炒菜了。文丽说:我来吧,你歇着去。
佟母问:你会做腊肉吗?你晓得郫县豆瓣咋个做法吗?
文丽虚心地说:你告诉我就得了呗。
佟母说:今天我先做,你看着,下一次你做。文丽又不说话了。佟母熟练地摆弄炒菜锅,说:油?
文丽赶紧找油瓶子,找不着了,立刻直起腰喊:佟子佟子!
佟志从大庄屋里探出头来,问:干吗?
文丽问:油瓶呢?
佟志一愣,忙说:在水房里忘拿回来了。
文丽立刻跑到水房拿来油瓶子。
佟母问:怎么找个油瓶还问大志?
文丽说:上顿饭是他做的呀,就爱乱扔东西,说他多少回也记不住,你说说他。
佟母拉下脸,看一眼文丽,手里炒勺敲得叮当响,说:男人是做大事情的,成天围着灶头转像啥子嘛。你妈妈是怎么教你的嘛。
文丽忍气吞声地说:大家都有工作,谁先到家谁先做饭,现在年轻人都这样。
佟母说:谁说都这样?他几个姐姐都有工作,哪个在家里不做饭?
文丽嘀咕说:你们外地人那样,我们北京不那样。
佟母火了,说:北京人就特殊吗?北京人不是中国人吗?
文丽皱着眉又不说话了。
油热了。佟母炒菜,立刻炒出一片辣子油烟,呛得文丽鼻涕眼泪一起流。佟母神态自若,说:酱油、味精。
文丽张嘴就喊:佟……刚说了一个字,马上咽回去了,在碗架柜里翻翻没有,说:可能用完了,我去买吧。
佟母嘀咕着说:算了算了,这也没得那也不晓得,这过的啥子日子嘛!
文丽长长叹了口气,不禁想:这老太太啥时走啊!
吃饭的时候,佟母没理会文丽,自己盛,把浮头一层好一点的米饭盛出来,给佟志和燕妮。文丽眼巴巴看着婆婆先把一碗煳的放自己跟前,还没转过神来,那剩下的煳饭盛了一碗,就放到文丽跟前了。
文丽傻眼了。
佟志见了,赶紧说:我爱吃煳的,我们换了吧。佟志拿起自己那碗饭要跟文丽换。
佟母用筷子一打佟志的手,说:赶快吃吧,米还换来换去的。
佟母率先吃起煳饭来。佟志不敢说什么,也开始吃饭。文丽看着眼前的煳饭,看着佟母吃得那么无所谓,只得端起饭碗。
佟母把腊肉盘子推到佟志跟前说:男人就得多吃肉,吃吧吃吧。
佟志狼吞虎咽。文丽夹了一块肉给燕妮。燕妮吃一口吐了,说:辣!文丽尝一口也觉辣,随手丢到佟志碗里。
佟母盯了文丽一眼,皱起眉头,说:大志,你不是考工程师吗?吃完饭看书去吧。大男人老钻厨房算什么事。
文丽把头低了低,却看到了佟志在偷笑……
白天好不容易过去了,到了晚上,佟志去了隔壁的宿舍睡了。文丽睡在行军床上。佟母和燕妮睡床上。文丽睡在行军床上难受,又不能翻身弄得床嘎吱响,就睡不着。佟母已经发出了鼾声,燕妮也睡着了。文丽想翻身,行军床发出嘎吱声响,吓得文丽又不敢动了。文丽好容易打了个盹,蚊子在耳边叫,文丽醒了,“啪”的一声打蚊子,没打着,差点把行军床折翻。这下没办法睡了,文丽悄然坐起,正要下床,床又响了。就听见佟母的声音:啥子事儿?
文丽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儿,你睡吧。
佟母嘀咕:做什么事儿都没个章法,一点不像个过日子的人。
文丽生了一肚子气,坐下时一头撞到柜子角,惊叫一声。这下把燕妮吵醒了,“哇”一声大哭起来。文丽气得一把揽过燕妮,就往外跑。
筒子楼隔壁宿舍的人都睡着了,文丽就用脚踢门,低声喊着:佟志,佟志!
