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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太祖、太宗(下)(1)


此时蓟辽总督已调洪承畴接充。此人在"贰臣"中,故事特多。清兵入关后,亲贵分道典兵,所向有功,实得力于洪承畴的策划。洪承畴久在西北、西南剿流寇,槃槃大才,竟为清所用;但亦以为清所用,乃得剿灭流寇,成其平生未竟之业。此中功罪是非,实在难说得很。

《贰臣传·洪承畴传》:

十二年授蓟辽总督。是年冬,我朝兵征明锦州及宁远,总兵金国凤拒战于宁远城北山冈,偕其二子,俱殁于阵。承畴疏言:"国凤前守松山,兵不满三千,卒保孤城,以事权专、号令一,而人心肃也。迨擢任大将,兵近万人,反致殒命,非其才力短,由营伍纷纭,人心不一也。自今设连营节制之法,凡遇警,守城及出战,唯总兵官号令是听,庶军心齐肃矣。"

这是先稳住阵脚,大举决战,则尚有待。自天命三年(万历四十六年)太祖以"七大恨告天"侵明以来,真正的会战,只有崇德六年(崇祯十四年)的松山之役。《贰臣传·洪承畴传》:

(崇祯)十三年,总兵祖大寿以锦州围困告急,承畴出山海关驻宁远,疏请调宣府、大同诸镇兵,俟俱集,合关内外兵十五万,又必刍粮足支一岁,乃可战可守。十四年三月,宣府总兵杨国柱、大同总兵王朴、密云总兵唐通各率兵至,与玉田总兵曹变蛟、蓟州总兵白广恩、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山海关总兵马科、宁远总兵吴三桂,凡八大将,合兵十三万,马四万。朝议以兵多饷难,令职方郎中张若麒促战,乃进次松山。

按:前屯卫,今名前卫,北宁路出山海关第一个大站即是;下一大站为绥中,即中后所;又一大站兴城,即宁远。由山海关至锦州,宁远适当途程之半。宁远、锦州间有两城,一名杏山,杏山之北为松山,由此渡小凌河即为锦州。此外要隘有连山、塔山、高桥,都在北宁线上。连山即今锦西,高桥东北即塔山。洪承畴的八大将、十三万兵,即分布在这一带,而以小凌河南的松山为指挥所。《清史纪事本末》卷三:

(崇祯)十四年三月,清兵围锦州,城中蒙古兵内应,破其外城。夏五月,蓟辽总督洪承畴等,帅八总兵、师十三万赴援,屯宁远、锦州间;城守祖大寿遣卒自城中逸出传语,以车营逼敌,毋轻战。承畴持重不发,而朝旨趋战,遂进兵,阵于松山之北。

按:洪承畴疏请调兵十五万,积粮一足岁,乃可战可守,此为与祖大寿商定的战略。自孙承宗、袁崇焕以来,都是这一战略,即以大凌河为界限,巩固锦州至山海关的阵地,稳扎稳打;因为清兵人众马多,粮草补给颇成问题,利于速战,故须以静制动,以拙限速,以重压轻。至清兵师老马疲,锐气渐消,开始撤退时,即为大举反攻的时机。与清军相争而定胜负者,在稳、在久、在耐得住。至于战术方面,清兵人各二马或三马;明军十三万,马只四万匹,利于守而不利于攻。防守之道,针对骑兵而用车营,即营地以大车为防御工事,限制马足,车后伏弓箭手,敌骑迫近时,发矢射人射马。车营可以移动,逐渐推进,步步为营,既守亦攻,故曰:"以车营逼敌。"

