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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4)


莱 尼听到她公公凭着自己参加过二十三年前的一次战役,就想得到一枚前线战士荣誉奖章,而且还想将一枚二级铁十字勋章得到,老是“纠缠”他的朋友格鲁伊滕 ———他在市内他的办事处当然有时也与将军们洽淡———求他帮他搞到他所渴望的这种荣誉时,只是报以蔑视,只是用撇嘴和皱眉来表示。导致那条“伤腿”老是 一瘸一拐的那块“大头针头大的”弹片至今还没有一个医生找到。莱尼是否注意到,普法伊弗家想欺骗她,他们替莱尼去申请寡妇抚恤金?———她是否注意到,她 已在申请书上签了字,从一九四一年七月一日起———当然补发不足部分———每月她的银行帐户收入六十六马克?普家这样做,只是为了在将近三十年之后报复 她,让他们那个平时还不错的儿子海因里希—他没有瘸腿,而是确实失去了一条腿———有朝一日找莱尼算帐,说她凭借普法伊弗这个姓起码赚了四万马克,也许有 五万马克,因为她近三十年一直“捞到”这笔曾多次提高的、根据她的职业调整的寡妇抚恤金—并且对自己竟走得这么远而恼火,很可能(笔者的看法,无人证明) 另外由于吃醋,因为他从见到莱尼的第一天起就偷偷地将她爱上了,他当着证人(汉斯和格蕾特夫妇)的面就对莱尼喊道:“你凭什么挣那五万马克?就因为同他在 灌木丛中睡了一觉,而第二次———谁都知道这事———他就得苦苦哀求向你,一星期后这个可怜虫就死了,一个没有污点的名字给你留下了,而你———而你 ———、而你———”莱尼瞪了他一眼,使他闭上了嘴。

莱尼被人“恶狠狠地”说成是同人睡了两次就捞到约五万马克,而她———而她是否她觉得自己像个婊子?

办 公室莱尼不仅回避着,她也几乎不再去公司了。她向洛蒂霍伊泽坦白说,“看到那一堆堆刚印好的钞票”就恶心。自己的汽车她保住了,再次被没收的危险防止了, 她只是用汽车“在近处兜风”,这时不过已日益频繁地带母亲出去,“在尽可能靠近莱茵河的漂亮咖啡馆和饭馆里她们一坐就是几小时,含笑相视,彼此观看往来的 船只,抽烟”。那个时期格鲁伊滕一家全都这样“高高兴兴,使人莫名其妙,真会使人长时间发疯了”(洛蒂霍伊泽语)。已确诊格鲁伊滕太太的病没有什么希望痊 愈:多发性硬化症,如今已越来越快地进入后期。她上下车都是莱尼背着:书她不再看了,连叶芝的作品也不读了,有时“她用手数念珠”(范多尔恩语),但并不 寻求“教会的安慰。”

所有当事人都明确地说,这个时期格鲁伊滕家———一九四二年初至一九四三年初———的生活是“最奢侈 的”。“不负责任,真是不负责任,我这样说,您也许会更好地理解如今我为什么对莱尼虽不苛刻,但也不过分迁就。当时欧洲黑市上能买到的东西,他们全都有 ———那件可怕的事情后来出了,至今我仍不明白为什么胡贝特要那样做。他根本用不着那么做嘛。他确实用不着那么做嘛。”(马尔娅范多尔恩语)

“那 件事”纯粹是由于一桩荒唐的纯文学偶然事件而被揭露的。后来格便伊滕称之为“完全是一桩笔记本交易”,这就是说,他把全部材料都装在他的皮夹子和笔记本 里,经常随身带着;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市内办事处是他的通讯地址,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没有牵连任何人,连他的朋友和总会计师霍伊泽也不知情。这是 一件冒风险的事情,是一次赌注很大的赌博。事实说明格鲁伊滕,感兴趣的是赌博而不是赌注,也许时至今日只有莱尼“理解”他,就像他的妻子“理解”他一样, 还有———当然有所限制———洛蒂霍伊泽,对绝大部分她是理解的,只是“不明白其中的自杀性部分,那是自杀,纯粹是自杀———干什么啊?他拿钱?成包、成 堆、成捆地送人!真是荒唐,虚无主义———莫名其妙,神经失常”。

