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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与单位与汪琪与外面的世界


谢天谢地!幸亏卞容大占了一个好单位:省科学技术协作委员会。当年,卞容大到单位报到的第一天,他就领到了紫红色的宽敞的办公桌、墨水瓶、钢笔、材料纸、复写纸、蜡纸、钢板、油印机。卞容大的人事档案先他而到,科协领导已经再三调查研究过他的档案了,领导们看出了卞容大是一个文才的苗头,为他分配的工作是文化宣传干事。卞容大非常喜欢他的工作。这喜欢是多么宝贵啊,因为单位就是一个人终身的依靠。

省科协真是一个美好的单位。50年代修建的苏式楼房。大院子,院子中间有一棵古老的雪松。锅炉房凌晨三点就撬开炉火。清早六点,食堂就开始卖早餐。二两一个的大馒头大花卷,热气腾腾,每个只要三分钱,稀饭咸菜免费,自己拿碗去粥桶里打。“五一”国际劳动节,免费加餐。“七一”党的生日,免费加餐。“八一”建军节,免费加餐。“十一”国庆节,免费加餐。元旦、春节,皆免费加餐。“三八”妇女节,女同志休息,赠送电影票;男同志半天打扫办公室清洁卫生,半天也可以休息了。“六一”儿童节,单位派车,送职工的孩子们去动物园游玩;没有孩子的职工,也可以提前下班,回家休息,准备生孩子——这是笑话,是卞容大的同事们在办公室哈哈大笑说的笑话。卞容大没有参与哈哈大笑,他本来就不爱笑,加上妻子黄新蕾患有习惯性流产,生养孩子是他们最酸楚的话题。不过,这并不妨碍卞容大在单位里工作得顺心和舒畅。

这是一个令人顺心和舒畅的单位,每天你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事情。如果出色地完成了工作就会得到大家的赞赏和领导的表扬。他们单位的领导非常像领导,书记和主任,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同志,既善良又威严,衣服式样传统,整洁干净,专注地听你汇报工作和汇报思想,能够解决的问题,他们也不会立刻许诺,但是,事后很快就会给予兑现或者答复。这里头就有一种认真、负责、言必信行必果的精神,体现着党和组织的力量与威信。所有的事情,一律按部就班,都有组织照顾和管理。就连手指头破了,医务室也会马上给你涂碘酒。工会女工委员会经常性地主动询问:“你爱人好吗?她是吃药还是戴环?你需要避孕套吗?”最初,卞容大还脸红,后来就不脸红了,他们单位凡是已婚者,人人都被严肃地询问同样的问题,计划生育是我们的国策,这是单位在监督国策的执行情况。他们单位,俨然一架巨大的精密仪器,大小齿轮都在强有力地转动,这种转动足以使卞容大这种年轻敏感的小伙子联想到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他的自豪感,他的参与意识,他的献身精神,他建功立业的渴望,便都油然而生了。

个人感情生活里种种难言的委屈和痛苦,成为了卞容大工作上的动力。卞容大狂热地工作着。他们单位麾下的科协,分布全省,大大小小,星罗棋布,有一万多家。每天都涌现出大量的发明创造,每天都发生许多感人的事迹,卞容大在整理材料之外,还以文学的笔法,更加生动地写作了许多小散文。这些小散文,被富有经验的办公室主任看见了,他立刻判断它们达到了发表水平,并且主动加盖了单位的公章,把它们送到了报社。很快,卞容大的散文就被刊登了。卞容大的文章,本来就达到过发表水平,不过那是在地区一级的报纸上,上了省报,那个档次就不一样了!报纸,带着油墨的香气,在办公室里被大家争相传阅。卞容大的名字,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单位。卞容大到食堂排队买饭,总是会有陌生的同事主动过来,开玩笑说要与才子握握手和说说话,沾点灵气。卞容大很快就提升了副科级,并且担任了单位共青团番员会的组织委员。

