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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行德随着一支西夏军离开甘州后,向东行走,先回到了曾度过一年时光的凉州,再穿过大沙漠,终于来到了想往已久的西夏都城兴庆。因为最近西夏在甘州的胜利,兴庆城中一片大战告捷的喜庆气氛。对于将回鹘人从其根据地甘州城中驱赶出去的重大意义,身处前线的赵行德是不太可能想像得出来的。
先前收复了凉州,现在又攻克了甘州,这是西夏为了获得直通西域经商权的重大战略胜利。
在此以前,从西域来的以皮毛和玉石为主的各种商品都要在甘州经回鹘人的手之后,再转入东边的中原和契丹等地。回鹘人独霸西域经商之利,从中谋取了大量的钱财。但是从今以后,这棵摇钱树落到西夏人手中了。夺取凉州后,将天下名马一揽无余,这只是给西夏在军事方面带来了明显的利益,而此次攻克甘州,想必会在经济方面给新兴的西夏国带来不可估量的作用。河西走廊中只剩下瓜州和沙州两处由汉人支配的地域了。一旦得此两地,西夏的疆界就与西域接壤,而西域不正是藏有无数财宝的西方诸国的门户吗?
兴庆毕竟是西夏的都城,它与赵行德已经到过的凉州和甘州大不相同。离兴庆城不远就是沙漠地带,但是兴庆却是一座处在树木繁多的平原上的都城。城西边贺兰山遥遥可见,城东大约三十里处,就是黄河。兴庆城的周围河流纵横,沟渠如网,土地肥沃,庄稼茂盛。
兴庆城有六个城门,城内店铺鳞次栉比,街道宽敞整齐。赵行德刚进兴庆城时大为吃惊,街道两旁的招牌和匾额等皆是用西夏文字写成的,这种奇妙的文字的泛滥使他真正感到自己是来到了异国他邦。一进兴庆城,他才得知,汉字在这里是禁止使用的,政府正在强迫推广使用近年来创造的本国文字。
其实不仅在文字方面,服装、化妆、甚至连见面打招呼,都要一改以往流行的汉族风俗,而推崇本民族自己的习惯。从这些方面来看,它表现出一种正在逐渐强盛起来的民族的矜持和自豪。虽然给人某种滑稽的感觉,但却并不是可以一笑了之的。行德一边在大街上徜徉,一边观察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觉得西夏民族是一个混合体,有的人精悍,有的人凶暴,有的人愚昧无知,又有的人自视不凡。但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民族比吐蕃和回鹘都更加优秀。
西夏国的国策是以军事为中心而制定出来的,但其内政诸务几乎全盘仿效宋朝,亦由政府各级衙门一应署理。赵行德向路人打听,才知道学舍在城西北角的一座伽蓝寺院中。与宋朝的国子监不同的是,学舍中并无学子,只有从各部队派来学习西夏文字的三十余名士兵。除赵行德之外,其他的都是年青的西夏人。学舍中西夏文的教习却都是汉人,共有十余名。赵行德下榻寺中的一间客房。好长时间没有与这么多的汉人在一起生活了,所以赵行德在寺中感受到一种亲切。刚开始时他一边打杂一边学习西夏语。好在行德来之前日常用语已经掌握,所以不久之后,这门课就算认可。教习知道他原本是个读书人,就为他安排了的一个特别的任务。赵行德每日帮助教习们编纂准备颁发给学员们的小册子,给小册子中较为生僻一点的汉字加注解。不久,赵行德就觉得又回到了自己早就习惯了的文人生涯。
从这一年的秋天,直至第二年的春天,赵行德将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学习西夏文上。十月至三月,是兴庆的冬季。一到十一月,引来黄河水的沟渠都结了冰,还经常遇到下雹子的天气。四月里黄河开了冻,行德又奉命编一本西夏文和汉字的对照表,这是一件十分劳神的差事,而且旷日持久。进入夏季以后,西北沙漠里吹来的风使得天气酷热,细细的黄沙越过城墙,落到城内大街小巷的地上。风沙厉害时,白天像夜晚一样黑暗。而不起风时,又时常有雷雨。
赵行德自从开始制作西夏文字与汉字的对照表以来,殚精竭虑,经常夜以继日。西夏文字总共有六千余个,由汉人创造。现在这些人早已不在人世了。如果这些始作俑者还健在的话,就非常容易对应西夏文字在众多的同义汉字中选择一个比较合适的。他们既然已成故人,当初对应汉字造出这些西夏文字的基本原则再也没有人知道,所以赵行德的工作异常地艰难。
直至天圣七年秋,赵行德终于完成了对照表的制定。行德是天圣六年到兴庆的,其间历时一年又半载。此时,赵行德才算了却一桩心愿,而先前念念不忘的回鹘女子和朱王礼等人已在他的脑海中变得十分遥远,慢慢地有些淡忘了。
回首往事,在朱王礼麾下的历次激战,边关军营中的枯燥生活,这一切就像一场恶梦,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再回到曾经居住过的凉州或者甘州去,看来不太现实。在兴庆生活了一年多以后,赵行德不再愿意回到前线去了。就连回鹘王族女子在他心中的形象也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地被变得模糊起来。记得初到兴庆时,行德时常强烈地思念回鹘女子,甚至还可以感觉到分别时她的纤手留在他手掌中的那股凉意。而现在这一段萍水姻缘似乎已经烟消雾散,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地与那个女子有过云情雨意。她只不过是那水中月、镜中花,何苦为这样一个女子再回甘州呢?
