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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从幸福路到他们 机关那条原本弯曲曲的马路已经展宽取直,在新分出来的快慢车道的间隔处栽着干挺叶茂的白杨,绿油油的阔叶在微风细拂下婆娑絮语,柏油路上铺满被树叶筛得晶 莹细碎的阳光。他信步朝前走着,并不急于赶到处里报到,他对于现在能有权支配自己的时间怀着一种特殊的兴奋和满足,细细地饱览着沿街的景物;搜寻着旧时的 记忆;呼吸着自由天地的气息,以一种享受的心情在这条幽静得让人心醉的林荫路上,漫步走着。

三十分钟后,他来到了机关的灰楼。

楼道里的墙壁是刚刚粉刷的,显得光线明亮,一直存在脑子里的旧印象也因此更遥远了些。也凑巧,在楼梯上碰到的第一个熟人就是小陆,看上去,他比过去更加发福了。

“小陆,你这家伙,把我忘了吧?”他高兴地向愣在楼梯上的小陆伸出手去。

“是你?”小陆看清了他,惊喜地用白细多肉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到?怎么不来个信儿,我好去接你呀。快来,大伙都在。”小陆一把抢过他的手提包,拽着他往三楼跑去,边跑边亮开嗓门喊起来。

“小周回来啦,周志明回来啦!”

足有一个小时,他被人们包围起来,问长问短。他兴奋得满脸通红,应接不暇,直到段兴玉带着处长来到办公室后,人们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不知是由于面容的老态还是由于体态的臃肿,纪真比两年多以前增加了不少派头,硬领的的确良白上衣纤尘不染,花白了的头发梳得根根笔直,很有风度地向后背着,鬓角也修饰得很整齐。他握了握志明的手,眉宇间挂出很有分寸的微笑。

“回来啦?坐吧坐吧。”

第一句话,周志明便感到一种疏远的客气。

纪真在大陈的座位上坐下来,笑着说:“咳呀,为了你的问题,我可是倒了霉了,让‘四人帮’整得好厉害。他们要是上了台,我们这些老家伙非要人头落地哟!”

段兴玉在旁边接嘴说道:“你抓起来以后,纪处长在甘向前那里为你讲了几句公道话,在311案的调查中也顶了甘向前,结果叫他们撤了职,粉碎‘四人帮’以后才又回来主持工作的。”

周志明感激地冲处长点点头。

纪真接着说:“是嘛,他们要搞你的巡回批斗,我不同意;要把311案当作你通敌纵敌的案件来调查,我也不同意,净跟他们唱反调,惹恼了他们嘛。”话锋一转,说:“好嘛,你回来了就行了,好好工作,思想上不要背什么包袱,啊。”

志明又点点头,却不尽明了他话中的含意,纪真又说:

“你 的结论你都看过了吧?是嘛,这个结论还是两分法的,还是公正的嘛。一方面,改正了过去的错判,又恢复了党籍,另一方面,也指出了你当时在处理那件事情时的 错误,反对‘四人帮’是好的,但作为一个公安人员,你所使用的方法,我只是讲方法,是不太恰当的,对吧,我相信你对这个问题会有正确认识的。”

后面这几句话,口气相当婉转,很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但周志明的情绪却明显低沉下来,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接。

场面有些尴尬,纪真换了一个话题,对其他人笑着说:“咳,预审处的那些人办事真是不像话,他们的案子,硬要我们负责复查,好像小周的罪是五处判的,结果三下两下拖到现在,要不你早就能出来了。”

他仍是垂头无语,纪真又扯了两句别的,便说有事离开了这间办公室。

他默默然站起来,拎起手提包,说了句:“回家。”

段兴玉看了看手表,说:“我送你下楼。”

段兴玉送他出了楼门,又出了机关大院的门口,才站住,说:“这几天你不用着急上班,多休息休息吧,把户口、粮油关系都先办了,需要科里帮忙就来说一声。”

他点点头,“行。”

段兴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部,“结论上的小尾巴,别太放在心上,大家是有公断的。”

他这才笑了笑,“我不在乎,没事儿。”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在街口公共汽车站等车的只有他一个人。手提包不再是沉甸甸的,大部分苹果已经被大家分而食之,微风吹过,远远地送来一阵很不熟悉的蛙叫似的音乐,杂带着几个年轻人轻浮的戏谑声。

“志明,”有人在身后轻唤,循声回望,他的目光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对视在一起。

“严君呀!”他脸上浮出笑纹,用同样的轻声叫道。

严君的小辫子不见了,改成了短发,一抹浓黑的大波纹荡过额角,在英气勃勃中加进了一点儿以前未曾有过的端庄和雍容。

“我刚放出来,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我出去来着。”