有了一定级别和相应职务之后,卞容大工作的积极性更加高涨,也更加拥有施展才能的空间了。他组织优秀共青团员们集体上井冈山,重走革命路。他们还参观了毛主席的故居韶山,瞻仰红太阳升起的地方。站在长沙的橘子洲头,卞容大带领青年们举起自己的拳头,面对湘江,集体背诵毛主席的《沁园春·长沙》:“……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对于卞容大来说,那感情冲动忘乎所以声嘶力竭的背诵,是他这一辈子永远无法忘怀的宣泄。那个时刻,他年轻人生的所有痛楚、委屈、窝囊,还有雄心壮志,统统都被喊叫了出来。湘江那轮又大又圆又红的夕阳作证,在那一刻,卞容大心里,真是充满了对于单位的热爱和忠诚。那时候的逻辑就是:单位等于事业,事业等于党的利益,党的利益等于国家、人民和自己的利益。

卞容大带领的共青团支部,被共青团湖北省委树立为全省团支部唯一的标兵单位。卞容大他们的照片,陈列在省委礼堂大厅里,供大家参观和学习。卞容大再接再厉,冒出了许多新的想法,比如建立发明家人才资料库,建立大胆设想征集小组,以便将国家建设所急需的各种科技资料和人才,发掘、整理和培养起来。他的想法,引起了北京中科院有关专家的高度关注,专家居然直接给卞容大打来了电话。卞谷大是多么荣耀啊。他们科协书记去北京中科院出差就带上了他。男人需要什么?就是需要这个!需要把事情做得很漂亮!需要因为你的漂亮引起领导的重视、社会的关注和著名人物的认可.于是,你也就日渐重要起来,这就是所谓的事业!在黄新蕾连续流产的七年里,卞容大如果没有事业,他恐怕就彻底垮掉了。

更有意义的是,事业的兴旺,必然会带来丰富多彩的生活。市科协的姑娘小柯,大家称她为小鸽子,有一段时间,为筹备某个活动,专门跑省科协。她每次来了,首先就会跑到卞容大的办公室。小鸽子是那种生动顽皮的姑娘,爱说爱笑,笑声香甜。就是诉说倒霉的事情,语调也无比快乐。说实话,在卞容大的内心深处,他总是喜欢这一类的女孩子,她们春天一般健康、蓬勃和明丽,身上都有黄新蓓的影子。直到有一天,小鸽子为卞容大织了一件毛衣,不由分说地强迫卞容大穿上试试,卞容大这才觉出大事不好。一般说来,姑娘们是不会随便给男同志织毛衣的。卞容大脱下毛衣,还给了小鸽子,他不得不告诉姑娘,他结婚了。豆大的泪珠,就那么活生生地,从明亮的眼睛里,一珠一珠地滚落出来。卞容大慌神了。他手足无措,给姑娘擦眼泪不是,不擦眼泪也不是。这甜蜜的尴尬与甜蜜的痛苦啊,实在是好感觉。卞容大开始认识到:作为男人,他并不瘦小;或者说,作为男人,他的瘦小并不能遮挡他的魅力,对吗?对的!

城市变得是如此熟悉和亲切。卞容大在这个城市的大江南北跑来跑去,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常常在最繁华的大街上和公共汽车里遇上熟人,他们大声地向他打招呼,以认识他为荣耀,而卞容大,还是不说话的性格,显得很有内涵,他向他们点头致意,握手的时候以用力来答谢熟人对他的热情。卞容大尤其喜欢报社召集社外通讯员会议。他喜欢把通讯员的证件举起来,向报社大门口的岗哨示意一下,脚步都不用停留,就那么大模大样地进去了。报社,是党的喉舌,是这个城市意识形态的关口,卞容大大模大样就进去了!通讯员来自全市的各行各业,都是才子或者才女。他们坐在一起,穿着打扮与言谈举止,就是与众不同。卞容大在这里结交了许多朋友。他们抽烟,谈论国家大事、社会新闻、文学创作和名人轶事。一个总是身着长裙的女子——对于长裙的穿着者,卞容大觉得只能冠以“女人”这个名词才相配——文静,幽怨,回眸留给卞容大一抹特别的眼神。卞容大首先注意到了她健康的肤色和体魄,她的眼睛比较明亮,发言的时候,中气十足。有一天,卞容大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副刊部的编辑大姐与卞容大开玩笑了:“容大啊,有人找我打听你啊,你到底结婚了没有啊?”