松山之战,在清朝实际上是被迫应战。其时清军围锦州,系更番轮代。崇德六年八月,由多尔衮代济尔哈朗,而明军八总兵所属部队都已到齐。太宗患"鼻衄",本不宜行军,但强敌当前,既有坚忍不拔的祖大寿,又有在西北剿匪、威名素著的洪承畴,此战关乎兴废,乃抱病启程渡辽河。据《实录》载:"鼻衄不止,承以碗,行三日方止。"将至锦州时,先令多尔衮在高桥安营,以便进驻。多尔衮恐有失,请太宗驻驾松山、杏山间,实已绕出敌后。观乎《实录》中记载太宗之言,一则曰"不来,切勿轻动",再则曰"近则迎击之,倘敌兵尚远,先往迎战,贻累于众,即与败无异",可知完全是采取守势。如果不是朝臣奉旨促战,相持之下,吃亏的应该是清军。

洪承畴布阵的情况,据《太宗实录》载:

是时敌人于松山城北乳峰山冈结塞,其步兵于乳峰山、松山之间掘壕立七营。其骑兵列于松山东西北三面,合步骑共号十三万。其领兵总督洪承畴、巡抚邱民仰、大同总兵王朴、宣府总兵李辅明、密云总兵唐通、蓟州总兵白广恩、玉田总兵曹变蛟、山海关总兵马科、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宁远总兵吴三桂,及副将以下共二百余员。癸亥,明总兵八员,率兵犯我前锋汛地,我前锋军击败之,又合镶蓝旗护军追击至塔山,获笔架山积粟十二堆。

据《全辽志》,乳峰山在锦州西南七十里,中峰如盖,东西十二麓,拱城(按:指松山城)北向,凭山拒守,复以骑兵列阵于松山东、西、北三面,则当面之敌,不过南面高桥的清军,众寡之势判然,但运动不便,亦以固守为宜;不意出战失利,失去积聚。所谓笔架山,实在是两个岛:笔架山有大小两座,对峙海中,潮退有石如桥,一广八丈,长四里许;一广三丈,长三里许。这跟觉华岛是一样的情形,由海道运粮至此,卸载两岛。其地在高桥与锦西之间的塔山之南,以地形、位置而言,当即是今之葫芦岛。

第二天又复接战,《实录》载:

甲子,敌犯镶红旗汛地,我军击却之,旋复来战。太宗文皇帝张黄盖,指挥将士布阵,敌望见悉退。太宗文皇帝谕诸将曰:"今夜敌兵必遁,我左翼四旗护军,可至右翼汛地排立;右翼四旗护军,及骑兵蒙古兵前锋兵,俱比翼排列,直抵海边,各固守汛地。敌兵有遁者,如百人则以百人追之;千人则以千人追之;如敌兵众多,则汝等协力追击,直抵塔山。"是夜初更,明兵沿海潜遁,我诸将各遵上命,由汛地邀截,奋击穷追,杀死及赴海死者不可胜计。

按:洪承畴所率八总兵,最得力者玉田总兵曹变蛟,屯乳峰山七营就是曹变蛟的队伍;其次为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可寄以厚望者,宁远总兵吴三桂、宣府总兵杨国柱。松山之败,始自杨国柱之中伏。杨为义州卫人,其侄杨振为本卫指挥,崇祯十二年,清太宗利用孔有德携来的大炮首攻松山时,巡抚方一藻议遣将救松山时,只有副总兵杨振自告奋勇,行至锦县以南十里吕洪山中伏,全军皆没,杨振被擒,令往松山说守将副总兵金国凤来降。到得离松山一里许,杨振南向而坐,告诉他的随从李禄说:"你到城里告诉金副总兵,务必坚守,援军马上就到了。"李禄到了城下,如言转达,金国凤防守益坚,清兵无功而还。杨振、李禄则皆被杀。

杨国柱阵亡之处,即杨振殉职之地;《明史》卷二百七十二《杨国柱传》:

国柱,崇祯九年为宣府总兵官,十一年冬,入卫畿辅,从总督卢象昇战贾庄,象昇败殁,国柱当坐罪。大学士刘宇亮、侍郎孙传庭皆言其身入重围,非临敌退却者比,乃充为事官,戴罪图功。十四年,祖大寿被困锦州,总督洪承畴率八大将往救,国柱先至松山,陷伏中。大清兵四面呼降,国柱太息语其下曰:"此吾兄子(按:指杨振)昔年殉难处也。吾独为降将军乎?"突围中矢,堕马卒。

