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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特别无拘无束的年代。许多男女生恋爱,我们只觉得特别美好,从来没有那些学生不能谈恋爱之类的想法。所以,我后来称这个时期为恋爱的季节。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七年,那时的中国是爱情的自由王国。
前边我说到过周曼华,那只是童年的一些遐想。我在区里工作期间,常常和一些女中的团干部打交道,我虽然不是贾宝玉,但我同样有男浊女清之叹。我相信所有的男生都有过近贾宝玉的想法,《红楼梦》首次把它写得那么夸张和生动,但毕竟不必大惊小怪。这些女生热情、聪明、长得好看,说话好听,都在男生之上。我相信没有青年的积极参预就没有革命,没有女青年的参预,就更没有革命。当你想到苏联的革命者的时候,你难道能够不想到永远的苏菲娅吗?
我对其中一位矮个子的梳长辫子的高材生突然感到非常亲切,一个周末,本来无事,我临时决定到这个学校找她谈谈工作乃至谈谈思想。从小经历的组织生活,参加区委组织的学校支部的党员假期学习,使我已经很喜欢谈甚至自以为很善于谈思想品德修养。
她来了。在她来的那一刹那,我的所有的遐想都消失干净了。她的绝对的纯洁与郑重,使我立即回到了工作中,没有余地,没有空间,没有任何其他念头。
然而与芳就完全不同了。冬天来了,崔瑞芳到区委临时工作,使我感觉快乐。区委。大院子。冬天。三反五反。运动过后一切都会特别纯洁。一个女中学生党员,参加着火热的斗争。这些都令我醉心。头一年,就是1950年夏天,她到由我们团委组织的“暑期生活指导委员会”来开过会。她的笑容与善意十分迷人。那时她是女二中的学生会主席。她从1947年就是地下盟员,1949年夏入党。她还担任过首届的少先队大队长。
到了1951年-1952年冬季,她来到区里做“三反五反”,我们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
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爱情。而我那个时期,我知道的是苏菲娅、喀秋莎,刑场上的婚礼,绝命书……还有苏尔科夫的诗,他的不只一首诗描写小伙子对于美丽的姑娘的追求,而姑娘的回答是要看小伙子能不能得到劳动模范的奖章。
每当我想起瑞芳,我想到的是她从小革命的经历,她在学校担负的繁重的工作,她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她夜夜加班在那里统计“三反”“五反”的战果。她的笑容使整个区委大院光亮起来了。
我把一本薄薄的苏联小说《少年日记》借给她看。她后来说,我当时自己在读《安娜·卡列尼娜》,而给她读的是一本类似儿童文学的书,使她愤怒,她也不想看。
对于我来说,爱情是风,是歌。我才刚往追求瑞芳上动了一下念头,忽地呼呼地,大风、飓风、龙卷风吹得我离了地,在天空逡巡,城市和乡村,星辰和山河都在我身旁旋转。我唱:“从前在我少年时/鬓发未白气力壮/朝思暮想去航海……但海风使我忧/波浪使我愁……”我唱:“我曾漫游过全个宇宙/找不到一个爱人/如今在我的故国露西亚(俄罗斯)/爱情在向我召唤……”我唱“我的歌声飞过海洋/爱人啊你别悲伤/国家派我们到海洋/要掀起惊天风浪……”我唱“唱个歌儿给我听吧/快乐的风啊……”我也唱“正月里闹元宵/金扁绣开了……”有什么办法呢,中国的革命歌曲里头基本不唱爱情,也有几句,“一对对绵羊/并排排走/谁和我相好/手拉手。”和“马里头挑马不一般高/人里头挑人就属哥哥好。”但是,它们未免太简单了,我觉得还夹杂着打趣,无法表达我的感情。
我得知她在班上写的作文《看苏联影片〈她在保卫祖国〉》被老师和同学称道。我得知她走在街道上被解放军的骑兵撞成了轻伤。我在“五·一”劳动节之夜,在人山人海的天安门广场寻找瑞芳,而居然找到了,这一年的“五·一”之夜我们一直狂欢到天明。
初恋似乎还意味着北海公园。漪澜堂和白塔,五龙亭和濠浦涧,垂柳、荷叶和小船,都使我们为城市,为生活,为青春而感动。我们首次在北海公园见的面,此后也多次来北海公园。我们在北海公园碰到过雨、雷和风。东四区离北海后门比较近,常常有团日在北海举行。有一次一个中学的团员在那里活动,轮到我给他们讲话的时候,晚霞正美,我建议先用一分钟大家欣赏晚霞,全场轰动。
但我们第一次两个人游公园是中山公园,那一天我一直唱《内蒙春光》里的主题歌:“草儿哟青青,溪水长,风吹哟,草低,见牛羊……”所有的美好的歌曲都与爱情相通。同一天我们一起在西单首都影院看了电影《萨根的春天》。看罢电影,在我幸福得尥蹦的时刻,瑞芳却说,我们不要再来往了吧。
大风吹得我天昏地暗。
芳情绪波动,没完没了,当然她只是个中学生,她怎么可能一下子就与我定下一切来呢?一会儿她对我极好,一会儿她说我不了解她,说是让过去的都永远地过去吧,一会儿边说再见边祝福我取得更大的惊人的成就。有一个多月我们已经不联系了,但是次年在北海“五·一”游园时又见了面。此次游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海军政治部文工团演唱着《人民海军向前进》,铜管乐队伴奏。这个歌也永远与我的青春与爱情联系在一起。她事后还来电话说我不应该见到她那样躲避。唔,除了唱歌哼哼歌,除了读世界小说名著,除了含着泪喝下一杯啤酒,我能说什么呢?