为了这件“事情”,在大约六十公里外的一个小城市里格鲁伊 滕专门成立了一家公司,命名为“施莱姆父子公司”。假证件,他弄来了带有伪造签字的伪造订货单(“他随时都能搞到那些表格,他也从来不把签字当一回事,他 在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三年的危机年代里,甚至经常在汇票上冒充他妻子签字,并说:‘将来她会理解的———为什么现在要叫她着急呢?’”老霍伊泽说)。

那 场赌博、那件事情持续了八九个月,在整个建筑业以“死魂灵丑闻”而著名。这件特大丑闻是一次“抽象的笔记本游戏”(洛蒂霍伊泽语),有已付款在其中甚至已 交付但又通过黑市倒卖的水泥,有虽支付工资却并不存在的“外籍工人”,还有整整一个有建筑师、工程负责人、领班,甚至食堂的女厨师等等,全都只存在于格鲁 伊滕的笔记本上,连验收记录也不缺,验收记录上的签字全都符合手续,银行户头一应俱全、银行结单,“一桩完全规规矩矩,或者更恰当地说,看起来规规矩矩的 事情”(朔尔斯多夫博士后来在法庭上语)。

当时这位朔尔斯多夫虽年仅三十一岁,却被所有的———包括最严格的———新兵体格 检查部门一致认为不合格。他并没有弄虚作假(“虽然我也不怕弄虚作假,但我用不着那样做”)。他没有什么器官病,只因为他异常敏感、柔弱、神经质,人们不 想拿他来担风险———联想到一九六五年还有新兵体格检查部门的德国大夫,很想给不很瘦的年轻德国人开“斯大林格勒疗法”,这意味着什么就可以知道了。为 “保险起见”,把朔尔斯多夫一位“身居”高位的大学同学征调到那个小城市的财政局工作。朔令人惊讶的是,很快就熟悉了他素昧平生的工作,过了一年就“不仅 脱不了身,而且委实是谁也代替不了他”(朔的上司、已退休的财政局长克莱普夫博士语,在一个前列腺疗养地笔者找到了他)。克莱普夫还说:“他虽然是个语言 学家,但不仅会算帐,甚至能把复杂的财会业务开清,看出某些交易中的问题———而这是与他原有的才能背道而弛的。”这“原有的才能”指的是斯拉夫语言文 学,朔直至今日仍醉心于此,他的专长是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虽然我受到当翻译的诱人的聘请,但我还是愿意在财政局干这个工作———要我把军士们或者将军 们说的德语译成俄语吗?要我贬低自己心目中的神圣事业难道,把它变成有用的审问词汇么?决不!”

在一次毫无恶意的例行检查中 朔尔斯多夫看到“施莱姆父子公司”的材料,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也挑不出任何毛病。纯属偶然,他开始阅读工资表,看后“起了疑心,不,我生了气,我看到的名 字不但熟悉,而且一直和我做伴”。这里必须公平地补充一句:朔尔斯多夫可能怀有一些报复心理,不是对格鲁伊滕,而是对建筑业。他原先在一位颇有势力的朋友 推荐下,到一家建筑公司去当工资会计员,他有计数天才,人们后来发现了对他备加赞赏,但请他另谋高就,因为没有一家建筑公司真正乐意让别人仔细检查自己的 帐目,家人们没有想到一位语言学会这么做。朔尔斯多夫天真得几乎难以形容,以为这些公司真的想要他做他们其实忌讳的事情:仔细了解掌握他们的种种手法。他 们雇佣了一个不通世故、地地道道的语言学家,原是“出于同情,让他有碗饭吃,不至于去当兵”(弗拉克斯建筑公司老板语,该公司今天仍生意兴隆),而“这小 子比任何一个审计员竟还要认真。我们可受不了这个”。

