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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朋友。你的汤来了。惠特尼还是加了一片夹肉面包。你会喜欢的。他做的夹肉面包棒极了,不过可别吐啊,怎么样?”
“不会的。”
“我嘛,还得去一些地方,见一些人。要是我的老朋友波克现在见到我的话,他一定不敢相信。我简直成了大忙人。待会儿再来看你。”
“好的,”垃圾虫又点点头,几乎是腼腆地说,“谢谢,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不要谢我,”劳埃德亲切地说,“谢他吧。”
“我 会的,”垃圾虫说,“我感谢他,每一个晚上都感谢他。”但最后这句话只能算是自言自语,因为劳埃德已经走到门厅,一边走一边跟送汤和汉堡包来的人说着话。 垃圾虫深情地目送他们离去,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他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大半东西下了肚,如果这时他没有低头去看那汤碗,他一定会感觉很好。但他偏偏看 了:碗里盛的是蕃茄汤,那是血的颜色。
他把碗推到一边,顿时没了胃口。对劳埃德·亨赖德说他不想提起那小子固然不难,但是要管住自己的脑子不去想他的事,可就另当别论了。
他 走到轮盘那儿,喝着随饭一起送来的牛奶。他空转了一下轮子,把白色的小球扔进轮盘。小球沿着边缘滚动,碰到了下面的槽,开始来回跳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那 小子。他想着会不会有人来告诉他哪个房间是他的。他想着那小子。他想着小球会在红色数字还是黑色数字的格子里停下来……但是他想的更多的还是那小子。小球 蹦跳着,抖动着,卡在一个槽里,终于不动了。轮盘停了下来,小球的下面是两个绿色的零。
房子旋转起来。
从 戈尔登往西去的那天晴空无云,温度高达华氏80度,他们沿70号州际公路直接进入落基山。那小子放下可斯,拿了一瓶丽白液威士忌。在两人之间的主动轴隆起 的部位,还放着另外两瓶威士忌,每个瓶子都仔细地塞在一个空纸盒里,免得瓶子滚动打碎。那小子拿着瓶子,喝一口威士忌,就一口百事可乐,然后用尽全力大喊 “真他妈的热”或者是一声“呀呼1他一遍又一遍地嚷着:要是能往丽白液里撒泡尿,他一定这么做,还问垃圾虫信不信这快乐的牛皮。垃圾虫回答说相信,恐惧使 他脸色苍白,昨夜三罐啤酒的残余酒力也还没有完全散荆
在这种公路上行驶,即使是那小子这样的司机,也没办法保持90公里的车速。他把速度降到60公里,嘴里低声抱怨着该死的山路。过了一会儿他兴奋起来:“等过了犹他湖和内华达,咱们就能把时间补回来,垃圾虫。我的小宝贝在平地上能跑到160公里,你信不信这快乐的牛皮?”
“的确是辆好车。”垃圾虫病恹恹地笑了笑,说道。
“那当然,”他呷了一口丽白液,又喝了一口百事可乐,然后大叫一声“呀呼1
垃圾虫神情恍惚地望着车外掠过的景物。正是上午10点左右,太阳当空照着。州际公路在山肩上盘旋,他们不时地在巨大的岩石峭壁中间穿行。昨天夜里他在梦里看到过这些峭壁。天黑以后,那些红色的眼睛还会睁开吗?
