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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女子露出真面目

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德-朗热夫人每天希望能与德-蒙特里沃侯爵相见。阿尔芒只是每天早晨遣人将自己名片送至德-朗热公馆,如此而已。每逢这张名片交到公爵夫人手里时,她都情不自禁地全身发抖,不祥的思绪猛烈袭来。这思绪却又象大祸临头的预感一般,模模糊糊。看到这个名字时,忽而她仿佛感觉到这毫不留情的男子正用强有力的手抚摩着她的秀发,忽而这个名字向她预示着复仇,她的思想瞬息万变,更使这复仇显得阴森可怕。

她充分研究过他的性格,对他十分熟悉,不能不对他心怀恐惧。会暗杀她么?这个脖颈粗壮有如公牛的男人,会将她抛至头顶,将她剖腹杀害么?会将她踩在脚下,百般践踏么?他将何时,何地,又怎样将她捉住呢?会让她遭很多罪么?准备让她受的又是什么样的罪呢?她后悔不迭了。某些时候,如果他真的前来,她会扑到他的怀中,完全听凭他的旨意的。

每天晚上她入睡时,都仿佛看见蒙特里沃的面容,每天又都是不同的模样。时而他在苦笑,时而如朱庇特一般蹙起双眉,目光如猛狮一般,或者是高傲地耸耸肩膀,叫她觉得狰狞可怕。第二天,她仿佛觉得那名片上血迹斑斑。现在这个名字使她坐卧不安,比起他作为充满激情、坚韧不拔、索求甚多的情人使她坐卧不安的情形来,有过之无不及。

对方毫无信息,她的恐惧更加增长,不得不在没有任何外援的境况中,准备进行一场可怕的搏斗,因为这件事不容她向别人谈及。这高傲而冷酷的灵魂,往日对爱的抚摩似乎感受不深,如今对仇恨的触动则相当敏感。嘿!在将军饱尝过欢乐的小客厅尽头,她双眉紧蹙,额头皱纹密集,沉浸在痛苦思绪中的时刻,如果将军得以看见,说不定又会满怀希望了。人类的某些情感只会产生高尚的行为,自负不就是其一么?虽然德-朗热夫人绝不透露半点自己的心思,人们却可以猜测到,她对德-蒙特里沃已不再无动于衷。对一个男子来说,能占据一个女子的心,岂不是了不起的胜利么?毫无疑问,在她心中,从好的方面也好,从坏的方面也好,他已进了一步。

请你将一个女性置于惊马的脚下,或凶猛的野兽面前,她肯定跪在地上,束手待毙。这兽类如果宽宏大量,不完全送掉她的性命,她就会爱上奔马、雄狮、公牛,而且会侃侃而谈。公爵夫人此刻感到自己就处于雄狮的利爪之下。她全身颤抖,并没有仇恨。相互关系如此奇特的这两个人,这一星期中在社交场合三次相遇。每一次,公爵夫人都卖弄风骚地向他问询,阿尔芒则以恭恭敬敬的施礼和饱含讥刺的微笑作答。这一切都使早晨看到名片时激起的全部预感得到了证实。生活无非是情感为我们造成的影象而已,情感已在这两人之间掘起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德-龙克罗尔侯爵的妹妹德-赛里齐伯爵夫人下星期初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德-朗热夫人应该到场。公爵夫人走进门来,看到的第一张面孔,便是阿尔芒。这次是阿尔芒在等她了,至少她自己心里这样想。两人目光相遇。顿时这位女子出了一身冷汗。她早就认为,疯狂的报复,与他们的地位相称的报复形式,蒙特里沃是干得出来的。现在,这种报复的方法已经找到,万事已经俱备,已经火热,已经沸腾了。这位蒙受欺骗的情人,双眼向她射出霹雳的闪电,面孔预示着报仇雪恨成功而闪闪发光。尽管公爵夫人有意要表现出冷若冰霜、傲慢无礼,她的目光却黯淡忧伤起来。她走到德-赛里齐伯爵夫人身旁坐下。德-赛里齐伯爵夫人不由得对她说道:“你怎么啦,我亲爱的安东奈特?你的脸色真吓人!”

