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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丽斯在卧房里等着我。她睑色苍白,看来是吓坏了。她一看到我,就哇地一声哭起来。我一言不发,只顾动手去拉衣裙上的褡扣,用力撕扯衣料。我没法对付那些扣子,克拉丽斯走过来帮我解,一面仍号啕不止。
“没什么,克拉丽斯,这不是你的过错,”我说。她摇摇头,眼泪补簌扑簌沿着两颊往下掉。
“您的漂亮裙子,太太,”她说。“您的漂亮的白裙子。”
“这没关系,”我说。“你怎么找不到褡扣?就在那儿,在背后。还有一个褡扣,就在第一个扣子下面什么地方。”
她胡乱地摸索着替我解衣,两手不住哆嗦,比我自己一个人搞还费事。她一直在嘤嘤抽泣。
“太太,您换件什么衣眼呢?”她说。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她总算把褡扣全解开了,我从衣裙中挣脱出来。“我想,最好让我独个儿清静一下,克拉丽斯,”我说。“听我的话,离开这儿,好吗?别担心,我会设法对付过去的。别把刚才的事儿放在心里。我要你在今天的舞会上照样玩个痛快。”
“要不要我给您烫条裙子,太太?”她说着抬起浮肿的泪眼望着我。“不消一会儿就可以烫好。”
“不,”我说。“别操这份心了,我看你还是走吧,喔,克拉丽斯……”
“什么事,太太?”
“别——对谁也别说起刚才发生的事。”
“好的,太太。”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呜咽。
“别让人瞧见你这副模样,”我说。“回你自己的卧房去,把脸上的眼泪擦干,有什么好哭的?一点也不值得。”有人在敲门。克拉丽斯惊慌地瞥了我一眼。
“谁?”我问。门开了,比阿特丽斯走进来,径直走到我跟前,穿戴着东方人的服饰,她显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怪样子,手腕上的镯环不住地丁当作响。
“亲爱的,亲爱的。”说着,她向我伸出双手。
克拉丽斯悄悄溜出房间去。我突然感到周身疲软,再也支撑不住。我走到床边坐下,举手掀掉头上的假发卷。比阿特丽斯站在那儿望着我。
“你感觉还好吗?”她说。“你脸色苍白得很。”
“那是因为灯光的缘故,”我说。“灯光下总显得没有血色。”
“坐下来歇一会儿就会好的,”她说。“对了,我给你倒杯水来。”
她走进浴室。一抬腿,一举手,她腕上的镯子就丁当作响。她回身进屋时,手里捧着一杯水。
我一点儿也不想喝,可是为了不让她扫兴,勉强喝了几口。从龙头放出来的水,喝上去热乎乎的,她没先让龙头开着淌一阵。
“当然,我一眼就看出这只是一场可怕的误会,”她说。“你是不可能知道的。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知道什么?”我说。
“天哪,那套化装舞眼呀。可怜的孩子,你临摹的画廊里的那幅少女画像。上回曼陀丽的化装舞会上,吕蓓卡正是这么干的。一模一样。同样的画像,同样的装束。你站在那儿楼梯口,有那么一刹那工夫,我还真以为……”
她收住话头,没往下讲,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
“你这可怜的孩子,真是太不幸了。你怎么能知道呢?”
“我应该知道的。”我惊得目瞪口呆,连脑子也麻木了,我只是冲着她发愣,嘴里昏昏沉沉地嘟哝着:“我是应该知道的。”
“别胡说,你怎么可能知道呢?这种事情不会随便钻进我们哪个人的脑袋瓜子来。只是你得明白,乍一看见,真好似晴天霹雳。我们谁也没料到,而迈克西姆……”
“说啊,迈克西姆怎么啦?”我说。
“他嘛,认为你是故意这么干的。你不是打赌说,要让他大吃一惊吗?一场没头脑的玩笑。当然,他不这么看。对他来说,这不啻是当头一棒。我当即告诉他,你不会存心于这种事的,完全是造化弄人,偏偏让你选中了那幅画像。”
“我是应该知道的,”我又重复了一遍。“全怪我不好,我应该明白。我应该想到的。”
“别那么说。不用担心,你可以平心静气地把经过向他解释清楚。一切都会冰释的。就在我上楼来的时候,第一批客人已经到达。他们此刻正在喝饮料。没问题。我已叫弗兰克和贾尔斯编了一套词,说你因为化装服不合身,生气了。”
我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吭,两手搁在膝上。
“你可以另外找件什么衣服穿穿?”比阿特丽斯走到我的衣柜前,唰地一下把柜门拉开。“嗨,这件蓝的怎么样?看上去挺美。把这件穿上。没有人会在乎的。快,我帮你穿。”
“不,”我说。“不,我不打算下楼去。”
比阿特丽斯郁悒地望着我,那件蓝色袍子搭在手臂上。
“可是,亲爱的,你一定得下去,”她愁眉苦脸地说。“你不露面可不行!”