他感到一阵战栗。
没过多久,他发现车速已从60公里减到了40公里。接着又减到30公里。那小子嘴里不住地低声发出可怕的诅咒。双门小轿车在越来越复杂的路面上迂回行进,突然完全停了下来,周围死一般沉寂。
“他妈的,怎么回事?”那小子大发脾气,“他们这是干吗?在他妈的1万英尺高的山上,一个个都活腻歪了?喂,笨蛋,滚一边去!听见没有?滚一边去1
垃圾虫紧张地往后缩了缩。
他 们拐过一个弯,面前呈现出可怕的一幕:四辆汽车撞在一起,把70号州际公路上的两个车道塞了个严严实实。一具血淋淋的男尸四肢张开,脸朝下趴在地上,凸凹 不平的路面上留下一滩干了的血迹,在他身旁有一只破碎的玩具娃娃。左侧是6英尺高的铁护栏,右侧的地面向下倾斜,深不见底。
那小子喝下一大口丽白液,把双门小轿车转向陡坡。“抓住,垃圾虫,”他低低地说,“咱们绕过去。”
“没地方可绕了。”垃圾虫粗声说,他觉得喉咙像一把钢锉。
“有,不多不少。”那小子轻声说。他两眼放光,开始把汽车缓缓地驶离公路。右边的车轮开进了山肩的松土。
“让我下来。”垃圾虫惊慌地说,急忙抓住车门的把手。
“坐下,”那小子说,“否则你可要粉身碎骨了。”
垃圾虫转过头,瞥见一只0.45口径手枪的弹膛。那小子紧张地傻笑了一下。
垃圾虫坐了回去。他不愿意看,却无法闭上眼睛。在他的这一边,山肩的最后6英寸也看不见了。他已经直接看到了下面一道狭长的景色:青绿色的松树,滚动的巨石。他想象得出,双门小轿车那两只固特异轮胎现在离悬崖的边缘还剩下4英寸……2英寸……
“还有1英寸,”那小子低低地说,眼睛几乎蹦出眼眶,牙齿可怕地龇着,苍白的额头上挂着晶莹的汗珠。“最后……1……英寸。”
这 个过程戛然而止。垃圾虫感觉到车子的右后部猛然向外滑去,急剧下沉。耳边响起一阵石头滚落的声音,先是小石子,接着是大块的石头。他尖叫起来。那小子恶毒 地诅咒着,换成头档,把油门踩到底。他们擦着左侧大众汽车的那具俯卧的尸体缓缓地移动,从那里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飞呀1那小子尖声大叫,“像个大笨鸟一样飞呀!该死的,飞呀1
双门小轿车的后轮飞转起来。一瞬间,车子下陷的速度似乎加快了。紧接着,小汽车扬起车头,猛地向前蹿去,他们又回到了公路上,远远地抛开了事故现场,车子四轮落地。
“我说过它能做到1那小子得意地大叫,“他妈的!咱们过来了吗?咱们过来了吗,垃圾虫,他妈的你这可恶的胆小鬼?”
“过 来了,”垃圾虫平静地答道。他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抖个不停。接着,自遇到那小子以来,他第二次无意中说出了可能让他免遭横祸的一句话,假如他没有提醒,那小 子没准就会带着他撞死在路上;那也就成了这家伙独特的庆祝方式。‘好好开,胜利者,”他说,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把任何人称作“胜利者”。
“碍…没什么了不起,”那小子居高临下地说。“镇上至少还有两个人也能做到。你信不信这快乐的牛皮?”