“跳一场四组舞就会恢复正常,”她回答道、这时正好一个年轻人上前邀请,她便伸出手去。

德-朗热夫人跳起华尔兹,蒙特里沃沉重的目光使她更加激动,更加疯狂地飞舞起来。他一直站在那里,比围观跳华尔兹的人更往前一些。每当他的情妇从他面前经过,他的双眼,有如确有把握捕捉猎物的猛虎,死死盯住她那飞快旋转的头颅。华尔兹完毕,公爵夫人走过来坐在伯爵夫人身旁。侯爵则一面与一个陌生人谈话,一面不停地注视着她。

“先生,”他对那位陌生人说道,“这次旅行中,最使我震惊的一件事情……”

公爵夫人正在侧耳细听。

“是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看守将一把斧头指给人看时说的那句话。据说,一个蒙面人正是用这把斧子砍下了查理一世的头颅。看守记起这位国王曾向一个看热闹的人说过这句话。”

“他怎么说的?”德-赛里齐夫人问道。

“‘切勿触摸刀斧’,”蒙特里沃回答道,语气中颇具威胁意味。

“说真的,侯爵先生,”德-朗热公爵夫人说,“这个老掉牙的故事,凡是到过伦敦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您在这儿老调重弹,一面这样用戏剧性的表情注视着我的脖子,我真仿佛觉得您手中握着刀斧呢!”

尽管公爵夫人直冒冷汗,说到最后几个字却大笑起来。

“可是,就场合而论,这个故事倒颇具新意呢!”他回答道。

“为什么?对不起,这怎么讲?”

“因为,夫人,您触摸了刀斧,”蒙特里沃压低嗓门对她说道。

“多么有趣的预言!”她故作风雅地微微一笑,接口说道,“那么什么时候我的头颅应该落地呢?”

“我并不希望看到您美丽的头颅落地,夫人。我只是担心您会有什么大灾大难。如果给您削了发,这使您受益匪浅的如此金黄秀美的头发,您不会惋惜么?……”

“对有些男人,甚至常常是不懂得原谅她们一时冲动发点脾气的男人,女子是高兴作出这种牺牲的。”

“这我同意。好,在我们看来,您才十八岁。如果有个人开个玩笑,用化学方法猛然间使您失去美貌,使您有如百岁老人一般呢?”

“先生,”她打断他的话,说道,“天花对我们来说,就如同滑铁卢战役一般。事情过后,我们会认识真正热爱我们的人。”

“那您不会为这俊俏的面庞惋惜么,它可是……”

“哈哈,当然十分惋惜了,不过,是为这面庞给他带来欢乐的人,更甚于为我自己。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人诚挚地、始终不渝地、热烈地爱着我,美貌与否又有何干呢?克拉拉,你说呢?”

“这种理论可相当危险呢!”德-赛里齐夫人答道。

“是否可以请问妖魔之王陛下,”德-朗热夫人接口说道,“我尚未去过伦敦,却几时犯下了触摸刀斧的过错呢?……”

“NonSo(拉丁文:我不知道),”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冷笑,说道。

“那么刑罚几时开始呢?”

说到这里,蒙特里沃冷静地掏出怀表,看准时间,那种信念坚定的神情确实令人不寒而栗。

“不出今天,您就要大锅临头……”

“我可不是可以轻易吓住的孩子,更确切些说,我是不知危险为何物的孩子,”公爵夫人说道,“我要毫不畏惧地到万丈深渊边缘上去跳舞。”

“夫人,知道您性格如此坚强,我很高兴,”见她走去站到自己位置上准备参加四组舞,他回答道。

公爵夫人表面上对阿尔芒的不祥预言不屑一顾,内心却被真正的恐惧所笼罩。直到她的情人离开舞会,施加于她的精神压力并且几乎是肉体的压力才算停止。她享受了自由呼吸的快感。片刻之后,她无意中发现自己仍十分留恋那恐惧和惴惴不安的心情。女子的天性对强烈的刺激是多么渴求!这种留恋并非是爱情,但是毫无疑义,它属于导致爱情的情感之列。德-蒙特里沃先生刚才叫她尝到的滋味,她仿佛再次感受到了。