其 实,周志明回来的时候,严君正在机关里。她在科里的另一间办公室听到楼梯上传来陆振羽大喊的声音,心几乎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仿佛那声音是专为喊给她听 的,但她忍住了没有随着大家一起到周志明那儿去,她不愿意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和他寒暄而过,而一个人悄悄跑了出来,她选了这个公共汽车站来等他,给自己和他 安排一个“邂逅相遇”的机会。现在,这个她在感情上所属于的人,这个给过她无数美好梦境和幻想的人,活生生的,面对面咫尺相对,他那淡淡的笑容,似乎使她 多少夜晚的辗转反侧之思得到了一丝满足和宽慰。她想说些久别重逢的高兴话,话未出口,鼻子已经酸得快要忍不住了,她望着他黧黑的、瘦尖尖的脸,两年前的那 身蓝制服已经洗得掉色发白,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土气,卷起来的袖口露着粗糙的手和半截古铜色的胳膊,她不由低回地说道:

“你吃苦了。”

“还好。你这两年怎么样,挺好吧?”

她点点头。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一个话题,问道:“你和她见到了吗?”

“谁?”

“施肖萌,她搬家了,你要找她吗?”

“对了,我正想问你呢,你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

“搬到太平街去了,太平街三号,就是那排‘复辟房’,你到那儿一问市委施书记家,都知道。”

“她爸爸当市委书记了?”

“政法书记。小萌也上大学了,可能是法律系,不大清楚。就在南州大学。”

连她自己事后都觉得奇怪,她居然主动和他谈起了施肖萌,究竟是何种心情所使,她也搞不清楚,反正当时只是想叫他高兴罢了。

然而周志明对这些消息似乎却并不那么高兴,反而皱起双眉,心事重重地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车来了,他匆匆和她道了别,登上了汽车。

她目送汽车倾斜着拐过街角。然后垂下眼睛,一颗锁了很久的泪珠顺势剪落下来。

他回来了,却仿佛离她更远了。

西 沉的太阳已经被尖尖的房顶遮住,远天流霞似火,烧得天空宛如一个醉汉的脸。西夹道这会儿早就阴凉下来,细细的清风隔衫透入,使人体味到秋凉的爽适。周志明 凝目望了一下熟悉的门首,除了门上像对联儿似的贴了两张崭新的计划生育宣传标语外,一无变化。好像他离开这儿的两年,不过是昨夜的一场噩梦罢了。

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进去。院子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两手沾满肥皂泡,从一堆洗衣盆中间站了起来。

“你找谁?”她用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这是我家。”他疑惑地环顾了一下整个院落。

“你走错门了。”那女人的语气却更加肯定。

“没错,我在这儿住好多年了。你是新搬来的?”他友好地朝她笑着说。

对方却警惕地板着面孔,张着两只湿淋淋的手并不让开路。

“我就住在这间屋子。”他指着自己的家门便要往里走。

“你是哪儿的?开什么玩笑,这屋儿是我们家新房。”

周志明愣住了。再一看,果不其然,他家的房门上,赫然贴着一对大红的喜字,他这才慌了。

“哎?请问王焕德同志还住在这儿吗?他儿子叫王有福,他老伴姓郑……”

“这是不是志明呀?”西屋门帘子一掀,王焕德趿着鞋子,探出大半拉身子来。“哎哟,可不是回来了,可不是回来了,我听着声儿像你呢。”

周志明近前两步,“王大爷,挺结实的吧?”

“还那样,还那样。”王焕德样子没大变,嘴巴刮得溜净,小眼睛上挂着惊喜的笑,只是那个哮喘的毛病像是比以前厉害些了,说起话来嗓子眼儿里有一个吱吱的小哨儿,“前几天听片警小韩说,高等法院把你放了,果不其然,今儿就回来了。快进屋,快进屋。”

志明被让到王家的外间屋来,坐在椅子上,问道:“郑大妈和福哥、淑萍他们都好吧?”

“好,好,”王焕德一劲点头,吱吱地喘着说,“淑萍妈还忙乎居委会呐,淑萍前阵儿顶替我工作了,大福子,……唔,刚才大福子媳妇你不是见了吗?梅英!”他向屋里高叫了一声,“快出来,你干吗哪?”又转脸对志明说:“和大福子一单位的,今儿轮休。”

刚才那个洗衣服的年轻女人端着个茶杯从里屋走出来,不无歉意地冲他笑笑,把茶杯放在他跟前,没等王焕德介绍就大大方方地说:“这位是志明兄弟吧?老听我爹妈和有福他们念叨你。”

周志明谢了她的茶,他快一天没有喝水了,口中早就干涩无津,端起杯子,也顾不得烫,狠着劲儿一口气喝干,梅英又忙给续上一杯,他一连喝了三个干,冒了一头汗,王大爷递给他一把大蒲扇,他一边呼打呼打摇着,一边同公媳两个说话。

王焕德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等等,我给你看样东西。”志明怎么也猜不到,王大爷从里屋抱出来的,竟是一只睡眼惺忪的大白猫。那猫身上的长毛又亮又软,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他一时语塞。

“……白白!”