据此可知《清太宗实录》所谓"明总兵八员,率兵犯我前锋汛地,我前锋军击败之"云云,不免夸张。事实上是救锦州时,杨国柱的兵先到,与其侄一样,在吕洪山中伏。独怪杨国柱既为锦州以北的义州卫人,对这一带的地形应该熟悉,且复有其侄的前车之鉴,而竟漫不经心,蹈其覆辙,此中真有天意在。

杨国柱之败,不独出师不利,大损士气;而笔架山积聚之失,军食堪虞,尤足以动摇军心。清太宗至此,乃改变战略:原来是见机行事,可战则战,不可战则退;由于旗开得胜,因而决心改采攻势。如前所引,将左翼(东面)四旗调至右翼,并自北而南比翼排列,直抵海边,目的是在断明军的归路。

《明史》卷二百七十二《曹变蛟传》:

(崇祯)十四年三月,(洪承畴)偕变蛟、(马)科、(白)广恩先后出关,合三桂、廷臣,凡……驻宁远。承畴主持重,而朝议以兵多饷艰,职方郎张若麒趣战。承畴念祖大寿被围久,乃议急救锦州……国柱战殁,以山西总兵李辅明代之。承畴命变蛟营松山之北、乳峰山之西,两山间列七营,环以长壕。俄闻我太宗文皇帝(按:《明史》为清人所修,故曰"我太宗文皇帝",以明非明成祖)亲临督阵,诸将大惧。及出战连败,饷道又绝,(王)朴先夜遁,通、科、广恩、辅明相继走,自杏山迤南沿海,东至塔山,为大清兵邀击,溺海死者无算。变蛟、廷臣闻败,驰至松山,与承畴固守。三桂、朴奔据杏山,越数日欲走还宁远,至高桥遇伏,大败,仅以身免。先后丧士卒凡五万三千七百余人。

我所引用的《明史》,系据乾隆四年殿本影印;上引文中,有一字之误,而关系甚大,即"东至塔山"之"东"字应为"西"字。叙战史最要紧的是,地理方位必须清楚。如王朴等夜遁,"东"至塔山,则为自投罗网。山海关在西面,想遁回关内,自然应该往西,往东就不可解了。

我在前面曾叙过锦州、松山等地的关系位置,这里需要再重叙一遍,以清眉目。按:自山海关至锦州,乃由西南往东北;由东北往西南,则锦州之南为松山,松山之南为杏山,杏山西南为高桥,高桥之南为塔山,塔山之南为连山(锦西),连山之南为宁远(兴城),即为吴三桂的防区。

当杨国柱败殁于锦县之南的吕洪山时,其他各军亦已到达松山附近;在王朴夜遁、吴三桂等相继逃走时,是由松山、杏山附近向西过高桥,至塔山附近为清军所拦截,此即清太宗绝其归路之计。王朴、吴三桂遇阻而退,还据杏山。及至第二次再逃,目的地是宁远,自然仍旧往西;而清军则已自塔山进至高桥设伏。

检讨此一役的因果关系,以杨国柱吕洪山中伏大败为战局变化的关键;而所以出现此一关键,则由于张若麒的促战。张若麒亦《贰臣传》中人,籍隶山东胶州,两榜出身,以为杨嗣昌收买劾黄道周,得由刑部主事调兵部职方司。明朝兵部权重,四司中武选掌除授,职方掌军政,其职尤要。《贰臣传》本传:

(崇祯)十四年,我太宗文皇帝围锦州,总督洪承畴集诸镇兵来援,未敢决战。兵部尚书陈新甲遣若麒往商于承畴,欲分四路夹攻。承畴虑兵分力弱,议主持重;若麒以围可立解入告,新甲益趣承畴进兵。若麒屡报捷,洊加光禄寺卿。既而诸军自松山出战,我师击败之,歼殪各半。若麒自海道遁还,新甲庇之,复令出关监军。