她回想起刚才德-蒙特里沃先生看时间时那种坚定不移的神情,顿时心怀恐惧,退席回府。此时已是午夜前后。恭候着她的仆人,给她穿上轻裘,赶着马车,走在她前面。一坐到车内,她便堕入沉思。这沉思由德-蒙特里沃先生的预言所引起,也相当自然。到了她家庭院内,她走进一间前厅,与她公馆的前厅几乎一模一样。猛然间,她认出这不是她家的楼梯。她转过身来正要呼叫下人,几个彪形大汉迅即将她围住,用手绢堵住她的嘴,五花大绑将她捆住,把她劫走了。她大喊大叫。

“夫人,我们有命令,叫喊就宰了你,”有人在她耳边说道。

公爵夫人吓得魂不附体,此后她根本就说不清从什么地方、怎样被人劫走的。待她恢复了知觉,发现自己在一间独身男子卧室里,绸缎绑带捆缚着手脚,躺在沙发上。阿尔芒-德-蒙特里沃身裹室内长袍,安详地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吸着雪茄。一与阿尔芒-德-蒙特里沃的目光相遇,她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

“不要叫喊,公爵夫人,”他冷冷地将雪茄从嘴上移开,说道,“我正偏头痛。我马上给你松绑。不过,我十分荣幸地跟你说几句话,请你仔细听着。”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捆缚公爵夫人双脚的绑带。“叫喊有什么用呢?谁也听不见、你很有教养,不至于再装模作样。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呆着,还想和我较量较量,我就要把你的双脚双手再捆起来。我相信,经过全面考虑以后,你能够自尊自重,呆在沙发上,就好象在你自己家里,坐在你自己的沙发上一样。如果你仍然冷若冰霜,那也请便……这张沙发上洒满了我的泪水。你逼得我,背着别人,暗自痛哭。”

蒙特里沃讲话时,公爵夫人偷偷向周围打量一番。这是女性的目光,表面看上去漫不经心,却能看个一丝不漏。这房间与修道士的居室相当类似,她非常喜欢。男性的灵魂和思想笼罩着全室。四壁空空,粉刷成灰色,没有任何装饰品来破坏它。地上铺着一条绿色的地毯。一张黑沙发,一张桌子,堆满了书报纸张,两把大扶手椅,一个五斗橱,橱上有一闹钟。床很矮,上面盖着红床罩,缀着黑色希腊方形回纹花边。这整个布局,把一个人的生活习惯用最简单的形式表现出来了。

壁炉上放着一个可点燃三根蜡烛的烛台,其埃及款式,令人忆起这位男子长期漂泊其间的广阔沙漠。床罩的缨穗下,斯芬克司怪兽的巨爪使人猜到那是一只床脚。床旁,床脚与房间的一面侧壁之间,有一扇门。绿色的门帘,红黑两色的流苏,缀着很大的铁环,挂在长杆上,遮掩着这扇门。陌生人走进来的那扇门,门帘也与此相类似,只是用系绳卷起。当公爵夫人最后向两个门帘扫上一眼,以便相互比较一下时,她发现靠近床边的那扇门开着,邻室内点着火,微红的火光从门帘的底缘下显露出来。借着这暗淡的光芒,她勉强在暗中分辨出几个稀奇古怪的形状。这微光自然引起她的好奇,想知道个究竟。但是,此时此刻,她并不认为她面临的危险来自那边。她希望得到解答的,是另一个她更热切关心的问题。

“先生,请问你打算如何处置我,不为冒昧吧?”’她以粗鲁无礼和尖酸刻薄的语气说道。

从蒙特里沃的话语中,公爵夫人似乎揣度到疯狂的恋情。再说,劫走一个女人,难道不正是爱恋她才会这么干的吗?

“不会碰你的一根毫毛,夫人,”他优雅地吐出最后一口烟雾,答道。“你不会在这里久待。我首先想向你解释一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在你的小客厅里,你在长沙发上扭捏作态,我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表达我的思想。再说,在你家里,只要你稍不顺心,就拉铃,大喊大叫,把你的情人逐出门外,仿佛他是世界上最坏的无耻之徒。在这里,我可以自由思考。在这里,谁也不能将我逐出门外。在这里,你在一段时间内是我的掌中物,你也会屈尊听我讲话了。什么都不要怕。我把你劫了来,并不是为了辱骂你,也不是为了用暴力从你那里得到我不配获得的东西,你不愿意恩赐给我的东西。那样做未免太卑鄙无耻。说不定你料想会强奸,我可根本没往那儿想。”

他用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将雪茄扔进火中。

“夫人,烟昧大概呛得你不舒服吧?”