佟志一个激灵坐起,头撞到上铺,但顾不得头疼,跳下来就往外跑,他是光着上身,下身就是小裤头。
文丽见佟志出来,把哭着的燕妮塞到佟志怀里,回身就往楼外走。佟志赶紧哄着燕妮,赶上文丽问:你这大晚上的,哪儿去啊?
文丽说:我睡马路牙子也不受这气了,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这么委屈过?我早知道嫁你要受这份气,我才不跟你结婚呢!文丽是伤心了,就哭了。
急得佟志左右看着,不住地说: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
文丽说:听见怎么啦,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封建思想,把儿媳妇不当人!
燕妮看见文丽哭,也跟着哭。佟志忙哄女儿,说:爸爸给你吹口哨!佟志轻声吹起口哨。可是,燕妮听了口哨却尿尿了。佟志大惊,赶紧举起孩子,那尿早已淋了佟志一身。文丽突然笑了,说:叫你吹口哨,我现在算看明白了,恋爱那会儿,你蒙我那些全是假的,就这吹口哨是真的,给孩子把尿还真管用!说着文丽突然僵住了,使劲捅佟志,佟志回头也愣住了。
佟母站在楼梯上,手里拿着小毛巾被,正瞪着他们。在路灯映照下,站在高处的佟母,显得高大威严。佟志也吓呆了,结结巴巴地说:妈,你怎么也起来了?
佟母走下来,接过燕妮,一边用毛巾被包孩子,一边说:看把孩子冻着了。大人夏天光屁股都没事儿,孩子不一样,孩子抵抗力弱。
佟志和文丽愣一下,看佟母抱着孩子上楼,也跟着上了楼。
好不容易天亮了,文丽经过半夜的那一出,现在还睡着,但被佟母和佟志的谈话声弄醒了。
文丽听佟母说:你这个媳妇倒是个实心眼儿,没什么心计,就是说话声音大。这北方女人都这毛病,粗粗拉拉大大咧咧不是个过日子人。家教看上去也不会太好,脾气还挺拧,说不得碰不得的,平常经常给你气受吧?
佟志忙替老婆说好话:怎么会呢,文丽很温柔的。
佟母说:温柔能当日子过吗?让她炒个菜连个勺子都不会拿,做一次的油,倒半瓶子,你们那点油票咋个够吃嘛。
佟志大咧咧说:嗨,不吃食堂嘛,平常也很少做饭。
佟母说:说实话吧大志,真看不出这个女娃儿比姚爱伦强多少。
佟志摇头说:妈,不能这么说。
佟母说:我知道,但老婆的长相算啥子嘛,又不是贴墙的画,老婆是要实用的,要做家务要带孩子。姚爱伦家教好得很,妈妈是大家庭出来的,就是会教育女儿,做菜特别好吃。那一年,你刚到北京,姚爱伦来咱们家帮我做饭,连你爸爸那么挑嘴的人都说比馆子做得还好吃。这个文丽,我看最多也就会煮大白菜汤。
佟志笑着说:妈,找老婆又不是找厨子。
佟母说:姚爱伦嘴巴也甜得很啊,声音也温柔,特别会做人,把你爸爸姐姐姐夫都哄得特别高兴。你这个文丽,说她一句,嘴巴噘那么高,能拴一头驴子。
佟志听得不耐烦,说:得!妈!我先走了,我上班去了。
佟母追着喊:中午回来吃饭啊!
文丽听佟志走了,也起来了,饭也没吃,就去上班了。在走出门时,就愣了,看到佟母在拖楼道走廊,整条走廊像被水洗过,湿漉漉的。佟母仍在勤奋地擦着地板,这头拖到那头,那头拖回来,不停地忙碌。庄嫂看了直感叹,还说:大妈,你可真勤快,这走廊有一年没人收拾了,你一来跟过节一样。佟母却说,你们北方人就是不太爱干净,北京风沙这么大,半天擦次灰拖回地都不为过。哪敢一年。哎呀,那样要生病要长虫子的。
庄嫂看了文丽从楼道走来,撇了下嘴。
文丽想一想对佟母说:妈,明天礼拜天,我们一起去我妈家看看吧,我妈听说你来了,直说要我陪你家里去呢。
佟母一听不乐意了,说:我认不得路。
文丽说:我陪你去呀。
佟母皱着眉头说:我坐不得汽车,晕车。
文丽讨好说:那就坐三轮。
佟母说:那得好多钱。
文丽赶紧说:我出钱。
佟母说:你的钱不也是大志的钱吗?大方啥子。
文丽郁闷了,想一想,就不再说什么,出门去了。
下班后,文丽没回家,直接去了娘家,把佟母来的事和家里人说了。
文母听着脸就越拉越长了,说:一听就是找说辞,不就是想让我们主动去看她吗?你说这可真是的,儿女亲家谁见谁不都一样?你到了北京城见见主人也是理所当然的,怎么就那么小家子气?真是没见识,端不上台面。
文丽劝道:妈,人家可没那么多话啊,你别上纲上线的。
文母说:你还替那老帮子说话!瞧你黑眼圈都出来了,老太太欺负你了吧?