卞容大赶紧装出憨厚的样子,说:“结了结了。大姐啊,你是看见过我爱人的。”

黄新蕾常常复述的人生格言是:在我们的人生里,有些错误是能够犯的,有些错误是不能够犯的,一旦犯了就无可挽回,所以你得在事先牢牢地想清楚。卞容大当然非常明白生活作风错误是不能够犯的。但是,你不想犯错误,并不等于不能有犯错误的幻想;你不想犯错误,也并不等于错误它不来犯你;你不想犯错误,更不等于错误本身不动人和不美好。事业兴旺的男人好比跻身于世界之林的一棵大树。在这棵大树上,该隐藏了多少动人而美好的错误啊!并且这棵大树越是枝繁叶茂,隐藏的错误就越多,只要不结出错误的果实,不就行了吗?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果有一条长裙为你飘过,男人,那终究是你的自豪。

卞容大的工作干劲越来越大了。随着他经验的丰富,随着他的成熟,随着他的成就,他内心开始膨胀起一种渴望,那就是想获得更有挑战性的工作,他想长成好大一棵树!在这种迫切的心情促使之下,平日少言寡语的卞容大,终于下决心找科协的领导谈心了。卞容大谈的都是真心话,他希望组织在他的肩头压上更重的担子,希望在工作中获得更多的锻炼机会。果然,组织上并没有让卞容大等待很久的时间,忽然他就接到了调令。卞容大被调到市里的科普协会。卞容大去了以后,才发现是一个闲散的小单位,只是向老百姓做做推广普及的教育工作,宣传那些最普通的科学知识。比如,电的故事;比如,遇上闪电你应该躲在什么地方。显然,卞容大被下放了。卞容大苦闷不堪,只好用集邮来排遣自己的烦恼。通讯员朋友中的几个好友,约了卞容大喝酒聊天,给他开窍,说,卞容大啊卞容大,你这是在要官做啊!你现在成绩显赫,大有功高盖主的势头,应该采取后退的姿态,夹起尾巴做人,到处装孙子,使你们领导都放松警惕,这样才能够升官。有你这么咄咄逼人的吗?

卞容大咄咄逼人吗?卞容大真的是想多做一点事情啊!卞容大的话说得非常明确:他不是要提拔,也不是要担任什么职务,只是要更适合他的岗位。

幼稚啊,幼稚啊,政治上的幼稚啊!卞容大,请你记住,世界上有两种人,绝对是说反话的:一种是政客,他们说“不要”那才是要;一种是妓女,她们说“要”,那才是不要。

可是,卞容大想:如果一个人真心实意地只是想要合适他的岗位呢?难道他应该告诉别人说他不想要合适他的岗位?不行!卞容大得回到原单位,再次与领导们谈心,他可以夹尾巴,他可以装孙子,只是他必须再次强调他的真心话。

等卞容大的灰心丧气慢慢变成勇气之后,他真的来到了省科协。他做好了让同事们嘲笑的心理准备,踏破铁鞋也要找到老领导。可是,省科协改制了。国家正在进行经济体制改革,许多重复的机构都在精简和改组。卞容大回来的那一天,锅炉停了,烟囱没有冒烟,院子的地上,材料纸到处飞舞,几辆造纸厂的大卡车,正在装运资料、报刊和书籍。然后,这些资料、报刊和书籍,将化成纸浆,再生产出崭新的白纸。造纸厂的纸浆池里,将翻滚着卞容大的亲笔字迹,无数次的激情、冲动、奇思异想,刻钢板磨起的血泡,食指上的老茧和白衬衣上永远洗不掉的油墨。

卞容大只得承认:他这个人的运气,不是太好。

再一次鼓起勇气,再一次干出漂亮的成绩,是在老干部蒋武汉的煽动、怂恿和大力支持之下。蒋武汉本来是市科协的副主任,1949年以前就参加了革命,也算得上德高望重。他人很好,有事业心,信奉宁做鸡头,不做牛尾的人生信条。老干部蒋武汉紧紧握着卞容大的手不放,语重心长地说:“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你的大名,我早就久仰。你遭受的嫉妒和排挤,我也早有耳闻。我就是欣赏你的才华和说老实话做老实事的作风。小伙子啊!我们就把玻璃吹制协会干起来吧!我老了,你就重整旗鼓,再创辉煌吧!”