“相信,既然你这么说。”
“别瞎扯,心肝,他妈的你听着。好吧,咱们继续开。也就是一天的路程了。”
不过他们并没有开出去多远。15分钟后,那小子的双门小轿车不得不停了下来,这时距离它的出发点路易斯安那州的什里夫波特才过了1800英里或者再多一点儿。
“真不敢相信,”那小子说,“真……他妈的……不敢相信1
他猛地打开车门,跳出去,左手还攥着那只丽白液瓶子,里面只剩下1/4的酒。
“滚开,别挡我的道1那小子跳着脚吼道。靴子的奇形怪状的鞋跟产生了一股小小的自然破坏力,像瓶子里发生了地震。“别挡道,他妈的,你们这些死人,滚回他妈的自己的坟墓里去1
丽白液瓶子脱手而出,翻着筋斗,琥珀色的泡沫四处飞溅。瓶子撞在一辆保时捷的侧面,摔得粉碎。那小子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喘着粗气,脚下有点站立不稳。
这 一次,问题可不像四车相撞的连环车祸那么简单。这回纯粹是交通问题。一条大约10码宽的、长满青草的中央隔离带隔开了往东行驶的单行道和往西行驶的单行 道,本来,双门小轿车可以从高速公路的这一侧飞到另一侧去,可惜两条大道上的情形没有什么分别:4条单行道挤得水泄不通,车辆与车辆摩肩接踵,交通完全陷 于停顿。几个司机甚至把车开上了崎岖不平的中央隔离带,在那里,遍布其中的岩石像龙的牙齿一样从薄薄的灰色泥土中钻出来。大概以前确曾有过四轮驱动车在这 里穿越成功,但眼下呈现在垃圾虫眼前的,是一片汽车的墓地,堆着被撞坏的、七零八落的底特律汽车。它像一股疯狂的源泉,让所有的司机都受到了感染,他们决 心要在这70号州际公路上展开一场毁灭性的赛车,把此地当作疯狂的竞技常这儿是科罗拉多的落基山,垃圾虫心想,在这么高的地方,这不是等于在天上比赛吗。 他差点笑出声来,连忙闭紧嘴巴。要是那小子听到他这时候在笑,只怕他以后再也没机会笑了。
那小子穿着高跟靴子的脚大踏步地回 到车里,一缕头发从他紧扣在脑袋上的帽子里钻出来。他的脸好像神话里的蛇怪,怒火烧得他两眼凸出。“他妈的,我不会离开我的车,”他说,“听见没有?没门 儿。我不会离开它。你去,垃圾虫,到前边看看这该死的堵车到哪儿是个头。可能有辆卡车塞在路上了,鬼知道呢。不能走回头路,咱们已经过了山肩,只能一路走 下去。如果只是一辆卡车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我才不理会它呢。这些狗娘养的车,我每次跳过一辆,把它们全部推下悬崖。我一定能做到,你最好相信这个快乐的 牛皮。去,小子。”
垃圾虫没有争辩。他开始小心地沿着公路前行,在车辆中间拐进拐出。他做好了准备,要是那小子开枪的话,他 要闪避、飞奔。但是那小子没有开枪。当垃圾虫走到了他认为安全的地方(手枪射程之外),他爬上一辆油轮车,回头张望。那小子,那个地狱来的小阿飞,已在半 英里之外,只剩下洋娃娃大小,正斜靠着他那辆双门小轿车,喝着酒。垃圾虫想冲他招手,但随之就意识到这是个坏主意。
垃圾虫是 在山区夏令时当天的上午10点30分开始走的。步行的速度非常慢,他不得不经常爬上小汽车、卡车的引擎罩或车顶,因为车辆之间塞得太紧了。当他到达第一块 “隧道关闭”的标志牌时,已是下午3点15分。他一共走了12英里。12英里没有多远,同他骑自行车穿越1/5国土相比,的确没有多远,但是如果把那些障 碍考虑进去,他觉得12英里已经够可怕的了。其实他早就可以回去告诉那小子:他的想法根本行不通……可他丝毫不想回去。当然,他确实没有回去。垃圾虫没读 过多少历史(接受电疗之后,他看书有些困难),不知道在古时候,国王经常会在一怒之下,杀死那些给他带来坏消息的送信人。不过他也用不着了解那么多,他现 在只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那小子的面目他已经看得太多,再看一眼都是多余。