文丽夸口说:你调教出的闺女谁敢欺负啊?
文母这才露出一点笑意,说:打你出嫁就担心你不会干家务要受气,心说这佟志虽是个外地人,可上头没个婆婆压着你,也是个好事儿。谁想到你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这次来呆多长时间?
文丽说:不知道。她家里还一大堆人和事儿呢,她心又那么细,呆不长吧。
文父吧嗒吧嗒烟袋子,说:要说呢,人家大老远来一趟北京也不易,咱尽点地主之谊主动看看亲家,也在情理之中。
文丽赶紧点头,说:四川特远,没听李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吗,老太太可是从青天上下来的,都累坏了,没劲来看你了。
文母拧着脖子说:别找借口了。不去,凭什么我就该低她一头去看她呀。她什么呀,市长啊省长啊,不就一工人嘛。
文秀劝道:妈,你这话可只能在家里说,新社会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是老大哥。
文母说:咱家有多少工人?都是老大哥老大姐。说一千道一万,不去!
文丽拉下脸说:不去就不去吧,反正是我和她过日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文母说:这说的什么话?你跟你婆婆那儿受气,回家就拿我撒气啊。你要这样,以后别回家,回来就看你脸子,烦不烦啊。
文丽更气了,说:我在家看我婆婆脸,连饭都吃不饱,我倒想回家赔你笑脸,给你说笑话,我笑得出来吗?我都快成旧社会受气的童养媳了我,就指望着回你这儿听几句安慰话,吃点顺口的。你倒好,还火上浇油,哪儿疼你捏咕哪儿,还让不让我活了。
文丽说着开始流泪。
文秀赶紧安慰,说:妈也是为你好,一听说你婆婆来呀,妈一宿都没睡好,就担心你跟你婆婆处不好。
文母叹口气,说:唉,也怨我呀,从小也没怎么调理你。你这个大大咧咧的劲儿,小时候看着好玩儿,成家立业就知道难了。你也别哭了,你婆婆说你几句就说着吧,谁家媳妇不挨婆婆说呢?你问你大姐二姐,还有你妈,不都是眼泪就着稀粥往肚里咽,女人的命她就这样。
文秀的眼圈也红了。
文父在一边挺尴尬,背冲老婆女儿不说话。
文母问:佟志对你还好吧?
文丽说:还行吧。
文母说:那小子看着还仁义,他要敢跟你婆婆一起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替你扇他。
文丽笑了,说:这话你可别当着燕妮的面说,小丫头快学话了,传到佟志的耳朵里,他不得气死。
文母不屑地说:你妈知道分寸,当跟你一样啊……
文母虽说不去看佟母,但在文丽走后,和文父商量一下,还是在礼拜天的晚上去了佟志家。佟志家的小房间就挤满了人。佟母非常热情地说着不太地道的普通话,迎接亲家。佟母说:你看你怎么就亲自来了呢,我和文丽说我再住几天,熟悉一下路线我去看你们的,真是不好意思。
文母说:你从那么远的天府之国,那么高的山上下来,要搁清朝那会儿还不得走上个把月啊,多不容易啊,尽点地主之谊也是应该的。
文丽把父亲提来的礼物递给佟志。
佟母说:你可太费心了,还拿什么东西啊,真是的。佟志啊,快倒点水。
文母客客气气地说:甭麻烦了,我们呆会儿就走。
佟母说:那怎么成,怎么也得吃了晚饭再走啊,你坐着,我去准备饭。
文母起身,说:哎,你千万别忙,我们是吃了饭来的,就想看看你。我们家文丽在学校啊是优秀生,在单位啊是优秀教师,街坊邻居没有不夸的。可就是一样,老闺女嘛,从小有点惯她,没怎么教她做家务,好在新社会讲究男女平等。我常说小娟啊,你真是有福气啊,你这样粗手笨脚的,要搁旧社会遇到个恶婆婆,你还不得掉上三层皮?