是的,初恋是一杯又一杯美酒,有了初恋,一切都变得那样醉人。
1952年的马特洛索夫夏令营结束后,瑞芳她们参加了团市委组织的在红山口的干部露营,我去看了一下,走了。我走的时候工地上播送的是好听的男高音独《唱歌唱二郎山》高音喇叭中的独唱声音摇曳,而我渐行渐远。瑞芳说,她从背景看着我,若有所动。这时,我们的来往终于有了相当的基础了。回到北京市,我还给我区参加中学生干部露营的人们写了一封信,说到我下山的时候,已觉秋意满怀。包括瑞芳在内的几个人,都对我的秋意满怀四个字感觉兴趣。
1952年冬天,我唯一的一个冬天,差不多每个周六晚上去什刹海溜冰场滑冰。那时的冰场其实很简陋,但是第一小卖部有冰凉的红果汤好买。冬天的红果汤的颜色,那是超人间的奇迹。第二,服务部免费给顾客电磨冰刀,磨刀时四溅的火星也令人神往。第三,最重要的是冰场上的高音喇叭里大声播放着苏联歌曲,最让我感动的是庇雅特尼斯基合唱团演唱的《有谁知道他呢》,多声部的俄罗斯女声合唱,民歌嗓子,浑厚炽烈,天真娇美,令人泪下:
晚霞中有一个青年,
他目光向我一闪……
有谁知道他呢,
为什么目光一闪,
为什么目光一闪?
最后一句更是摄魂夺魄。
1953年以后,我再也没有滑过冰,也再没有听到过这样好听的《有谁知道他呢》,直到52年以后,我才在莫斯科宇宙饭店听到了一次原装原味的俄罗斯女孩的演唱。而一切已经时过境迁,江山依旧,人事国事全非。
我流泪不止。
那个期间我读过弗拉伊尔曼的《早恋》,描写一个男孩把自己喜欢的一个女孩的名字通过粘贴后晒太阳的方法印到自己的胸上,还写他和妈妈怎样善待与妈妈已经离异的父亲与他的新婚妻子。小说的内容与我的心绪不沾边,但是小说对于人的心理的细腻描写仍然击中了我的神经,人与人,男与女,孩子与少年之间,原来有那么多风景,那么多感动。
我也读了屠格涅夫的《初恋》。它的孩子初恋的原来是父亲的情人的描写我很讨厌。一个小孩子爱一个大女人的故事也早就不适合我了。但是它的结尾处的抒情独“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连忧愁都给你以安慰……”我已经永远地背诵下来了。
我有没有初恋呢?我的第一个爱的人是芳。我的新婚妻子是芳。现在快要与我度金婚的妻子还是芳。但是,团区委的岁月,仍然是我的初恋,后来1955年至1956年我们有一年时光中断了来往,这是初恋的结束。初恋最美好。初恋常常不成功,这大体上仍然是对的。直到1956年夏天,我们开始了真正的青年人的恋情,1956年夏天的重逢使我如遭雷电击穿,一种近似先验的力量,一种与生命同在或者比生命还要郑重的存在才是值得珍惜的与不可缺少的。而所有的轻率,所有的迷惑,所有的无知从此再无痕迹。2004年我在莫斯科看巴蕾舞剧《天鹅湖》,我看到王子受了黑天鹅的迷惑,快要忘记白天鹅奥杰塔的时刻,舞台的背景上出现了一个窗口,是白天鹅的匆忙急迫的舞蹈,这使我回想旧事,热泪盈眶。人生中确实有这样的遭遇,这样的试炼,这样的关口,这样的陷阱。我们都有可能落入陷阱,万劫而不复。这样的故事我就知道不止一个。
我这一生常常失误,常常中招,常常轻信而造成许多狼狈。但是毕竟我还算善良,从不有意害人整人,不伤阴德,才得到护佑,在关系一生爱情婚姻的大事上没有陷入苦海。1956年我们相互的选择仍然与初恋时一样,我们永远这样。这帮助我谍过了多少惊险。这样的幸运并不是人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