他站在那里,思索着那个标志牌,桔黄色的四方牌 子,黑色的字,被撞倒在地,躺在一只车轮的下面。“隧道关闭”。什么隧道?他注视着前方,手搭凉棚,希望能看到点什么。他又往前走了300码,没有路时就 只能攀上车顶,眼前又是一片混乱的场面:撞毁的汽车,狼藉的尸体。有的汽车和卡车已经烧得只剩下车轴。其中多数是军车。很多尸体上面盖着卡其布。从这个战 场垃圾虫觉得这儿一定发生过战斗,堵塞的情况再次出现。再往前,东西两条车道的车龙消失在两个孔洞里,标志牌立在一块松动的岩石上,上面写着:艾森豪威尔 隧道。
他走近一些,心砰砰直跳,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那两个伸进岩石的孔洞令他害怕,当他再走近一些的时候,害怕立刻变成了恐惧。他完全理解了拉里·安德伍德对林肯隧道的感觉:在那一刻,他们不知不觉地成为精神上的兄弟,一起领略了极度恐惧的心理感受。
主要的区别在于,林肯隧道的步行通道高出路基,而此处的步行通道却低于路基,因此一些汽车试图沿路边开过去,一对车轮在路面,另一对车轮则落在下面的通道上。隧道长约2英里,要想穿越,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辆车一辆车地爬过去。这得花上几个小时。
他 站在那里,盯着隧道看了好长时间。一个多月以前,拉里·安德伍德克服恐惧,走进了隧道。垃圾虫则在久久地凝视之后,转向朝着那小子往回走去,他沉着双肩, 嘴角发抖。他之所以往回走,并不只是因为路不好走,或者是隧道太长(垃圾虫一直住在印第安那,对艾森豪威尔隧道没什么概念)。拉里·安德伍德是受一种潜在 的利己主义,一种纯粹的生存本能的驱使(或者控制):纽约是一个孤岛,他必须离开,而隧道是最快捷的途径。因此他以最快的速度步行穿过隧道;就像知道面前 是一杯苦药,只有捏着鼻子飞快地喝下去。垃圾虫是一个倒霉蛋,经常受到来自命运和他自身无法解释的性格的双重打击……他总是逆来顺受。自从灾难性地遭遇那 小子,他早己失去了男子汉的气概,简直像被洗了脑一样。那小子逼他以极快的速度飞奔,快得足以引起脑震荡;威胁他一口气喝下一罐啤酒而且过后不能吐出来, 否则就宰了他;把手枪枪管捅进他的屁股;在收费公路的路边,那小子还差一点把他扔下100英尺的悬崖。想想看,他怎么还能鼓起勇气爬过那个笔直穿过山底的 孔洞呢?何况黑暗中还不知会碰到些什么恐怖的事情。他做不到。也许别人做得到,但垃圾虫做不到。而回去的想法也有着当然的逻辑。是的,那是被打击的、半疯 狂的逻辑,但它的诱惑力却还是难以抗拒。他不是在一个孤岛上。如果需要花上今天剩下的时间以及明天一整天的时间原路返回,寻找一条路爬过山去而不是钻过山 去,那他情愿这么干。他可能会撞到那小子手里,肯定有这个可能,但他想,那小子也许不会说到做到,他可能改变了主意,已经离开了。也许他已经烂醉如泥。他 甚至干脆已经死了(尽管垃圾虫实在怀疑,如此的好运气怎么可能落在他的头上)。最坏的估计,如果那小子还在那儿观望等待,垃圾虫就等到天黑以后,像丛林中 的小动物(黄鼠狼)一样,从他身边爬过去。然后他就可以继续往东走,直到发现他要找的路。
他又回到了那辆油轮卡车旁边,来的 时候他曾经爬到车顶望过那小子和他那辆神奇的双门小轿车,但是这一次,他没再爬上去,因为那会把他的身影清晰地显露在夜空中。他双手着地,穿过一辆辆汽车 膝行前进,尽量不发出声音来。那小子可能在警惕地张望。像那小子这样的家伙,很难说……冒险可不值得。他希望这时手里有把枪,虽然他这辈子从来没摸过枪。 他继续爬着,石子扎进爪子一样的手,很痛。现在是晚上8点,太阳已经落到了山的那一边。