如此热情豪迈胸襟宽阔的领导,在官场上,是可遇不可求的。卞容大是有一点经历的人了,懂得机遇的重要。于是。卞容大接受了老干部蒋武汉的邀约,甩开膀子大干起来。他又开始早出晚归,通宵熬夜写报告写材料,替老干部蒋武汉同志拎着公文包,跑北京,跑省里,跑市里,跑各种重要领导同志的家。最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成功,玻璃吹制协会诞生了!一栋小楼的半边是他们的单位,头两年财政局全额财政拨款,编制办公室下达正规编制名额。蒋武汉成为玻璃吹制协会的书记兼主任,党政一肩挑。卞容大担任了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也是两个重要职务一肩挑,由副科级提升为正科级。虽然说,卞容大的级别并没有破格提升,相对蒋武汉对

卞谷大的重用,相对卞容大所付出的劳动,卞师傅、陈阿姨和黄新蕾都不太满意,可是卞容大满意了。卞容大并不在乎级别的破格提升,他更在乎是否给他提供了展现工作能力的岗位:他也学会了蒋武汉的人生哲学:宁做鸡头,不做牛尾:卞容大成为了办公室的总管家和协会的总管家,这是实质性的权力拥有。卞容大在回请他的通讯员朋友吃饭的时候,就可以带上会计,用支票付款了。这些朋友在卞容大跑事情的过程中,提供了许多关键性的帮助,如果卞容大连请他们吃顿饭的权力都没有,那就很窝囊;有,心情就很舒畅。时代在变化,工作得是否心情舒畅,是一个人事业好坏的重要标志了。

可惜的是,蒋武汉同志因病去世了,接任的党组书记就是严名家。严名家接任的那年,年纪还不到五十岁,染一头黑发,使用发胶,西装、花哨的领带。严名家刚来的时候,把卞容大唬住了。他热情,豪迈,侃侃而谈:门前三包,五讲四美,四项基本原则,三个代表,白猫黑猫,发展才是硬道理,关于增强本单位竞争实力以及如何代表先进文化的构想。其讲话事先打印成册,开会时人手一份,会后报送省市有关领导、办公厅、人大、政协、有关兄弟部门以及主流新闻媒体——电视台和日报社。严名家也拍卞容大的肩,称兄道弟,十分的亲切与信赖。从此,卞容大便开始为严名家整理讲话材料,打印成册,分发到各科室,封装送公文转换站。卞容大不断地在筹备各种活动,广泛获取企业赞助,各种活动的开幕式一定要冠冕堂皇,力争省市有关领导出席,请主流媒体记者吃饭,邀约电视采访,催促新闻见报。开幕以后,就可以轻松潇洒了。卞容大总是以为,当会议与活动结束之后,他们就可以实施一些建设性的具体设想了。然而,严名家的会议与活动,永远都没有间断的时候,有的会议,都举行到俄罗斯去了。如此几年之后,卞容大恍然大悟:严名家们的工作就是会议与活动,会议与活动的实质内容就是游山与玩水,会议与活动的表面效果就是空泛的鼓噪与喧哗。

汪琪告诉卞容大:社会上有人把他们单位称为玻璃吹牛协会。

汪琪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把卞容大吓了一大跳,这个年轻文秘的肚子怎么像怀孕一样鼓起来了?原来,汪琪真是怀孕了。汪琪不声不响地结婚了。单位的人没有吃喜酒,没有凑份子送礼物,没有人去闹洞房。作为办公室主任的卞容大十分抱歉,这是组织对这个人的严重忽略和失礼。汪琪说:“我结婚你道什么歉?”汪琪说:“严书记一天到晚在外面出差开会,你们几个干部一天到晚在参加活动或者举办活动,神仙都不在庙里,和尚们还念经?现在是太阳最红,麻将扑克最亲了,谁还关心你结婚不结婚?我又不是傻子,还劳心费神地去告诉每一个人:我要结婚了。”

卞容大说:“再怎么说,结婚是大喜事啊!记得我结婚的那年,我们单位的同事从武昌赶到汉口来,公共汽车坏在六渡桥了,大家一直走到我们家,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我们也一直等着,大家来了我们才举行典礼。那个热闹啊!那是终身难忘的啊!”

汪琪说:“卞主任啊,醒醒吧。集体主义的时代,早过去了!像这种干耗国家财政的单位,不是我乌鸦嘴,说话晦气——迟早要散伙的!”