他立刻站起身来,从炉火中取出一个炽热的香炉,点燃起香料,使室内空气为之一新。公爵夫人惊异万分,其程度只能与她受到的羞辱相比。她已落入这个男子之手,这个男子却不愿滥用他的权力。往日闪烁着爱情火花的眼睛,此刻看上去,却平静而镇定,有如天上的星星。她全身发抖。继而,一种惊呆的感觉,与噩梦中感受到的惊扰不安而又动弹不得的感觉十分相象,更增强了阿尔芒使她产生的恐惧感。她仿佛看见,门帘后面在风箱鼓风之下,火势更加旺盛,她吓得呆若木鸡。猛然间,更加明亮的火光映照出三个蒙面大汉的身影。这可怖的景象迅即消失,她还以为是火光使人产生的幻觉。

“夫人,”阿尔芒一面轻蔑冷漠地望着她,又开口说道,“一分钟,我只消一分钟,便足以在你生命的任何时刻加害于你,这是我能够掌握的唯一持久之物。我不是天主。你好好听我说,”他说道,停顿一下,以使他的话语显得更加庄重严肃。

“爱情对你来说,是召之即来的东西,你对男人具有无限的魔力。不过请你回忆一下,有一天,你向爱情发出了呼唤:它未了,纯洁而质朴,是这世界上最纯洁、最质朴的爱情;既充满敬意又十分强烈;抚慰人心,正如坚贞不渝的女性的爱恋,或母亲对她孩子的热爱;总之,这爱恋之情如此强烈,竟至成了狂热。你玩弄了这种感情,你犯下了罪过。每一个女子,对她感到不能分享的爱情,都有权拒绝。一个男子,爱恋着别人,却不能使别人爱上他,也不值得怜悯,他也没有权利怨天尤人。可是,公爵夫人,假作有情,将一个从未享受过任何柔情的可怜人吸引到自己身边;使他懂得了幸福的全部含义;然后又剥夺了他的幸福,夺走了他幸福的未来;不仅仅毁了他的今天,而且永远毁了他的生命,毒化了他的每时每刻、每一思绪。这个,我要称它是滔天大罪!”

“先生……”

“对不起,我还不能允许你与我争辩。请你听我说下去。我对你可以使用权利。但我只想使用法官对罪犯的权利,以唤起你的良心。假如你已经没有良心了,我也丝毫不会辱骂你。你还很年轻嘛!你大概心中还存有生命的欲望,我倒希望如此。虽然我认为你已经相当道德败坏,犯下这种不受法律惩罚的罪行,我倒不想把你贬低到听不懂我的话的程度。我接着说下去。”

这时,公爵夫人听到风箱沉重的声响。她刚才隐约看见的陌生人大概把炉火烧得更旺了。火光映在门帘上。蒙特里沃炯炯的目光使她不能不心跳加快,双目注视前方。尽管她十分好奇,毕竟阿尔芒句句铿锵的话语比起这神秘火光的声响来,更吸引她的注意力。

“夫人,”他停顿一下,说道,“在巴黎,刽子手逮住一个可怜的杀人犯;将他按在法律要求安放杀人犯、叫他人头落地的砧板上的时候……你是知道的,报纸将此事告知富人和穷人,其目的,是叫富人安安稳稳地睡大觉,叫穷人过日子要当心。你是信仰宗教的,甚至还颇为虔诚,去请人为这个人作个弥撒,因为你是这个家族的成员,不过你是长系。这个家族可以安安稳稳地统治,无忧无虑地幸福地生活。

“你那位坐班房的兄长,为贫困或愤怒所驱使,只不过杀了一个人。而你!你毁了一个人的幸福,他最美好的生活,他最珍视的信仰。你那位兄长,完全是天真幼稚地等待受害者来到,由于怕上绞刑架,他身不由己地杀死了那个人。可是你呢!……你将女人失足的一切罪过堆垒起来用以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你把这个有耐性的人逐步加以驯化,以便更好地吞吃他的心肝;你用亲热的表示叫他上钩;凡是能引他猜测、幻想、追求情爱欢乐的事,你一样也没有漏过。你要求他作出种种牺牲,你却拒绝接受这些牺牲。你先让他清清楚楚看见光明,然后弄瞎他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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