文母冲着佟母笑眯眯地又说:你说是不是?
佟母勉强点头,说:是啊是啊,其实新社会旧社会,既然有家庭,家务活总是要做的。做姑娘时不会没有关系,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心放在家里就好。像我那几个女儿,从小也是不爱做家务,我是连打带骂好容易教会了,家务事现在还真是井井有条,婆婆都挺满意的。
文母环顾四周,说:这么个小房子能有多少家务活呢。不怕你挑理,小娟结婚那会儿,我还真有点犹豫,我们小娟闺房都比这个大啊。她非要嫁佟志,我也喜欢那孩子,我就说结婚后住家里吧,相互还有个照应,我也能带带小娟,可佟志这孩子好像不大同意。你要是同意,就让佟志住家里吧?
佟母被噎住了,说:这是佟志的事儿,我咋能替他做主?
文母依然笑着说:我觉得你这话说得特在理,小辈的事儿,老辈人就甭跟着瞎搀和儿,咱这儿吵得翻了天,人家那又好得跟蜜似的。咱图啥呀。走啦走啦。这块衣服料子啊,你留着裁件衣裳,我看你这身材穿旗袍应该不难看。
文母说着话人已经走到楼梯口了。文父到现在才说上句话:你歇着歇着,小娟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尽管说。孩子心还是善的,对你打心眼儿里也是孝敬的,你就当自个儿孩子,使劲管,没事儿。
佟母倒没话说了,正要谦虚。文母不耐烦的声音传了过来:老文同志,干吗呢,拉罗圈尿哪,嗦个没完!
文父赶紧就走了。文丽见父母走了,眼圈就红了,也跟了出去。
佟母回身看佟志一眼,气呼呼地说:有啥子了不起?北京人就不得了吗?北京也有叫花子也有坏人,以为是北京人说话声调就不一样啊。她不穿的东西给我做旗袍,你妈妈啥子时候穿过旗袍!就没安个好心!说着拿过那块布料扔到佟志怀里:退给她,喊她做旗袍去,打扮成个老妖精才好看呢!
佟志手摸着布料,说:妈,你这就是多心了,文丽妈是厉害一点,可对我一直很好的。这块绸子是老太太准备六十大寿穿的,上好的绸子,她妈能拿出来送你,是有诚意的,你就别计较了。北京人本来嘴巴就厉害,你也不是不知道。
佟母闻言接过绸子,也摸了摸,说:唔,你爸爸单位那个厂长老婆好像穿过,好贵的。
佟志说:妈,文丽她想做好媳妇的,你也得给她机会啊,再说她爸说的那些不也挺在理嘛。
佟母的语气平和了:她爸爸倒是个明白人,她妈妈……
正说着文丽进来了,佟母立刻住嘴。文丽一眼看见佟母手里那块绸子,马上过去,脸上带着甜甜的笑,说:妈,我们单位有个同事爸爸就是老裁缝,哪天我请他家来,给你量量。我不建议你穿旗袍,夏天多热啊,现在又不那么流行,还是做件长袖衫吧,中西结合式的。我看我们同事穿过,特漂亮,你身材好,穿着一定特别有气质。
佟母被夸得心花怒放,把绸子放回包里,说:都老婆婆了,什么漂亮啊、气质啊。
文丽说:你可不显老,比我妈显年轻多了,你和我妈一起走,人家肯定以为你们相差不止十岁,你皮肤多嫩啊。
佟母乐得合不拢嘴说:这孩子真会说话。
晚上睡觉时,文丽刚躺下,佟志突然推门进屋,上前就拉扯文丽,说:我好不容易把我妈哄走,你赶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