对照表完成之后,赵行德对于自己的前途反而陷入了困惑。以前,对于西夏民族的一切都感到新鲜,都想了解,为了这个目的才不远万里,来到西陲,在这里度过数年光阴。现在,他失去了对西夏民族的梦想。在开封城外市场上第一次看到西夏女人时受到的强烈刺激在兴庆的城市生活中是找不出来的。以前觉得,在西夏民族中保持有一种强烈的原始气息,而当今的西夏人却不再是这样的了。由于有了德明和元昊这样的首领,国家得到了统一,百姓逐渐开化,成为新兴国家的臣民。为了国家的利益,男人在外打仗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而女人可以克服一切困难,在家主持家务。似乎为国作出牺牲,已经成了西夏人生活中的乐趣。
行德曾于梦中应天子策问,在金殿之上放肆鼓吹了一番何亮的安边策。而现在若让他再有那种机会,他也不会不有所改变了。其实,西夏远比宋朝的当政者想像的要强大得多,西夏民族是一个优秀的民族。目前,战争频繁,无暇顾及文明教化,但一旦它把周围的敌国全部扫平之后,它将建立一种西夏独特的文化,并将完全可以与宋朝的汉文化媲美。若要根除中原日后之大患,宋朝应该举全国之兵力,乘目前西夏羽翼尚未丰满,一鼓将其荡平。可惜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提出过这样的主张,而对西夏先取凉州、再克甘州的行动却又袖手旁观,视若无睹。行德认定此时大错已经铸成。
思来想去,赵行德感觉到自己已无任何理由继续蹇滞西域。西夏文已经学到了手,在西夏的都城兴庆也已住了一年有余。
要回中原的话,办法还是有的。宋朝与西夏并未断绝国交,只是现在还是与行德来时一样,两国之间没有公开的往来。西夏、契丹和宋三国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每一方都想看到另外两方鹬蚌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赵行德在兴庆生活的时间一长,他也察觉出,尽管官方明令禁止,三国之间的百姓私下里照样有来有往。所以,如果赵行德下定决心要返回故里,还是有路可行的。
但是,赵行德却无意返乡。他亦不愿再去凉州,他陷入了一种彷徨。在他的内心深处,他还是时常感到有愧于朱王礼和那个回鹘女子,但是回甘州就意味着重新投身于军队之中,不再会有解脱之日了。只要自己还不想抛弃自己的性命,就不能再回到那样的地方去。至于救出的那个回鹘女子后来会遇到什么样的命运,或者是否已回到了她的故乡,他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来。
转眼间到了天圣八年春。兴庆城里,万物复苏,生机盎然。军队驻进开出,调动频繁。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纷纷,都在传说又要与吐蕃打仗了。吐蕃的首领角厮罗收集了被西夏军驱逐出来的凉州旧部,又纳入了被赶出甘州城的数万名回鹘人,逐渐重新形成了与西夏对抗的力量。西夏为了出击瓜州和沙州,必须首先消灭出没于其中间地带的这股吐蕃势力。
时局动荡,不知不觉中春去夏来。一天,赵行德独自一人在南门附近的一条街上散步。天气燥热,走了一段路后,竟出了一身的汗。穿出这条街后,他正准备朝一个市场走去时,迎面过来一个女子。看到她的身形步态,他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说道:
“啊,是她!”
真的是他在东京市场上救出的那个西夏女子,身材和面容都一样。赵行德朝着那个女子走去。
“你还记得我吗?”
行德对那个女子问道。女人盯着行德,脸上现出一种莫明其妙的表情,
“我不认识你。”
她回答道。
“你去过东京吗?”