垃圾虫在那小子扔过酒瓶的保时捷车后 面停了下来,小心地抬头望去。是的,那小子那辆双门小轿车就在那儿,青铜色的夜空中看得出漆成艳丽的火红色的车身和球形的挡风玻璃。那小子沮丧地坐在方向 盘后面,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垃圾虫的心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高奏着凯歌。烂醉如泥!他的脑子里蹦出这几个字。烂醉如泥!谢天谢地!烂醉如泥!垃圾虫心 想,等那小子醒过来的时候,他可能已往东走出20英里开外了。
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爬过一辆又一辆汽车,像一只蟑螂掠过平静的水面,迅速穿过逐渐增大的缝隙。离左边的双门小轿车近了,更近了,终于到了车旁,再往前,他就要离开那个疯狂的……
“你这个笨蛋臭小子,别动。”
垃圾虫的双手和膝盖一下子僵住了。他尿到了裤子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恐慌的翅膀在疯狂地扇动。
他一点一点地转身,脖子上的筋膜嘎吱作响,像鬼屋里门的铰链。那小子就站在面前,一手提一把0.45口径的手枪,憎恨和恼怒使他扭曲了他的脸。
“我正在往这边查查看,”垃圾虫听见自己说。
“当然用你的手和膝盖在地上爬着查看吗,妈的。站起来。”
垃圾虫抓住右边一辆汽车的门把手支撑着身体,总算站了起来。在他眼里,那小子手里那两把0.45口径手枪的枪口大极了,大得像艾森豪威尔隧道的两个孔洞。他明白,他现在面对的是死神。这一次没有适当的话来躲避这种危险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向黑衣人祈祷:求求你……只要你愿意……我愿为你而死!
“那边出了什么事?”那小子问道,“交通事故?”
“是个隧道。堵得厉害。所以我回来,回来,告诉你。求求你……”
“隧道,”那小子吼道,“他妈的混蛋1他又变得怒气冲天。“他妈的你这个鬼东西,你敢跟我撒谎?”
“没有!我发誓没有!标志牌上写着艾森豪威尔隧道。好像是这个名字,我记不太住那么长的单词。我……”
“闭上你的臭嘴。多远?”
“8英里,可能更远一些。”
那小子沉默了一会儿,望着西边的收费公路。然后他又盯着垃圾虫,两眼放光。“你想让我相信堵车的地方离这儿8英里?你他妈的说谎1那小子双手的拇指分别把两把手枪的扳机扣到半击发位置。垃圾虫哪里知道扳机还有半击发和全击发之分,他吓得像个女人一样尖叫着,捂住了眼睛。
“我说的是真的1他尖叫道,“是真的!我发誓!我发誓1
那小子久久地盯着他。最后他放低了枪口。
“我要杀了你,垃圾虫,”他说,微微笑着。“我会要了你的命。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跟我回去,到今天上午咱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绕过来的那个地方。你去把那辆货车推下去,我要回去另找一条路。他妈的我是不会离开我的车的,”他暴躁地继续说,“没门儿。”
“求求你别杀我,”垃圾虫低声请求道,“求求你。”
“要是你能在15分钟之内把那辆大众货车推下去,我可能会不杀你,”那小子说,“你信不信这快乐的牛皮?”