又:《明史》二百五十七《陈新甲传》:

时锦州被围久,声援断绝,有卒逸出,传祖大寿语,请以车营逼,毋轻战。总督洪承畴集兵数万援之,亦未敢决战。帝召新甲问策,新甲请与阁臣及侍郎吴甡议之,因陈"十可忧,十可议",而遣职方郎张若麒面商于承畴。若麒未返,新甲请分四道夹攻,承畴以兵分力弱,意主持重以待,帝以为然,而新甲坚执前议。若麒素狂躁,见诸军稍有斩获,谓围可立解,密奏上闻。新甲复贻书趣承畴;承畴激新甲言,又奉密敕,遂不敢主前议。若麒益趣诸将进兵。

其时张若麒在前方的身份为监军,故得促诸将出战,后来御史劾张若麒有"督臣洪承畴派军远出,若麒任意指挥,视封疆如儿戏,虚报大捷,躐光禄卿,冒功罔上"之语,此为明朝军事指挥制度上积渐而成的一种不合理现象。但洪承畴既膺专阃之寄,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不必明言,实际上可以一方面敷衍张若麒,一方面独行其是。两百年后曾国藩、胡林翼平洪杨,即本此原则以行,视官文如张若麒,刻意交欢,推功归之,"我打仗,你升官",但求勿掣肘、勿乱出主意,卒成大功。我曾说过,同光之能中兴,实由君臣皆熟读《明史》,能惩其失。恭王当政,一本肃顺重用汉人的原则,授权曾国藩节制五省,"不为遥制",而曾国藩遂能以明末将帅为鉴,惩其失,师其长,如剿捻之布长围、设老营,无非杨嗣昌"四镇六隅,十面三网"的变化。今以洪承畴与张若麒、曾胡与官文之情况相比较,可为我的看法之另一佐证。

松山被围至十五年二月,因副将夏成德献城投降,清军得生擒洪承畴、巡抚邱民仰、总兵曹变蛟、王廷臣,除洪承畴外,邱民仰、曹变蛟、王廷臣皆被杀。留洪承畴是为招降吴三桂等边帅,而杀邱、曹、王则是警告祖大寿。

据《贰臣传》记载,夏成德献城,先有期约,并以子为质,临事极其秘密,以故统帅以下的军民长官皆一鼓成擒。往日读史至此,辄感困惑:且不说洪承畴谨慎持重,深谙韬略;即如邱民仰起家乙科,素有能名;曹变蛟与其叔文诏,为明季有数良将,流寇闻"大小曹将军"之号,望风而逃,然则对夏成德从容通敌,岂竟漫无察觉?此为事理之不可解者。

近读陈寅恪《高鸿中明清和议条陈残本跋》,始恍然大悟。按:杨嗣昌、陈新甲主和,凡研明史者无不知,《明史》卷二百五十七《陈新甲传》:

初,新甲以南北交困,遣使议和,私言于傅宗龙。宗龙出都日,以语大学士谢陞。陞后见疆事大坏,述宗龙之言于帝。帝召新甲诘责,新甲叩头谢罪。陞进曰:"倘肯议和,和亦可恃。"帝默然。寻谕新甲密图之,而外廷不知也。已,言官谒陞,陞言上意主和,诸君幸勿多言,言官诫愕,交章劾陞,陞遂斥去。

按:起傅宗龙于狱,命为三边总督讨李自成,事在崇祯十四年五月,正锦州被围之时;则知陈新甲始倡和议,即在此时。谢陞罢相,在崇祯十五年四月,已为松山已破以后。但崇祯之斥谢陞,并不表示放弃议和之意,须至这年八月陈新甲被逮下狱,始为不谈和的表示。就此过程来看,陈新甲遣使议和,在于何时,尚待探索。接前引《陈新甲传》:

