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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顺(3)


妻子的回应出乎意料,天寿脸上顿时明朗起来,可惜这明朗的表情也只有短暂的一瞬。

“即 使没有道士的预言,我们也要小心翼翼地生活。就算预言错了,可那些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尚宫们都还活得好好的。另外我还听说当今的圣上非常暴戾,简直让人发 指,有很多人只因为说错一句话就当场毙命。废后的事情他还不知道,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如果有奸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禀告,到那时……”

明伊的身体剧烈颤抖,天寿也无言以对。

“我能活下来就已经是老天的恩惠了。我们不应该再给孩子留下那些没用的希望,而应该教她怎样习惯没有希望的生活。出身卑微怎么啦?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我心里已经感激不尽了。”

我们不应该再给孩子留下那些没用的希望,而应该教她怎样习惯没有希望的生活。天寿表面上静静倾听,内心深处却在大声呼喊,“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话只能对已经没有希望的人说,并且也只有与死亡之恐惧做过斗争的人才能听懂。

长 今却不是这样。孩子的希望就像芝麻叶,是斩不断,采不绝的,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只要它的根还扎在泥土中,只要它的茎还有阳光照射,它就永远不 会停止生长。这就好像明伊,明知自己会因天寿而死,却依然紧紧追随;这又像是天寿,明知自己会牵累明伊,却还是不忍心把她放弃。尽管他救了人,而被救的人 却要因他而死,所谓希望也许就是这样吧。

天寿和明伊埋头于各自的心事,长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静静地流淌。那天夜里,夫妻两个辗转反侧,彻夜不能入眠。

又过了七个月,一口轿子悄悄抬进了仁士洪家里。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仁士洪和身着素服的老妇人相对坐在外间。两人纹丝不动,互相对视,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膨胀,几乎淹没了呼吸声。

“大监(朝鲜时代辅佐将军的武官——译者注)大人!”

急切而紧张的声音分明是一种信号,预示着苦心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圣上驾到!”

仁士洪猛然起身,准备迎接圣驾。谁知不等他迈步,大王已经跑了进来。祖孙二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可怜王后当年连大王的龙袍都没摸过,更没能目睹龙颜。尽管他已经成为一国之君,可一见到外婆,便立刻变成了一个缺少亲情抚慰的外孙。他那尊贵的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

外婆还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她努力使自己情绪稳定,拿出了随身带来的包袱。仁士洪接过来打开,废后尹氏的遗愿终于得以实现。血迹斑驳的锦衫交到了燕山君手上。

“圣上……这……这是你母后临终前留下的血迹。她一边吐血一边嘱咐我,如果元子将来能登上王位,务必把这个交给他。她请圣上为她报这血海深仇……”

外婆放声痛哭,孙子翻了翻眼睛。

“是谁?是谁害死了母后?”

“圣上……”

“您快说出来!寡人一定会为母后报仇的。元勋功臣也好,先王的后宫也好,寡人一定要斩草除根,一定要为母后报仇。即使谋害母后的人是太后,寡人也要亲手杀了她。您快说呀,一个也不要漏掉,统统说出来!”

当天夜里,大小官员都被召集到景福宫思政殿,分东西两边落座,等候圣上降旨。紧接着,圣上坐上御座,满脸杀气地扫视群臣。所有的人都猜不透究竟出了什么事。

“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讨论为废后封谥号和陵号的事宜。”

修撰权达手首先站了出来。

“殿下!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左议政李克均也积极参与。

“殿下!先王有遗训,废后之事不得再提。请殿下明察,并收回成命。”

燕山君似乎早有准备,高声断喝道。

“立刻把这两个人关进大牢!”

官员中间哗然骚动。但是燕山君根本就不把他们的建议放在眼里。

“内禁卫干什么呢?立刻把这两个家伙关进大牢!”