汪琪只有对卞容大说话,才这么犀利,这么刻薄,这么亘接,这么恶毒和这么客观。也正是因为汪琪能够对卞容大这么信任与坦率,卞容大才把她引为心灵密友的。他们说这番话的那天,是下班的时候,窗外大雨滂沱。汪琪站在卞容大身边,背着手,随意地腆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悠闲地等待大雨变小。当大雨迟迟不肯变小的时候,汪琪就回到她的办公桌前玩电脑去了。只有卞容大依然站立在窗前,看着大雨:汪琪答答答的打字声仿佛是雨的节奏,这节奏很快就把汪琪带进了网络交流,把卞容大带进的却是比表面现象更为幽深的过去和未来。卞容大一下子看不见他的事业了。蒋武汉那“再度辉煌”的激励声言犹在耳,卞容大却无法感知何谓辉煌了!是的,卞容大只得承认,现在的玻璃吹制协会只是一个消耗国家财政的空皮囊。会议与活动只是严名家的政绩。群众的人心散了,近年来,这个单位没有婚礼了,没有新生儿的啼哭了,没有大家一起去替哪位职工搬家了,没有聚集在东北老同志家里包饺子了,没有谁记得分发避孕套了。如今,这个城市的街道变得如此陌生。在大街上和公共汽车里,再也难得遇见熟人。一天跑出去两趟,就会感到疲劳。当年的通讯员朋友们,早已风流云散。多情的长裙,不知何时凝固了它的飘拂。

生命在照常行进,儿子每天都在长高,卞容大会在忽然之间,一阵头重脚轻,或者,会忽然一阵阵地焦虑和恐慌。不,不仅仅是怀旧或者失意,不仅仅是报纸上每天都有杀人越货和高官腐败的故事发生,不仅仅是物质生活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卞容大是一个坚强的男人,从他祖父挑着一担鱼虾进城到现在,他们卞家男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富于现实感。如果不是特别富于现实感,卞容大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科协系统工作这么多年,也不可能塌塌实实地守候七年,战胜黄新蕾的习惯性流产,生育他们的儿子。现在是怎么啦?似乎是一个花开花落春种秋收的秩序被打乱了。似乎是一个不可以遗忘的约会被遗忘了。出发预知不了抵达。抚慰关怀不到痛痒。卞容大正是年富力强的人生阶段,他怎么就没有把握了呢?他的左手,会突然变得软绵绵,怎么用力也握不紧拳头。卞容大要怎么做,才能够与预期的感觉会合?才能够每一天都结结实实地入梦,松弛安详地醒来?

卞容大不知道。汪琪肯定也不知道。汪琪还太年轻了。年轻的汪琪心情烦躁了,就会去网络上遨游。汪琪认为只要你进入网络,全世界的人都能够安慰你。而卞容大的认识恰恰相反:全世界的人都能够安慰你,那就等于没有任何人可以安慰你。手指,脑袋,文字,打字时刻的内外环境,都能够一致吗?朋友,你那边也正好是滂沱大雨吗?当文字到达的时候,意义已经转变。只有面对面是最真实的。只有人与人的面对面,热气,呼吸,眼睛,睫毛,它们才会流露出真实的情绪。不用说话,不需要语言,需要安慰恰好遇上了需要给予安慰。只有这样的安慰,天然渠成,才能够真正驱除焦虑与恐慌。汪琪在打字,朝屏幕滥施微笑。她的这种微笑就安慰不了卞容大。所以,他们始终都不是情人。黄新蕾用不着胡乱猜疑,更不用老是拎着她的那段人生格言旁敲侧击。她以为男人骨子里头都是流氓,见了年轻漂亮的女人就爱之入骨,错了!大错特错了!男人的骨子里头还是男人!

对于健康女性的欣赏,是卞容大此生无法改变的情结。汪琪首先就是以她的健康姿容,引起卞容大的注意和惊喜的。汪琪到玻璃吹制协会上班的第一天,卞容大看着她从走廊的那端走过来。汪琪完全是一头结实的小野兽,走在杂技团那种富有弹性的垫子上,她的脚步被轻盈地弹起,脚腕、小腿、屁股、胸部、肩膀,处处有劲。她的头发浓密乌黑,额头止中有一只发旋,翻起一股油亮的发浪。对于这股发浪,汪螟自己非常恼火,不停地用手去压迫它。而卞容大实在喜欢这股发浪,它自然,柔韧,随时随地地张扬着青春与健康,对于男性尤其具有警示作用:女人还是健康的好!