帝既以和议委新甲,手诏往返者数十,皆戒以勿泄。外廷渐知之,故屡疏争,然不得左验。一日所遣职方郎中马绍愉以密语报,新甲视之,置几上。其家童误以为塘报也,付之钞传。于是言路哗然,给事中方士亮首论。帝愠甚,留疏不下。已降严旨切责,令新甲自陈;新甲不引罪,反自诩其功,帝益怒。至七月,给事中马嘉植复劾之,遂下狱。新甲从狱中上疏乞宥,不许。

据此可知,陈新甲所遣议和专使为职方郎中马绍愉;马于何时与清接触,据《清史稿·太宗本纪》:"崇德七年三月乙酉,阿济格等奏:明遣职方郎中马绍愉来乞和。"此已在松山城破以后,事实上大概在正月下旬,至迟二月上旬,马绍愉即已到达盛京,提出议和的条件;证据即在高鸿中"条陈残本"有两行附识,一曰"二月十一日到",一曰"三月十三日奏了"。这年明朝遣使议和时,清太宗命诸臣各陈意见。高鸿中既于二月十一日即有条陈,则马绍愉之到达盛京,必在此以前。另一附识"三月十三日奏了",乃指阿济格于"三月乙酉"将整个条陈意见作一汇报。而在二月十一至三月十三之间,有一大事,即夏成德于二月二十左右献松山,生擒洪承畴。

明既遣使,清以礼待,但马绍愉于二月初到盛京,阿济格等直至四十天后始出奏,何疏慢如此?而且既已"乞和",则当一缓松山之围,即令欲造成既成事实,以为争取优厚条件的张本,亦不应于破城之后杀一巡抚、两总兵。观清之所为,不友好到了极处,根本无和可议;而清官书记载,却非如此。接前引《清史稿·太宗本纪》云:

上曰:"明之笔札多不实,且词意夸大,非有欲和之诚。然彼真伪不可知,而和好固朕宿愿。尔等其以朕意示之。"五月乙巳朔,济尔哈朗等奏,明遣马绍愉来议和;遣使迓之。壬午,明使马绍愉等始至。六月辛丑,都察院参政祖可法、张存仁言:"明盗寇日起,兵力竭而仓廪虚,征调不前,势如瓦解。守辽将帅丧失八九,今不得已乞和,计必南迁,宜要其纳贡称臣,以黄河为界。"上不纳,以书报明帝曰:"自兹以往,尽释宿怨,尊卑之分,又奚较焉?使者往来,期以面见;吉凶大事,交相忧吊。岁各以地所产,互为馈遗;两国逃亡,亦互归之。以宁远双树堡为贵国界,塔山为我国界,而互予于连山适中之地。其自海中往来者,则以黄城岛之东西为界,越者各罪其下。贵国如用此言,两君或亲誓天地,或遣大臣莅盟,唯命之从。否则后勿复使矣。"遂厚赉明使及从者遣之。

按:照此条件,以当时明清对垒的形势来看,可谓相当宽大合理,无怪乎陈新甲"不引罪,反自诩其功"。而马绍愉的"密语",为陈家童仆误为寻常战报的"塘报"者,正就是报告此事。如清太宗果有如此和好的诚意,则与二、三月间所表现的不友好态度为一极大的矛盾,其又何解?

唯一的解释是:谈和根本是个骗局。二月初明使至,三月十三始以"明帝敕兵部尚书陈新甲书"奏太宗"为验",在此一个多月中,清朝利用明朝求和的行动,暗中勾结夏成德献城,其言必是:"明主已求和,诸将苦守殉难,白死而已。何不献城自效?明主先有求和之心,则献城之举未为不忠,而富贵可以立致。"观夫夏成德敢以子为质,不虞有任何变卦,致召不测之祸,即因马绍愉秘密东来,能坚其信:和局早晚必成,以子为质,绝无危险。