内禁卫甲士跑过来带走了权达手和李克均。直到这时,官员们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禁不住冷汗直冒。

“主张赐死母后的王室!不予反驳的大小官员!打点赐死药的官员!把赐死药端到母后面前的军官!配置赐死药的内医院医官!装殓造墓、安置棺椁的内禁卫甲士!一个不漏,统统处死!现在就动手!立即执行!”

燕山君狂傲不可一世。燕山十年(1054年)三月,甲子士祸(燕山君将所有与废后尹氏赐死事件相关的官员、王室、军官、甲士全部处死,这在历史上称为甲子士祸)爆发,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

人声鼎沸的集市上,响起了喜气洋洋的太平箫声。长今正拿着一个装饰品爱不释手,听见箫声便像兔子似的竖直了耳朵。

“爹!好象是要演戏吧。”

“是啊,可能吧。”

戏 班子恰好从父女二人面前经过。长今拉起父亲的手便在后面跟着,天寿被长今拉着往前走。眼前突然出现一块板报,板报前面有很多人正在围观。父女两个不以为然 地走了过去,天寿怎么也没想到,板报上面贴的竟然是通缉令,而通缉对象正是自己。通缉令上有三个男人的画像,天寿处于中间,格外显眼。

戏班子在摔跤场前停下了,一个男人正跟一位身材魁梧的壮士较量,眨眼之间那壮士便将对方掀倒在地。看热闹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声。

看来这是一场有赌注的摔跤比赛。牙子数完钱后,交给了坐在一边神态傲慢的两个贵族。

贵族下了比前面一场更大的赌注,牙子得意洋洋地站到摔跤场中央,高声喊道。

“还有没有人敢跟这位壮士较量?”

人群中一阵混乱,只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长今站在父亲前面,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地散去。恰在这时,长今响亮地说。

“爹,您去试试吧。”

这话让天寿感觉很不舒服,便不置可否,假装没有听见,只是怎么也没想到长今是如此固执。

“爹!”

“嗬,不许胡说八道!”

“爹,您的力气不是很大吗?连大石头都能举起来,还能搬动大铁疙瘩呢。”

“不许多嘴!”

“出去试一试嘛,爹!”

“现在我们得走了。”

这样说着,天寿站到了长今面前。不懂事的长今终于闯下了大祸。

“等一等!我爹要上场了!”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天寿身上。牙子指着天寿问道。

“喂,你敢不敢上来较量较量?”

众人的目光可以置之不理,可是天寿不忍心辜负长今满心的期待,他终于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去。

天寿一上场,呐喊声就响彻了整个摔跤场。牙子收好了钱,兴致勃勃地观看比赛。加油助威声好似狂风骤雨一般。

沙地上的两个男人紧紧揪住对方的胯部,谁都不肯往对方倾斜,就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那人突然在胳膊上用力,同时用脚去踢天寿的腿肚子。趁此机会,天寿使劲抓牢对方,将他狠狠地压倒在沙地上。

比赛以三局决胜负,然而每一局都是同样的结果。看热闹的人群沸腾了,长今跑进沙地中间,兴冲冲地扑进天寿的怀抱。

“赢了!我爹赢了!”

最狼狈的还要数那几个下赌注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搞的?”

“这家伙,一定是犯规了。”

牙子干脆耍起赖来。

“我看出来了,这家伙不是东镇谷那个做刀的白丁吗?”

话音未落,那几个下赌注的人都站了出来。

“你这肮脏的白丁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你这白丁竟敢坏了老子的好事?”

几个男人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挥舞着拳头冲了过来。天寿无意与他们争辩,只想钻出人群,快点儿找到长今。

“这个兔崽子,想溜……”

天寿拔腿就跑,穿过人群四处寻找长今。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对天寿大打出手,紧接着,那些男人不约而同地冲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地殴打起天寿来。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天寿根本来不及躲避。

“长今!”

天寿倒在地上,扭做一团,却仍然念念不忘长今。突然,伴随一声尖叫,传来了长今的声音。

“不是!我爹不是白丁!我爹……他是保护国王的军官!”

男人们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齐刷刷地回头望着长今。

“我爹不是白丁,他是军官,是保护国王的内禁卫军官!”