“不,比阿特丽斯,我不想下楼去。我没法去见这些人,出了这种事儿我再也没法应付了。”
“没人会知道化装眼的事儿,”她说。“弗兰克和贾尔斯决不会声张的。那一套话我们已全编好啦,就说那家店铺送错了衣服,穿着不合身,所以你只好将就穿了件普通的晚礼眼。谁都会觉得这事儿完全合乎情理。这对晚会不会有任何影响。”
“你不明白,”我说。“穿什么衣服我并不计较,根本无所谓。使我难受的是刚才发生的事,是我自己的所作所为。我现在不能下去,比阿特丽斯,不能下去。”
“可是,亲爱的,贾尔斯和弗兰克完全理解,而且非常同情。迈克西姆也不例外,只是猛一上来有点震惊……我会设法把他单独拉到一边,跟他谈一谈,把一切向他解释清楚。”
“不!”我说。“不!”
她把那件蓝袍子往我身边的床沿上一放。“客人马上就到齐,”她忧心仲忡,心烦意乱地说。“要是你不下去,人家会觉得很奇怪。我总不能说你突然得了头痛病。”
“为什么不能?”我精疲力竭地说。“有什么关系呢?怎么说都行。没有人会在乎的,他们里面又没人认识我。”
“好的,我的亲爱的,”她拍拍我的手说。“设法打起精神来。把这件漂亮的蓝衣服穿上。想想迈克西姆吧。为了他,你也该下楼去。”
“我一直在想着迈克西姆,”我说。
“对吧,那当然就……?”
“不,”我抚着指甲,在床沿上前后晃动着身子。“我不能,我不能。”
又有人敲门了。“哦,天哪,会是谁呢?”比阿特丽斯一面说,一面朝房门走去。“什么事?”
她把门打开。贾尔斯站在门外。
“客人到齐了,迈克西姆让我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唔?”他说。
“她说她不想下楼,”比阿特丽斯说。“天晓得我们该怎么说才好。”
我发现贾尔斯正从敞开的门那儿朝我张望。
“喔,天哪,这可乱了套啦,”他低声说。他注意到我已看见他,这才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
“我怎么对迈克西姆说呢?”他问比阿特丽斯。“已经八点五分了。””就说她头晕不舒服,待会儿看能不能下楼。叫他们别等,请客人入席就是了。我这就下来。这儿由我照料。”
“行,就按你的意思说。”他说着又偷偷朝我这边膘了一眼,目光里带着同情,可又夹杂着几分好奇,不明白我干吗要这么坐在床沿上;他说话时还压着嗓门,似乎家里有人出了什么事,正等医生上门急救呢。
“还有什么要我效劳的?”他说。
“没了,”比阿特丽斯说。“你下楼去吧,我随后就来。”
他拖着阿拉伯长袍乖乖地走了。我暗自寻思,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此刻的情景,一定会乐得哈哈大笑,到那时我会说,“还记得当年的情景吗?贾尔斯一身阿拉伯人的打扮,比阿特丽斯脸上蒙着面纱,镯环在她手腕上丁当作响。”流逝的光阴会润以甘露,使这一刻成为逗人发笑的一幕。可是眼前有什么趣味可言?我怎么笑得出来?眼前终究是眼前,而不是将来。眼前的这一切太逼真了,都是活生生的事实。我坐在床沿上,扯拉着鸭绒垫被,从被角的隙缝里抽出一小片羽毛来。
“想喝点白兰地吗?”比阿特丽斯作最后一次努力。“我知道,喝两口能给你壮壮胆,添几分虚勇,不过有时候还真有奇效。”
“不,”我说。“不,我什么都不要。”
“我得下楼了。贾尔斯说他们正等着开饭呢。此刻我让你一人留在这儿,你看行吗?”