松山既破,败报到京,说洪承畴、邱民仰并皆殉难,举朝大震。崇祯惊悼不已,设坛赐祭:洪承畴十六坛,邱民仰六坛。照明朝的体制,一品官赐祭九坛;公侯掌武职,方赐祭十六坛,为最高的荣典。哪知祭到第九坛,传来消息:洪承畴投降了。当时并曾有旨,在北京外城建祠,以邱民仰与洪承畴并祀,祠成将亲临致祭,得到这个消息,废然而止,连带邱民仰亦失去了血食千秋的机会。

洪承畴的投降与明朝之失天下无甚关系,但对清朝之得天下,关系甚重。《清史稿》本传:

崇德七年二月壬戌,上命杀民仰、变蛟、廷臣,而送承畴盛京。上欲收承畴为用,命范文程谕降。承畴方科跣谩骂,文程徐与语,泛及今古事。梁间尘偶落,着承畴衣,承畴拂去之,文程遽归告上曰:"承畴必不死,惜其衣,况其身乎?"上自临视,解所御貂裘衣之曰:"先生得无寒乎?"承畴瞠视久,叹曰:"真命世之主也!"乃叩头请降。上大悦,即日赏赉无算,置酒陈百戏。诸将或不悦曰:"上何待承畴之重也!"上进诸将曰:"吾曹栉风沐雨数十年,将欲何为?"诸将曰:"欲得中原耳!"上笑曰:"譬诸行道,吾等皆瞽,今获一导者,吾安得不乐?"居月余,都察院参政张存仁上言:"承畴欢然幸生,宜令薙发,备任使。"五月,上御崇政殿,召承畴及诸降将、祖大寿等入见。

此事经孟心史先生考证,时地皆不确,为好事者附会之词。历史上类此故事亦甚多,如曹彬下江南,容李后主宫内收拾行装、"辞庙"、"别宫娥";他的部下担心李后主倘或自杀,回汴京无法交代,曹彬说李后主绝不会死,因为上船请降时,走一条跳板都不免恐惧,胆小如此,绝不会自杀。此即所谓观人于微。大致清初遗民对洪承畴痛恨特甚,所以有许多讽刺的传说。

至于清太宗必欲用洪承畴,眼光超卓,倍不可及。孟心史有一段议论说:

考承畴用事时代,实为当时不可少之人物,且舍承畴更无合用之人。承畴以万历四十四年登第,是年即清太祖天命元年,在故明文臣中,已称老辈,可以为招徕遗老,树立风声,破坏义师,改其视听。自崇祯初以知兵名于世,清初汉人为将领者多出麾下,声势最张之平西王吴三桂,即其督蓟辽时旧部八总兵之一。发纵指示,足孚众望,而又读书知政体,所到能胜察吏安民之任,与武夫狼藉扰累者不同。假以事权,执挺为降臣长,用人之妙,无过于此。东南西南天下大定于承畴手,而以文人督师,不似旧日镇将,各拥死士,有其羽翼。用则加诸膝,退则坠诸渊,了无留恋抵抗之患。以故以督部之尊,为招抚,为经略,所向成大功。(《洪承畴章奏文册汇编跋》)

当松山城破时,祖大寿的三个弟弟都在洪承畴军中:祖大乐,总兵;祖大名、大成,游击。被俘后,太宗命释祖大成,放他回锦州传话。到此地步,祖大寿自然非降不可了。《清史稿》本传:

大寿使诣军言,得见大乐,当降。既令相见,大寿再使请盟。济尔哈朗怒曰:"城旦夕可下,安用盟为?趣攻之。"大寿乃遣泽远及其中军葛勋诣我师引罪。翌日,大寿率将吏出降。即日,诸固山额真率兵入城,实崇德七年三月初八日也。上闻捷,使济尔哈朗、多尔衮慰谕大寿,并令招杏山、塔山二城降,济尔哈朗、多尔衮帅师驻焉。阿济格、阿达礼等,以大寿等还;上御崇政殿,召见大寿,谢死罪。上曰:"尔背我,为尔主、为尔妻子宗族耳。朕尝语内院诸臣,谓祖大寿必不能死,后且复降。然朕决不加诛,往事已毕,自后能竭力事朕,则善矣。"又谕泽远曰:"尔不复来归,视大寿耳。曩朕莅视杏山,尔明知为朕,而特举炮,岂非背恩?尔举炮能伤几人耶?朕见人过,即为明言,不复省念。大寿且无责,尔复何诛。尔年方少壮,努力战阵可也。"泽远感激泣下。