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大学生宿舍有多少平方米,拉斯科尔尼科夫下楼到院子里 走多少级楼梯朔尔斯多夫能够具体说出。他现在突然看到一个工人名叫拉斯科尔尼科夫,在丹麦某地给施莱姆父子公司搅拌水泥,在公司食堂吃饭。接着,他虽然尚 未产生怀疑,却已“义愤填膺”,看到一个斯维德里盖洛夫、一个拉祖米欣,乞乞科夫和索巴克维奇,最后还发现有———大约在第二十三名之后看到了戈尔巴乔 夫,他勃然变色;再往下看去,使他更气得直哆嗦,因为他发现普希金、果戈理、莱蒙托夫也成了工资低廉的战争奴隶。大名鼎鼎的托尔斯泰甚至也未能幸免。我们 这里想说清楚:这位朔尔斯多夫博士毫不关心诸如“德国战争经常的纯洁性”之类的玩意儿,这种东西“他并不在乎”。在财务工作上他的一丝不苟精神只是(这是 笔者的解释。笔者曾多次与朔长谈,不久前还把他找过,可能还会经常去找他)他熟悉、热爱、解释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的全部人物的那种一丝不苟精神的变种。 “例如,我发现这份名单中没有契诃夫和他的全部人物,也没有屠格涅夫。当时我就可以告诉您这份名单是谁开的:只能是我的大学同学亨格斯博士。此君吊儿郎 当、落魄潦倒,却是个屠格涅夫迷,并且对契诃夫崇拜得简直五体投地,在我看来尽管这两个作家并没有很多共同之处。老实说,我上大学时曾低估了契诃夫,大大 地低估了他。”事实也证明,朔从未告发过任何人,在这件事情上也没有:“这样做未免过分,我虽然讨厌弄虚作假、营私舞弊,任何人,我都从未告发过。我把那 些人找来,教训他们一顿,要求他们重做报表,补交欠款———我们单位中由于我收到的补交款最多,克莱普夫对我很赏识。仅此而已。可告发———那些人会吃官 司,我很清楚,即使是对营私舞弊、弄虚作假的人我也不想那么干。您想想偷了几件毛衣就被判处死刑,不———可这一次我忍无可忍,把肺气炸了:莱蒙托夫在丹 麦给德国建筑公司当苦工!普希金、托尔斯泰、拉祖米欣和乞乞科夫———在搅拌水泥,喝大麦粥。冈察洛夫和他的奥勃洛莫夫一起挥锹!”

不 久朔将以高级参议的身份退休,仍醉心于俄罗斯文学,甚至当代俄苏文学。甚至他还有机会向老格鲁伊滕道歉,并通过教会他的外孙、莱尼的儿子莱夫掌握极好的俄 语来慷慨地补偿;而且,如今莱尼的房间是有时会有一束鲜花(虽然她与花打交道有将近二十七年之久,就像别人与豌豆打交道一样,但她一直还喜欢花),那都是 朔尔斯多夫博士送的!目前朔尔斯多夫正在潜心研究阿赫马杜林娜的诗。“我当然没有去告发。我先是写信去,大意如下:‘有急事相商请速来面谈。’”一次、两 次他催促了,设法寻找亨格斯,但没有找到———“由于我也受到例行检查,被发现了我经手的这件事情,于是便立即立案对‘施莱姆父子公司’进行侦查。这样一 来———这样一来,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朔尔斯多夫是这件案子的主要证人。由于老格鲁伊滕供认不讳,审判一共只用了两天。在 法庭上他很冷静,只是在叫他说出“名字供应人”(“您想想,‘名字供应人’”———朔尔斯多夫语)时他才不知所措。虽然朔尔斯多夫心中完全有数,但也没有 说出来。用了大约三小时,第二天开庭时,由一个从柏林召来的斯拉夫语专家对格鲁伊滕的文化水平进行鉴定,因为这些名字格鲁伊滕声称都是他从书本上看来的 ———事实证明,任何一本俄国作品“或一本德国书他都没有看过,连《我的奋斗》都没有看过”(朔语),这样一来事事情就“追到亨格斯头上”。格鲁伊滕并没 有供出他,而是朔尔斯多夫此时已找到了他。“他以特种兵军官的头衔为国防军工作,从俄国俘虏口中设法掏出军事机密。而此人本来有机会作为契诃夫专家闻名于 世的。”