“走吧。谢谢你,比阿特丽斯。”
“哦,亲爱的,别谢我。我真希望能帮你点什么忙。”她敏捷地弯下腰,对着我那面化妆镜一照。随手往脸上敷了些粉。“天哪,瞧我这副鬼样子,”她说。“我知道都是该死的面纱捣的鬼。这也真叫没办法。”她披着悉碎作声的袍子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我觉得由于自己拒绝下楼,已辜负了她对我的同情。我已暴露了我性格中怯懦的一面。可是她不理解我。她属于另外一个生活圈子,和我是不同类型的人。那个圈子里的女人,个个富有胆识,并不像我这么怯懦。要是这种事儿不是出在我身上,而是落在她比阿特丽斯头上,她就会另外换一套衣眼,重新走下楼去迎接客人。她会站在贾尔斯身边,跟大家-一握手寒喧,脸上还挂着微笑。在我,这可办不到。我缺少这股傲气和胆量,我缺乏良好的教养。
我眼前老是浮现迈克西姆那张惨白的脸,那对喷射着怒火的眸子,而在他身后,还站着贾尔斯、比阿特丽斯和弗兰克,他们都像哑巴似地望着我发愣。
我从床沿站起,走到窗前向外凝望。园艺工人在玫瑰园里来回走动,忙着检查彩色灯泡,看看有没有毛病。天色渐暗,西边的天幕上,映出几片条纹状的橙红色晚霞。一到薄暮时分,华灯就会大放光明。玫瑰园里设了桌椅,成双配对的宾客要是愿意到户外小坐,可以上这儿来休憩。我从窗口可以闻到玫瑰的馨香。园艺工人正在谈笑。“这儿缺了一只,”我听到其中一个大声嚷嚷。“能替我另外拿只小灯泡来吗?比尔,蓝色的小灯泡。”他把灯泡装了上去,嘴里悠然自得地吹着口哨,吹的是一首时下流行的曲子。我想,说不定今晚乐队也会在俯瞰大厅的吟游诗人画廊里演奏这支曲子吧。“行啦,”那人说着,把灯开亮又关掉。“这儿的灯没问题了,一只也不缺。现在去看看平台那儿的彩灯吧。”他们拐过墙角走远了,嘴里还在吹着那支曲子。要是我能变个工匠该多好。到了晚上,双手往兜里一抄,帽子撩在后脑勺上,和朋友们一起站在车道上,看着汽车一辆辆开到宅子前。他会同庄园里的其他人,围作一堆,然后在平台一角专为他们设置的长桌上喝苹果酒。“又跟往日里一样啦,是不是?”工匠会这么说。可是他的朋友却会把脑袋一晃,吸口烟斗。“这位新太太可不像我们的德温特夫人,完全不一样。”接着旁边人群里有个妇女,还有别的一些人,也都随声附和:“说的是!”一面还一个劲儿点头。
“今晚上她人在哪儿?一次也没在平台露面。”
“我可说不上来。我没有见着她。”
“往日里,德温特夫人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到处都可以见到她的人影。”
“嗨,一点不错。”
那女人转过脸去,朝邻座神秘地一点头。
“听说她今儿晚上压根儿不准备露面了。”
“往下说。”
“这是真的。不信你问这儿的玛丽。”
“是真的。宅子里有个仆人亲口对我说,德温特夫人一晚上没跨出房门一步。”
“她怎么啦,生病了吗?”
“不,我想是耍脾气了。听人说她那件化装服不称心。”
那一堆人群里先是爆发出一阵尖厉刺耳的笑声,接着又喊喊喳喳议论开了。
“谁听说过竟有这样的事!这可是给德温特先生出丑哪!”
“我可不信这种说法,像她那样的黄毛丫头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也许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千真万确,满屋子上下全这么说。”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这个微微一笑,那个眨眨眼睛,另一个耸耸肩膀。先是这儿的一群,随后又是另外一群,接着又传到那些在平台、草坪散布的客人耳朵里,最后还惊动了一连三小时坐在底下玫瑰园里的那一对男女。
“你看我刚才听到的是真的吗?”
“你听到了什么?”
“嗨,听说她根本没什么不舒服。他们俩大吵了一场,所以不肯露面啦!”
“哦,是这样!”说着,眉毛一扬,长长的一声口哨。
“我说嘛,事情也实在有点蹊跷,你说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地闹起头疼来呢?我看这里面大有文章。”
“我觉得他好像有点闷闷不乐。”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当然罗,我早就听说他们的婚姻不很美满。”
“噢,真的吗?”