他抱着白白,白白咪呜叫了一声,叫得他心头直发颤,他忍不住要去亲亲他的白白。“我们一直替你养着呢。”王大爷说。

傍黑时候,大福子和郑大妈几乎是前后脚回了家,小屋里自然又响起一阵惊喜的笑声。

大福子用拳头咚咚擂着他的胸脯,嘿嘿笑着:“还行,两三年不见,你倒壮起来了,脸怎么晒这么黑,要是在街上走,我准以为你是哪个山沟里的大老农民呢!”

郑大妈忙着同梅英支锅做饭,也不时插进来同他说话。

“前几天,派出所管片的小韩还说你要教育释放了,没想这么快就回来了。”

“什么叫教育释放呀,”大福子一劲撇嘴翻白眼,“这是反‘四人帮’英雄。我们冶金局有一个小伙子就是,他去年就放回来了,是他们单位敲锣打鼓放鞭炮接回来的,满处做报告不说,现在又是区人大代表,又是市团委委员,一下子就出名了。志明,将来红了可别忘了咱们。”

周志明苦笑一下,没说话。

米饭梅英早就蒸上了,菜也大都洗好切好了,郑大妈又是个做饭的快手,不一会儿,小屋里便飘溢着饭菜的香味。郑大妈用抹布把一张簇新的方桌子蹭得锃亮,摆上碗筷,周志明问:“怎么淑萍还不回来。”

郑 大妈叹了口气:“谁知道她呀,大概又跟男朋友一堆儿买东西去了。志明你说说,见面才几个月就寻思办事儿,哪儿有这么急茬儿的?我这儿呢,整天价在街道上给 别人家做工作,晚婚呀,晚恋呀,可自个儿的女儿倒一通急着张罗,以后人家要给我一句难听的,我不也得听着呀!可不是吗,女大不由娘。”她叹了一声,忽然想 起什么,对他又说:“你瞧,我还差点儿忘了,有件事正想和你商量呢,虽说淑萍结婚急了点儿,可到底也不老小了,这几年又越来越瞅着老相,要结就结呗。当妈 的,还不是得给她操办哪。先前我们也不知道你要回来。你王大爷就和房管局说了一声儿,先借了你那间外屋给淑萍办事,你们家的东西都搬到里屋去了,你看呆会 儿是不是叫大福子给你腾出来?”

周志明刚才一看到门上那对红喜字,心里就明白了个大概,所以就一直坐在王家,没急着进自己的 家门。现在,郑大妈虽然主动提出叫大福子给他腾出房子,但辞色上显然带着试探的意思,他也是明白的。人家布置好的新房叫人家搬出去,他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他不愿意任何人由于他的归来而发生为难和不快,所以连忙摆着手,说:

“不用腾,不用腾,腾了,淑萍在哪儿结婚呢,我一个人总好办。”

“那使不得,我们是看了你不在才借用的,你回来了,当然完璧归赵嘛。”王焕德说。

梅英正往桌子上端菜,这时便插了嘴:“爸爸,您看这么着行不,让妈和我睡里屋,让志明兄弟暂时跟有福和您在这屋挤两天,让淑萍把事儿办了,咱们再想办法腾,这么久的邻居了,还不跟一家子似的。”

大 家一齐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志明,本来就抱定了绝不打乱别人生活的宗旨,也不想和王大爷挤在一起住。邻居好是好,可生活习惯毕竟相去较远,况且他住进来,衣食 住行,人家也会有许多不便。于是说:“我现在已经住在机关里了,那儿有宿舍,这样上班下班也方便,省得整天到晚疲于奔命的。今儿我就是来看看你们,顺便带 一床被褥回去。我这房子淑萍就先住着,等有了地方再腾吧。”于是王大爷和郑大妈一个劲地说了许多感激和歉疚的话。接着便皆大欢喜地开饭。晚饭吃得很慢,郑 大妈使劲往他碗里挟菜;大福子不住地提些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监狱里吃什么饭哪,干什么活哪,打人不打人哪,等等,王大爷更是十分高兴,喝着酒,咂着京腔插 科打诨,他是校场口戏院老资格的票友,一口戏韵倒也吟哦有味,只有梅英一个人不大说话。

吃罢饭,天色已晚。志明说要拿床被褥走,起身和王大爷他们一起到自己家的屋子来了。

家……这屋子,这台阶,这门,这儿,眼前的一切,在他的感情中既熟悉又旷远。在跨进门槛的一刹那间,他的鼻子忽地酸了一下,万端感触系于心头,心里暗暗说了句:“啊,我回来了。”

他家的外间屋已经被收拾得一团新气,他免不了要笑着说几句恭贺和称赞的话,而实际上却没有一点笑的心情,颇有些“半是主人半是客”的空茫。他急于想看看家里的那些东西,去寻找一点温暖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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