“信,”垃圾虫嘴里应着。不过他审视过那双不可思议地发着光的眼睛,心里对这个人的话半点都无法相信。
他们走回连环车祸的现场,垃圾虫拖着两条发抖的僵硬的腿走在那小子前面。那小子装腔作势地跟在后面,皮茄克的折缝里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他孩子气的嘴唇上,露出一丝模糊的,几乎是甜蜜的笑容。
当 他们走到车祸现场的时候,天色几乎完全黑了下来。那辆大众汽车一侧着地,三四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一片混乱的景象,幸好黑暗中看不清楚。那小子从货 车的旁边走过去,站在山肩上,看着他们10个小时前刚刚绕过的地方。双门小轿车一个车轮的痕迹还留在那儿,另一个车轮的痕迹已随着塌陷的泥土消失得一干二 净。
“不行,”那小子最后说。“除非先开好路,不然的话根本没办法再从这儿过去。别瞎扯,你听着。”
一刹那,垃圾虫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扑过去,把他推下悬崖。就在这时,那小子转过身来。两支枪的枪口随意地对着垃圾虫的肚子。
“喂,垃圾虫,你在打什么坏主意。别跟我说你没有。你翘翘尾巴我就知道你要往哪儿飞。”
垃圾虫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拼命否认。
“别在我面前干傻事,垃圾虫。做梦也别想。现在,去推那辆汽车。你有15分钟的时间。”
在 断开的中心线附近停着一辆奥斯汀车,那小子拉开车门,不料却拉出来一具肿胀的少女的尸体(他的手正抓着她的胳膊,他甩开这只胳膊,像刚刚啃完一只火鸡腿, 随手扔掉骨头那样漫不经心),然后他坐进车里的凹背摺椅,一双脚还留在公路上。他心情很好地拿枪对着垃圾虫畏缩发抖的身影做了个手势。
“浪费时间,伙计。”他把头靠在椅背上,唱着:“噢……约翰尼来了,手里拿着啄木鸟,他是个独眼龙……没错,垃圾虫,他妈的蠢货,再加把劲,你只剩下12分钟了……来吧,该死的哑巴,迈右脚……”
垃 圾虫顶住那辆汽车,弓着腿,用劲地推。汽车好像朝悬崖移动了两英寸。在他心里,希望——这人类心中烧不尽的野草又萌发出来。那小子是个丧心病狂的冲动的家 伙,正如卡利·耶茨和他那帮伙伴们说的,比耗子还要疯狂。如果他能把这辆汽车推下悬崖,为那小子的宝贝小汽车清除障碍,也许这个疯子会让他活下去。
也许吧。
他低下头,紧紧抓住大众汽车的车架边缘,使尽吃奶的力气推。不久前被烧伤的胳膊爆发出一阵疼痛,他明白,新长出的脆弱的组织很快就会撕裂,那时的疼痛会更加剧烈。
汽车又移动了3英寸。汗水顺着垃圾虫的眉毛流下来,掉进眼睛里,热辣辣的刺痛。
“噢…… 约翰尼来了,手里拿着啄木鸟,他是个独眼龙……”那小子唱着,歌声戛然而止。垃圾虫疑惑地抬起头。那小子已经不在奥斯汀的车座上,他侧对着垃圾虫站在那 儿,从收费公路的这一边向对面往东行驶的单行道望过去。斜坡上出现了一片摇摇晃晃的、毛茸茸的东西,遮住了半个天空。
“他妈的什么东西?”那小子嘟囔道。
“我什么也没听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那是高速路对面斜坡上大小石头滚动的冬冬声。那个梦突然重现了,完整的重现,立即凝固了他的血,蒸干了他的唾液。
“谁在那边?”那小子吼道,“你最好回答我!回答我,他妈的,不然我开枪了1
对面真的回答了他,但那不是人类的声音。夜空里传来一声嚎叫,像拉响了刺耳的警报,声音先是越来越高,接着又陡地降下去,变作低沉的咆哮。
“老天爷1那小子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微弱、纤细。
收费公路对面的斜坡上,是一群狼,它们正越过中央隔离带往这边走来,瘦骨嶙峋的山狼,血红的眼睛,大张着湿淋淋的嘴巴,至少有二十多只。垃圾虫毛骨悚然,他又一次尿湿了裤子。
那小子绕着奥斯汀的车尾行李箱,举起手枪,开始射击。枪口喷出火舌;枪声在山间发出回响,反复不绝,听起来不像是手枪在射击,倒像是大炮在轰炸。垃圾虫大叫起来,用食指堵住了耳朵。夜晚的微风吹散了硝烟,新鲜、浓厚、热乎乎的空气,一股火药味刺激着鼻子。
