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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这身下的病床能飞快地启动、奔跑,一下子飘落到洋子姐姐的家中……突然睁眼醒来的三千子,一边仰望着用圆木建成的开花板,一边这样幻想着。
在就要离开轻井泽回家之际,或许是玩过了头吧,三千子开始发高烧了。
伯母遵照医生的嘱咐,强迫她用梅干下稀粥。真是讨厌——
“肯定是为了唤醒我的心灵,洋子姐姐的悲哀从老远的地方飞到了这儿。在我健康时,成天稀里糊涂的,甚至忘却了恬静的真实。洋子姐姐不喜欢表白,所以,要是我不生病的话,就不可能发现她那深厚的情意。肯定是她在对我说:三千子呀,你要在病床上好好地洗涤自己的心灵呐。”
她把生病发烧看作是对自己的惩戒,顽强地与克子的诱惑厮杀搏斗。三千子那纤弱的心灵……
但另一方面,越是见到克子,就越是被克子所吸引,一旦远离克子那种坚毅果敢的美,三千子就会一下子变得软弱无力,茫然若失。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种进退维谷的寂寞使三千子感到不可理喻。
三千子将发烫的脸颊紧贴在冰枕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听见伯母在枕边对克子说着话:
“昨天晚上烧到了39.3度,没有睡好。”
“真的?”
“或许是在梦中吧,有两三次听见她清楚地呼唤着什么‘洋子,等等我。’小孩子的梦,也真是有趣呐。到底她梦见自己在哪儿玩呢?”
克子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梦被称之为心灵深处的镜子。难道能进入三千子梦中的,仍旧只有洋子一个人吗?
即使在梦中也占据了三千子心灵的洋子。
如今在现实世界中三千子已被掌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那么,又怎么能再把她交还给洋子呢?即使是在睡梦的世界里……
想着想着,克子的整个身体都变得热乎乎的了。
“伯母,没关系的。从今天起,我就呆在三千子身边,帮你看守她的梦。”
“看守她的梦?”三千子的伯母笑了。
这是一个说话多么乖巧而别致的姑娘啊!伯母不由得感慨万分,但却对克子内心的强烈嫉妒一无所知……
“哎呀,我说克子,……你怎么看守梦呢?难道能够把梦捉住以后绑上绳子吗?”
“不,我要用魔法来驱赶它。”克子那好胜的眼神在炯炯发光。
伯母的笑声惊醒了三千子。
“还说要看守我的梦……”
三千子感到一阵畏惧,悄悄动弹了一下用毛毯裹着的身体,望了望外面的庭院。
长得老高老高的桃色胡枝子就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耷拉着头颅,将小小的花儿撒落在地面上。
“哟,你已经醒过来了呀。”克子第一个发现她醒了,说道,“我真替你捏了把汗呐。怎么样了?”
“烧好像已经退了。”伯母静静地用手抚摸着三千子的额头。
就像是要紧紧攀住那只手似的,三千子说道:
“好静啊,一个人躺着好害怕。”
“瞧,你马上就说出了心里话。是不是已经想回到母亲身边去了?”然后,伯母又对克子说道,“那就拜托你看守她的梦了。我这就去沏点茶来。”
只剩下她们俩以后,克子提高了嗓音,讲起了学校里老师们的诨名各自的来历,逗得三千子咯咯直笑。她还说,那些洋人小孩在哭的时候好像用的也是英语呐。总之,她想尽办法来巧妙地安慰着三千子。
“昨天晚上,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到了下学期,我们俩啊,就把两朵成对的紫罗兰花各拿一朵,放在自己胸前的荷包里一直珍藏起来,怎么样?”
三千子面带难色地说道:
“作为胸前的装饰吗?”
“不是,是作为友情和爱的象征……”
三千子又想起了克子在上个春天写给自己的信:
我最喜欢紫罗兰花,胜过其它的一切花儿……
我可以把你叫做“我的紫罗兰”吗?
你又会回赠我什么样的花呢?