“卞容大,好名字!”汪琪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这是卞容大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的名字没有被对方忽略或者不解,而是得到了直接的理解和赞赏。卞容大已经是一个成熟男人了,他倒没有被这种理解和赞赏感动得怎么样,卞容大感动的是:汪琪具备这理解与赞赏的能力。

汪琪是玻璃吹制协会带给卞容大的唯一礼物,也是玻璃吹制协会带给卞容大最后的遗憾和惆怅。女人可以是你的母亲、妻子、女儿和情人,最难得的是你的密友。密友是一点麻烦都没有的朋友。玻璃吹制协会解散之后,卞容大的手机就关闭了。卞容大一直没有给汪琪打电话,汪琪也就一直没有给卞容大打电话。他们在互相等待。他们在等待最难受的时刻过去,等待那个他们都能够面对安慰的时候的到来。

直到卞容大去欧佳宝化妆品公司做了面试之后,他才给汪琪打了电话。对未来的新工作,卞容大有了一定的把握。他想他可能要远离武汉了。他想他和汪琪见面聊聊的时刻到了。卞容大去的电话,显然正是汪琪的期待。她的喜出望外,从简单的一个“喂”字里,就完全听得出来。在彼此问安之后,卞容大邀请汪琪晚上出来喝杯咖啡。汪琪说:“好啊。”卞容大说:“皇家百慕大。”汪琪沉吟了片刻,还是说:“好啊。”汪琪一定想说“不用去那么昂贵的咖啡馆吧”,但是她一定害怕自己的话刺伤了一个失业者的自尊。人的处境一旦不同,就要注意分寸了。汪琪也在长大,单纯在渐渐消失。卞容大觉得这是好事。

皇家百慕大,无论作为咖啡馆或者别的什么店铺的名字,都是很奇怪的。卞容大不知道皇家百慕大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它是本市最时尚最潮流最昂贵的咖啡馆,卞容大选择它的意义就在这里。有时候,人只有这样的选择:价格代表我的心。卞容大想:能够昂贵到哪里去?不就是一杯咖啡吗?

他们不是第一次在一起喝咖啡了。他们在同一个单位,许多次会议和活动,晚上都是要去喝喝咖啡的。但是,以往都是公款,以往都有别的人在座。对他们俩人来说,完全彻底地单独两个人出来喝咖啡,这还是第一次。世界的大小是不一样的,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那都是新的世界。卞容大和汪琪,的确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他们对坐着。笑笑,又不笑了。深绿色的格子桌布,燃烧的红烛,鲜艳的玫瑰,还有一架作为艺术品的古老座钟。座钟还在正常走动,发条的声音像音乐。这架古旧发黄的座钟,倒是非常能够宽慰人:不要怕老,也不要怕旧,只要熬到一定的时间,仅仅因为古旧便又会身价百倍。咖啡很香。主要是从别处飘过来的味道香。卞

容大为汪琪点了几碟干点小吃。汪琪变得客气起来,说:“不要了,不要了。”关于从前的单位,他们提了提,又欲说还休了。确实,关于玻璃吹制协会,再也无话可说了。说起严名家,俩人都难免生气。可是,这个人还值得他们花这么贵的钱,来生他的气吗?你的家庭怎么样?我的家庭怎么样?这是最俗气的话题了,谈不到实质上去,只能隔着实质去感慨,而感慨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对坐,忽然无话,都惶然起来。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汪琪拼命去压她的发旋。她紧张。她用没有感情色彩的声音回答说,她的新工作还可以。她怕卞容大难过。她以为卞容大这种年纪不太好找合适的工作。卞容大赶紧告诉汪琪,说他大概可以算是找到工作了。汪琪赶紧问:“什么工作?”卞容大刚要出口说:欧佳宝化妆品公剐。他又把话吞回去了。本来,卞容大想逗汪琪开开心,如果他告诉她欧佳宝化妆品公司,汪琪一定忍俊不禁,因为汪琪小知道欧佳宝公司的意图是什么,给他的工作又是什么。但是,卞容大还是决定不说了。他忽然又觉得一阵恐慌袭来,很有把握的事情,变得又没有把握了。欧佳宝,东方青苔,西藏.八千元的月工资,另加一千元高原补贴。真实吗?不真实。无论咫尺还是天涯,都像是假的。如果一个男人无法胸有成竹,那么最好还是闭嘴!汪琪没有追问卞容大。汪琪用一种虚无的态度观赏了一下座钟,然后说:“我们唱歌吧。”卞容大说:“你知道我不会唱歌。”汪琪沮丧地说:“我也不会。我五音不全。”又说,“可我想试试自己的勇气,看看我能不能把做不到的事情也当礼物送给你。”可爱的汪琪,总是可以偶然蹦出非常可爱的话来。卞容大笑笑说:“那就去吧。”汪琪又压了压额头的发旋,腾地站起来,走上了歌台,拿起了麦克。汪琪拿起麦克,放在唇边,又像要吃它又像要亲它,良久,汪琪叹了一口气,放下麦克,跑下来了。“对不起,”汪琪说,“我还是做不到。”