狼 还在往前走,既没有加快也没有放慢,是快步行走的速度。它们的眼睛……垃圾虫发觉自己的视线再也无法离开它们的眼睛。这不是一般的狼的眼睛;这眼睛慑服了 他。他想,这是它们的主宰的眼睛。它们的主宰,也是他的主宰。突然,他记起了曾经做过的祷告,恐惧感消失了。他拿开了堵住耳朵的手指,也不再感觉到裤裆里 潮湿的蔓延。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那小子两支枪里的子弹都打完了,击倒了三只狼。他把手枪皮套套上,没有重新装子弹,而是转 身朝西走去。他走了十来步,停住了。更多的狼正沿着往西行驶的单行道缓缓而来,在黑压压的汽车长龙中出没,像被风吹散的雾气。一只狼扬起头,冲着夜空嚎叫 起来。另一只狼加入了它的叫声,接着又是一只,慢慢地汇成了一股狼的合唱。它们渐渐地走近了。
那小子开始后退。这时他试图给其中的一把手枪装上子弹,但是子弹从他不听使唤的手指中间漏了出来。突然,他放弃了无谓的努力。手枪从他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仿佛是一个信号,狼群猛地扑了上来。
那小子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转身朝奥斯汀车奔去。他的另一把手枪从皮套里掉了出来,在路面上弹了几下。随着一声低沉的咆哮,离他最近的一只狼一跃而起,几乎就在同时,那小子钻进了奥斯汀,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门关得很及时。狼被车门弹了回来,咆哮着,血红的眼球可怕地转动。其他的狼也纷纷效仿,刹那间,奥斯汀陷入了狼的包围。那小子躲在车内,朝外窥视的脸像一只小小的苍白的月亮。
接着,其中一只狼向垃圾虫走来,三角形的脑袋低垂着,眼睛像汽灯一样发着光。
我愿为你而死……
这时的垃圾虫镇静自若,丝毫不再感到害怕,他迎着它走上前去,伸出那只烧伤的手。狼舔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又蜷着乱蓬蓬的、粗大的尾巴坐了下来。
那小子看着他,目瞪口呆。
垃圾虫恶意地冲着他冷笑。
接着他大喊:“滚你的吧!你出不来啦!听见没有?你不信这快乐的牛皮?出不来啦!别瞎扯,你听着1
那只狼轻轻地含住了垃圾虫的手,他低头看去,狼已经站起来,使劲地拽着他,拽着他往西走。
“好的,”垃圾虫从容地说,“好的,孩子。”
他往前走去,狼跟在他身后,像一只驯服的狗。接着,又有五只狼从汽车长龙中走出来,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现在,他的前面有一只,后面有一只,两边各有两只,像个前呼后拥的大人物。
中 间他停下来一次,回头张望。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狼群绕着小小的奥斯汀车围成一个灰色的圆圈,耐心地坐在地上,那小子苍白的脸盯着外面,车窗后面,两片 嘴唇不停地开合。狼群似乎在冲着那小子龇牙咧嘴地笑,长长的舌头挂在嘴巴外面,仿佛在问他:你还能坚持多久?坚持多久?
垃圾 虫不知道,这群用牙齿包围着奥斯汀车的狼会坐到什么时候。当然,它们会一直坐下去,2天、3天,甚至4天。那小子将会一直坐在车里,望着外面,没有吃的 (除非那少女的车里还有个乘客),没有喝的,在温室效应的作用下,下午狭小的车内将达到华氏130度。黑衣人的使者会一直等下去,直到那小子饿死,或者他 精神崩溃,打开车门企图逃走。垃圾虫在黑暗中笑出了声。那小子块头不大,只够狼群塞牙缝的。
“我说得不对吗?”他喊,抬头对着明亮的星星咯咯地笑,“别告诉我你信不信那快乐的牛皮!他妈的你听着1
那群令人生畏的同伴在他身边庄严地缓缓而行,毫不理会垃圾虫的叫喊。当他们走到那小子那辆双门小轿车旁边,跟在他身后的那只狼悠闲地走上前去,嗅嗅其中的一只固特异轮胎,轻蔑地冲它咧咧嘴,抬起一条腿在上面撒了一泡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