清太宗驾驭降将的手段,确是高人一等,而实从《三国演义》中揣摩曹操的权术而得。接前引《祖大寿传》:

六月,乌真超哈分设八旗,以泽润为正黄旗固山额真;可法、泽洪、国珍、泽远,为正黄、正红、镶蓝、镶白诸旗梅勒额真。大凌河诸降将,初但领部院,至是始以典军。大寿隶正黄旗,命仍为总兵。上遇之厚,赐赉优渥。存仁上言:"大寿悔盟负约,势穷来归,即欲生之,待以不杀足矣,勿宜复任使。"降将顾用极且谓其反复,虑蹈大凌河故辙。上方欲宠大寿,讽明诸边将,使大寿书招明宁远总兵吴三桂。三桂,大寿甥也,答书不从。大寿因疏请发兵取中后所,收三桂家族。

于此可知,在祖大寿未降以前,其部属始终为清所猜忌,不以典兵。事实上祖大寿令子侄投降,或许亦有布置内应的打算在内;果然典兵,极可能受祖大寿的指挥而反正。"乌真超哈"、"固山额真"、"梅勒额真"皆满洲语,即汉军、都统、副都统。"额真"后改"章京",此一满洲官称与"戈什哈"(护卫)至清末未改,亦为汉人得以任职的仅有的两个满洲语官名。

至于"收吴三桂家族于中后所",已在清太宗既崩以后,《清史稿》所记稍有未谛,《贰臣传·祖大寿传》于大寿奉命招降吴三桂不从下接叙:

是时贝勒阿巴泰等征明,以明兵固守山海关外五城,别由黄崖口入蓟州,越京师,略山东郡邑。

八年正月,大寿奏言:"臣先执谬,自辱其身,深愧归降之晚。伏睹皇上宽仁神武,一统之业,朝夕可定;以臣目击机会,先取山海关五城,最为上策。明文武官之能否,城之虚实,兵之强弱,臣所洞悉,宜乘此时攻取中后所,收吴三桂家属,彼必为之心动。其余中右所、中前所、前屯卫一鼓可平也。破山海更易于破宁远:山海军士皆四方乌合之众,不识阵战,绝其咽喉,撤其藩篱,海运不通,长城不守,彼京师难保,三桂安能守宁远也?"

崇德八年即崇祯十六年。此为祖大寿降清后唯一所建之策。以意逆推,祖大寿经数月观察,已知明欲灭清,大非易事;而明则内困流寇,复有清兵不断破边墙而入,长驱南下,大肆掳掠,河北、中原的百姓,实在太苦了。而明朝终必在此双重艰困之下失去天下;如流寇亡明,则与清兵相持,兵连祸结,更苦百姓。因此,祖大寿特建此策,固为清谋,但亦为明朝及关内百姓筹一条生路。祖大寿坚毅深沉,受孙承宗、袁崇焕知遇,自崇祯四年降清,犹复孤军坚守锦州达十一年之久,其心系明室,意向甚明;但中国的武德标准定得太高,作战非胜即死,遁走亦且为辱,遑论投降?但祖大寿采取比较实际的观点,前面引述过在他初次被迫投降时,曾邀副将石建柱告以心腹语:"人生岂有不死之理?但为国、为家、为身三者并重。今既不能尽忠报国,唯惜身命耳。"话虽如此,能为国还是要为国,孤城困守,析骸为炊,此种非人生活过了十一年之久,为古今中外绝无仅有之事。设非松山之败,他还可以在锦州守下去。平心而论,祖大寿实在很对得起明朝。即在既降以后,为清建策,亦仍有卫护明朝及关内百姓之深意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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