当时,三千子最终也没有寄情于任何花儿来回答克子,可是,此刻克子却离自己这么近,比洋子姐姐还近,而且,此刻自己正被拥抱在克子的翅膀里……
克子就像是要拂去三千子内心的困惑似的,说道:
“而且,还不能是人工做的假花,而是要那种深紫色的、散发着芳香的、活生生的鲜花呐。”
“但不是很快就会枯萎吗?”
“所以,每天都要换一朵鲜花。由我去向元町①的花店订货。无论哪一个季节,都要一直有紫罗兰花佩戴。”——
①横滨的街名。
“真的?”
“你不觉得罗曼蒂克吗?”
说来也不无道理,但为了不让两个人的“象征物”凋零枯萎,每天都更换一朵鲜花,这也未免太……更何况那些枯萎了的花朵又该怎么处置呢?
为了炫耀自己的“友爱”,而每天扔弃花朵的残骸,总觉得这与友爱的象征不相协调,甚至于太过残酷。三千子觉得这并不像克子所说的那么美妙。
“这么一来,整个学校都会引起轰动的。”
这倒是与克子的性格同出一辙的一种华而不实的想法。
而且克子也知道,这一切就会像一根恶作剧的鞭子一样,把洋子抽打得遍体鳞伤。
“即使不那么做,伙伴还是归伙伴,朋友还是归朋友呗。”
“那是说。三千子不愿意啦?”
“……倒也不是那样,不过……”
“三千子对我说的话一点也不赞同呐。真是冷酷无情。”
“不过……真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的。”克子用多少有点严峻的表情不客气地说道。
“我明白,你是在顾虑八木的事吧。”
就像是一个被撵到了悬崖峭壁上的人一样,出于逆反心理,三千子的内心竟然涌起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俨然要还击对方似的,与克子对望着。
在这种对峙中率先低下头的依旧是三千子。
她的眼前倏地闪过了学校里那昏暗走廊的一角,不由得一阵悲哀。总是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洋子姐姐……
“早点开学就好了。”
“是啊。那么从胸前的荷包里就会总是散发出紫罗兰的芳香了……”克子就像是在夸耀胜利似的说道,“我最喜欢学年中的第二学期了。要知道,又要举行运动会,又要郊游。”
那些无一不是引人注目的克子最为拿手的好戏。
“不过,这儿的秋天也蛮不错的。眼看着夏日的热闹如同电灯一盏盏地熄灭一般消失而去,还有一幢幢别墅相继关闭,无论谁都会成为一个诗人的。”
“我真想秋天再来看一看。”
“唔,那就再来吧。我会约你一起来的。洋人们会一直在这儿居住到临近冬季的时节。在落叶纷飞的道路上漫步而行时,而看见烟雾从凋敝的树林中袅袅升起。一想到某个人正住在那里,不免会涌起春恋之情,在我家的别墅里,每当刮风的夜晚,树叶飘落在屋顶上,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下着冰雹一般。圣诞节时,旅店早已关门歇业了,于是洋人们聚集到疗养院和德国人的公寓里,在大雪天里尽情狂欢。”
这时,伯母给克子送来了茶点。
“难为克子了,还让你看守梦什么的。”
“真讨厌。伯母说话总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好了好了,三千子。这儿有件好东西呐。瞧,你母亲寄来的信。”
三千子高兴得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从伯母那儿得知了你的详情,所以我并不担心。不
过,我们这儿已经是秋风萧瑟了。炎热消退后,日子也
变得好过了,所以,两三天之内我就去接你。
接下来母亲还写了好些话,但三千子却早已经心不在焉了。两、三天之内母亲就会来这里接自己,马上又能回到洋子所在的海港了——惟独只有这个消息在三千子的内心中掀起了令人晕眩的漩涡……
在宁静祥和的牧场中央的山丘南面,有一幢不大的住宅。
房屋的样式就像山中的小舍一般不加修饰,板壁也是用染色剂涂抹的。
以古老的米槠树为背景,红瓦盖成的屋顶显得明快而活泼。
洋子从出生前便已建成的那栋位于山坡上的豪宅中搬到了这山丘上的小屋。这小屋中的每一个房间和每一个角隅都是那么明亮,没有一星半点的阴翳,让身在其中的洋子感到一阵眩目,就仿佛是走进了一个没有夜晚的国度一样,反而静不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