长今伤心地哭着,反反复复重复着刚才的话。

天寿沉默,那些男人们也都沉默了。最后还是牙子打破了死亡般的沉默。

“对,就是那个家伙!”

“通缉令上的家伙!”

“哎呀,真是他呀!”

男人们蜂拥而上,对着天寿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直到天寿不能动弹。然后,他们捆起天寿的手腕拖走了。

“爹!爹!”

长今推开人群,抓住父亲的脚脖子。

“不要把我爹带走,赶快放开我爹!”

牙子粗暴地把长今推倒在地,又是一阵猛打。孩子的身体就像扬起的铁锹上飞出的土块一般,无力地跌落下来。

“长今!”

天 寿的嘴唇裂开了,伤痕累累,他一直在呼唤长今,眼睛几乎睁不开,却还在努力寻找长今。一定要救长今!这念头支撑着天寿站起来。天寿用尽浑身的力量,甩开他 们的手,凶猛地撞了一下旁边男人的肋骨。那个男人腰部突然受到冲撞,立刻抱着肚子滚倒在地。此时,又有一个男人扑了上来。

天寿敏捷地躲开,狂打一气之后,正要跑向长今,突然有个黑乎乎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有士兵们赶来,拿枪指着天寿的脑袋。天寿动弹不得,听凭士兵把自己五花大绑地捆走了。

“爹!”

最让天寿感觉心疼的,不是皮开肉绽之苦,而是女儿悲切的呼唤。天寿想要告诉女儿别再无谓地哭喊,也不要跟着过来,却又担心如果自己喊出来了,反而引起士兵们的注意,所以就只好强忍着,任凭焦急的怒火烧灼内心。

“爹!爹!”

长今朝着天寿这边奋力跑来。天寿用力地朝女儿摇了摇头。

“不要再叫爹了,也不要跟上来,你先逃跑再说。”

人群中有个男人似乎读懂了天寿的心思,穿过人群捂住了长今的嘴巴。看见这个男人,天寿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男人正是同村的白丁昌大,他一定能把长今带回母亲身边的。天寿静静地闭上眼睛,把自己彻底交给了如狼似虎的士兵们。

厨房里飘出香喷喷的大酱汤的味道。看着长今急匆匆地独自跑来,明伊到处寻找天寿。

“你爹呢?”

“……”

“怎么了?”

长今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爹呢?”

“……”

“快说话呀!”

“爹……爹……爹他……”

“好了,长今!你爹现在在哪儿呢?”

“爹被人抓走了……”

仿佛有一根灼热而尖利的铁签从头顶直插至心脏,明伊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但她还是努力保持镇静。

“你爹被人抓走了?被什么人抓走了,怎么抓走的?”

“跟别人摔跤的时候……”

“摔跤?长今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说得清楚点儿,让娘听懂好不好?”

“我爹跟人摔跤摔赢了,可是……”

这时候,充州女(韩国古代的风俗,以女人娘家所在地的地名称呼结婚以后的女人——译者注)甩着胳膊走了进来。她就是昌大的女人。

“长今娘在家吗?我们家孩子他爹让我告诉你一声,你们家出事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听说长今她爹曾经当过军官,还杀死了当今圣上的亲生母亲?”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明伊勉强把持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陷进了刻骨的绝望之中。

“街上到处都贴着长今她爹的画像,看来你们还没看见。”

“那长今她爹现在怎么样了?送进县衙了吗?”

“不是啊,直接送到监营(朝鲜时代各个道的官衙——译者注)去了。大王下令说,所有参与杀害他生母的人都要抓起来严刑拷打。我们家孩子他爸说,不知道会怎么处理你们家,最好还是出去避一避吧。”

听到这里,明伊赶紧站了起来。

“长今,赶快回房间收拾行李!”

“为什么,娘?”

“我们得去找你爹。路途很远,一定要准备好行李。”

刚才还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明伊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此刻的明伊,脸上充满了悲壮,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丈夫,女儿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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