的确亨格斯是自愿出庭的,他穿着特种兵军官制服,“看上去不太合身,他穿上身才四个星期”(朔语)。是的,他承认, 格鲁伊滕找过他,他向他提供了一份俄国人的名单。但他闭口不谈他提供每一个名字获得十马克的酬金。事前他曾同格鲁伊滕的辩护律师讨论过这个问题,向他交底 说:“我现在绝对担当不起这一点———您明白吗?”于是,格鲁伊滕和他的律师都不提这一令人为难的细节,但在法院附近一家小酒馆里亨格斯同朔尔斯多夫继续 争吵时这一点,向他承认了。原来,朔尔斯多夫和亨格斯在法庭上发生了争论,朔尔斯多夫愤愤不平地向亨格斯大声嚷道:“所有的人都被你出卖了,所有的人,只 有你的屠格涅夫和你的契诃夫例外。”这场“俄罗斯闹剧被检察官打断了”。

这一插曲的教训不言自明:伪造工资表的建筑公司老板要有良好的文学修养,而———具有文学修养的审计员证明是有用的,对国家有好处。

有 罪的在这个案件中只有一人:格鲁伊滕。他全都招认,但不承认作案动机是牟利,这使他处境更加困难;问到他作案动机时,他拒不交代,问到是否他蓄意进行破坏 时,他又矢口否认。后来,他的作案动机人们曾多次向莱尼问起,她咕哝什么“报复”(报复什么呢?———笔者)。只是在“非常非常有权势的朋友提出,对德国 军用建筑工业他有过无可争议的功劳这一理由”(老霍伊泽语),大力干预后,格鲁伊滕才免去了一死,被判处无期徒刑,全部财产予以没收。莱尼两次出庭,但被 证明无罪,霍伊泽、洛蒂以及所有朋友、同事也都被宣告无罪。唯有莱尼出生的那幢公寓房子没有充公,这要归功于那位“一向很苛刻的检察官”,他提出她“作为 阵亡将士遗孀的不幸命运,经查明无辜”这一理由,并且令人尴尬地大谈特谈,再次将阿的英雄事迹“搬出”,甚至莱尼参加过一个纳粹少女组织的活动,也被当作 她思想可靠的证明。“法官先生,剥夺这个已失去一子一婿、病入膏肓的母亲(指格鲁伊滕太太)和这个循规蹈矩的英勇的德国年轻妇女的一份财产是不合适的,这 份财产更何况不是被告挣来的,而是他妻子带来的。”这场丑闻格鲁伊滕太太没有能经受住。由于她不能动弹,躺在床上她接受了几次审问,“这就够她受的了” (范多尔恩语)。“离开这个世界她并不很伤心———她毕竟是一个善良正直勇敢的女人。她很想再和胡贝特见上一面,但已不行了。我们悄悄地把她安葬了。教会 仪式当然举行了。”这时莱尼已二十一岁了:汽车她当然不再有了,她认为自己应当辞去公司的职务,她的父亲暂时去向不明。所有这些对她有没有触动,抑或触动 很深?这个有一辆时髦的汽车、只是弹弹钢琴,在战争第三年似乎无事可干、给生病的母亲朗诵爱尔兰童话、探视一个奄奄一息的修女的漂亮金发女郎,可以说是第 二次守寡,毫无悲痛之感。如今失去母亲,父亲又身入囹圄,她将如何是好呢?这个时期她讲过的原话,人们知之不多。所有与她关系密切的人都感到意外,对她的 表现。洛蒂说,莱尼“不知怎么松了一口气”;范多尔恩说,“她显得宽心了”;而老霍伊泽则这么说———“不知怎么她竟如释重负”。两种说法中都说“不知怎 么”,当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也为人们想象莱尼为什么沉默寡言提供了一丝线索。玛格蕾特是这样说的:“她显得并不消沉,相反,我倒觉得她依然振作或者说 重新振作起来了。修女拉黑尔的神秘消失对她来说,要比父亲的丑闻和母亲的去世严重得多。”实际情况是,从此莱尼得听候调遣参加工作,由于一位“有一些门 路”、不愿披露姓名但笔者知道的恩人在幕后活动的结果,她到一家花圈场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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