“嗯。好几个人都这么说过。他们说,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己铸成了大错。本来嘛,此人姿色平平,并无动人之处。”
“是呀,我也听人说她长得并不怎么样。她是哪家的闺女?”
“哦,根本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是他在法国南方偶然找着的,是个看护兼家庭教师之类的角色。”
“我的老天!”
“我说是嘛。一想到吕蓓卡……”
我仍然出神地望着那几张空椅子。晚霞映染的天空逐渐暗淡下来。星星已在我头顶上闪现。玫瑰园后面的林子里,归巢的鸦雀悉碎鼓翅,准备过夜。一只孤独的海鸥横空而过。我离开窗口,又回到床边。我捡起那件丢在地板上的白裙,连同薄棉纸一起塞进衣盒。我把假发放回发盒内,然后打开一具杂品橱,寻找过去在蒙特卡洛替范-霍珀夫人烫衣服时用的那只袖珍熨斗。它丢在里层的搁板上,跟几件好久没穿的羊毛衫放在一起。这是一只通上各种电压的电流均可使用的熨斗,我把它往墙上的插座里一插,开始烫起那件比阿特丽斯从衣柜里拿出来的蓝袍子。我有条不紊地慢慢烫着,就跟以前在蒙特卡洛给范-霍珀夫人服务一样。
烫完后,我把衣服摊在床上,然后擦去脸上的脂粉,那是为配原先那件化装舞服面涂抹的。我梳了头,洗了手,穿上那件蓝袍,换了双与衣服相配的鞋子。我仿佛又同过去那时候一样了,正准备陪范-霍珀夫人下楼到旅馆的休息室去。我打开房门,沿走廊走去。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根本没在举行什么宴会。我踮着脚,来到过道尽头,拐过弯去。通往西厢的那扇门紧闭着。走廊里没有一点声响。我走到画廊和楼梯处的拱门那儿,才听到餐厅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嗡嗡谈话声。筵席还未散呢。大厅里空荡荡的,画廊里也不见人影。乐师们想必也在吃晚饭。我不清楚他们的起居饭食是怎么安排的。是弗兰克一手安排的——不是弗兰克,就是丹弗斯太太。
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正对着我的画廊里那张卡罗琳-德温特的画像。我可以看到那一络络发卷衬托着她的面庞,可以看到她嘴边挂着微笑。我记起那天拜访主教夫人时她对我说的话:“我怎么也忘不了她的模样儿,一身雪白的衣裳,满头乌黑的云鬓。”我怎么会把这些话忘了呢,我是应该知道的呀。搁在画廊里的那些乐器,那些小乐谱架,还有那张大鼓,看上去样子有多怪。不知哪位乐师把手帕丢在椅子上了。我凭靠栏杆,俯身望着下面的大厅。不多一会儿,大厅里就会像主教夫人说的那样宾客满堂,而迈克西姆就站在楼梯下,跟来客-一握手。嘈杂的人声将响彻大厅,随后,乐队在我现在凭栏伫立的画廊里管弦和鸣,那位提琴师将笑咪咪地合着音乐的节拍不住晃动身子。
到时候不会再像现在这么悄无声息。突然,画廊里的一块地板嘎吱响了一声。我赶快转身朝后面的画廊扫了一眼,但不见有人。画廊里跟刚才一样阒无一人。可是有阵冷风吹到我脸上,一定是谁把某条过道里的窗户打开后忘记关了。餐厅里嗡嗡的谈话声仍不断传来。真奇怪,我身子一动也没动,地板怎么会嘎吱作响呢。也许是因为夜晚太热,或者是地板木头年代太久,在哪一处有了翘棱。可是阵阵冷风仍往我脸上吹来。谱架上有张乐谱纸,抖动一下,翻落在地板上。我抬头朝楼梯上方的拱门望去。风是打那儿吹来的。我又来到拱门底下,当我走出拱门来到长廊时,我看到通西厢的那扇门被风吹开,门扉贴着墙壁。西厢走廊里黑洞洞的,一盏灯也没开。我可以感觉到风是从那儿某扇开着的窗子吹到我脸上来的。我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可是摸来摸去摸不着。我影影绰绰看见过道拐角处有扇窗开着,窗帷随风来回微微摆动。朦胧的暮色在地板上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从洞开的窗户那儿传来大海的涛声,那是海潮从圆卵石海滩退出去时发出的轻柔的噬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