“还是我来买单吧。”汪琪说,“你是老大哥,平日给我的照顾多了,今天很高兴,我们就不讲谁请谁了。”卞容大横了汪琪一眼。汪琪说:“好吧,你这个人就是这样。”

可是,卞容大出丑了,他掏尽了口袋里所有的钱,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卞容大以为,不就是喝个咖啡吗?他真是没有想到,一小碟瓜子,就是五十元。一般咖啡店,也就是五元了。现在卞容大完全没有谱了。现在的消费完全没有谱,什么都没有谱,你无法安心,无法享受,无法获得依据。瓜子就是瓜子啊,总还不是金子吧?汪琪说:“没事没事!”汪琪若无其事地补上了缺额。俩人出来,卞容大这才发现汪琪有车。她是自己驾车来的。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过两个来月,汪琪就学会开车了。小车是一辆崭新的银色富康。汪琪低调地说是她先生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其实用的是银行的钱,分期付款,现在每月都得供车了,受累得很。汪琪要送卞容大回家。卞容大坚决不肯。卞容大心里认为还是男人送女人比较合适,比较安全,比较放心,比较有美感。汪琪了解卞容大,她只好先走了。是卞容大为汪琪拉开的车门和关上的车门。在关上车门之前,卞容大还是告诉了汪琪一句他早几年就想说的话:“汪琪呀,你知道你最出彩的地方在哪里吗?在额头——你的发旋,漂亮极了!”

汪琪的回答张口就来:“谢谢!”

卞容大失望极了。这是一般女人回答一般男人的一般性恭维的。卞容大不是一般地恭维,是按捺了几年的心窝子里的话,汪琪不可以这么冒失。汪琪不可以这么冒失,瓜子也不能够这么昂贵,聊天也不能够这么敏感和拘谨,卞容大口袋里也不能够只带三百块钱。今天晚上有多少暗暗的失望啊,生活怎么就悄悄地偷换了约会的主题呢?

卞容大站在公共汽车站,急促地抽了几口香烟,又把它蹑灭了。他刚刚登上公共汽车,就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车钱了。他立刻装出忘记了带包的样子,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把包包丢在皇家百慕大了。”可是包包分明就被卞容大夹在胳膊弯里。还好,司机懒得奚落他。卞容大步行回家,走了一个多小时,到家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黄新蕾没有睡着,也不问什么,只是拿眼睛斜看着卞容大,意思分明是请他自己说话。卞容大气呼呼地说:“怎么啦?一个男人,偶尔和朋友玩得晚一点,不行吗?现在有多少男人,玩得彻夜不回家?我还要怎么的?啊?今天晚上,心情不好,和几个朋友泡咖啡馆了。瞎聊了一番,就这样。你认为我交代清楚了吗?我可以上床睡觉了吗?”

黄新蕾冷冷地说:“怎么火气这么大呢?谁又没有说你,你还强词夺理干什么?”

黄新蕾说完,紧闭眼睛和嘴巴,身体窝成一团,表示她的厌战。卞容大提着睡裤——睡裤的皮筋断了,为自己的虚张声势感到了羞愧。几个朋友。几个。你怎么不敢说一个。一个,年轻女性,汪琪。

不过,好在今天真的过去了。明天的太阳肯定是新的,这句话看起来好像是格言,其实不是,它就是一个简单的客观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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