“没有。”
那女人听到行德提出这个问题,连忙一个劲地摇头,并且忍不住发出了笑声。看到这个女子笑时的样子行德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虽然她很像,但的确不是的。
行德只好悻悻地走开去。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这时他才感觉到在自己的周围还可以找出好多与那个女人相像的人来。西夏的女子都具有相同的像貌特征,浓眉、黑眼,皮肤有光泽。
赵行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考虑自己的前途了。由于刚才的误会,使他又想起了在东京市场上救出的那个西夏女子。她那丰腴的体态和倔犟的眼神当时使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发现,这种印象至今没有丝毫的减退。行德又一次被激动了。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独自一人在大街上徜徉。
他回到住所之后,正好遇到一个从甘州回来的西夏士兵,从他那里打听到朱王礼的近况。朱王礼已被提升为参将,并被派到甘州以西两百多里的一个地方去驻防,半年前他就率领三千人马前去赴任了。行德得知这个消息后马上想到,朱王礼此次西行是还想打更大的仗。朱王礼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又在他的眼前闪现。为了参加更加激烈的战斗,他主动请缨去了最前线的战场。作为异族部队中的一员汉将,朱王礼具有如此的勇气,本来有些令人费解。但回顾一下他的战绩和自己在他身边时的所见所闻,行德开始对朱王礼的行止有所理解了。
行德在心里对自己说,是否可以考虑重返前线呢?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立即想到了他与朱王礼当初的约定,想到了对回鹘女子许过的愿。虽然这些早已时过境迁,也不必再十分认真,但此时他却认定自己必须履行这些诺言。朱王礼和那个回鹘女子也许都还在等着自己,赵行德觉得已经找到了应该走的路,就像当初想到兴庆来的时候一样。
又过了十几天,赵行德将一切准备停当后加入了一支赴前线的队伍,沿着来兴庆时的原路,向甘州方向走去。
到达凉州后,部队决定在凉州城内驻扎五日,行德也只好在城内逗留。凉州城里与三年前大不一样了。以前凉州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前线的基地,而现在城里店铺鳞次栉比,街道清洁整齐,道路两旁还种上的树。西夏文在这里已是一片泛滥,招牌、篇额、告示等等一应都用西夏文书写。行德在此滞留期间一直细雨连绵,所以他也很少出去,成天在馆驿中闭门读书。
从凉州出发后的第十天,一行人来到甘州。甘州与凉州不一样,过往行人不得入内。他们留在城外,对城内的情况不得而知。但从川流不息地进城出城的部队来看,行德知道,凉州已不似从前,现在是一个军事重镇了。
行德仅在凉州城外住宿一夜,第二天清早就动身西行,朝朱王礼他们的驻地而去。走不多时,他遇到了一支西去的辎重部队,他决定与这支部队同行。从甘州再往西去的旅程对行德而言也是陌生的。第一天他进入了一个河流和沙滩交错的地带,河水四处泛滥。第二天,走了一整天还没有走出这个地带,黄昏时来到西威渠的岸边。从这里再沿渠向西南走十五里就可以到达朱王礼部队的驻地。所以行德在这里与随行的队伍告别。他在渠岸边休息了一下。日暮西山,一轮明月升起,西威渠像一条白色的带子静静地流淌着,行德独自一人,趁着皎洁的月色,沿着渠岸缓缓而行。
朱王礼的驻地在祁连山麓的一个小村落里。赵行德远远地看到驻地的塞墙,不由得想起一个巨大的坟场。行德走近要塞时,两名骑兵从门内冲出,拦住他问话。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都是汉人。行德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后,被带入塞内。进了大门之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两边是用土石砌起的夹墙。这条通道七拐八弯,像是将人带入了一个迷宫。谁知走到尽头竟是一个开宽的广场。月色中,在大山的背景下映衬着几间像民宅似的房屋,其实全都是兵营。原来这里是一个小村子,自从军队进驻以来,乡村的宁静不复存在,要塞中充满了军营特有的严肃、紧张的气氛。
朱王礼占用了要塞中最大的宅子作为自己的住所。两名骑兵将赵行德带到这所房子跟前,让他在前庭中等候。不一会儿,朱王礼从屋里走了出来。好像是不敢确定来人告诉他的消息是否真实,朱王礼一直走到赵行德的面前,注视着他的脸,像自言自语似地问道:
“你还活着?”
朱王礼一边问话,一边用眼睛在行德身上扫视。两年不见,朱王礼老了许多。他脸上的光泽不见了,额头上也有了一些老人斑。他的长髯在灯光下发出白色的光。
“一年之后还没有回来,我想你恐怕已经死在哪个地方了。”
朱王礼说完后,突然又说:
“都死了。”
“何人死了?”
行德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
“已经死了。”
朱王礼一边回答,一边开始慢慢地走动。
“到底何人已经死了?”
“不要问了!”
朱王礼怒吼道。
“恐怕是那个回鹘女子吧。”
行德不顾一切地继续问道。
“死了。死了的人就不能再活过来,以后不要问了。”
“她因何而死?”
“病死的。”
“所患何病?”
朱王礼像是要停下来,迟疑片刻后,又接着在屋里踱步。
“总之是得病死的。真可惜。”
“大人觉得可惜吗?”
“就像失去了一座城池一样。”
“临终前她有何遗言?”
“就像我见到过的很多人死之前一样,她什么也没说。”
“那大人何以惜之如失一城?”
赵行德不知道为什么朱王礼对回鹘女子的死感到惋惜。
“她要是能活下来,就是一国的王妃。”
朱王礼连连摇头,口中不停地念叨:“我说了不要再问,就不要再问了。你托我的事,我已经尽了全力。”
说完,朱王礼转身走进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赵行德被传了进去。一间大厅内酒席已经准备就绪,朱王礼召集了众头领,设宴为赵行德接风洗尘。此刻,朱王礼的脸上先前的阴霾一扫而尽,显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他为赵行德不失前约,再次来到自己身边而感到特别高兴。朱王礼虽然有些老态,但仍然不失边关骁将的虎威。
第二天早晨,赵行德一觉醒来时,发现朱王礼和大部分的兵士已不在塞内。听说拂晓时从塞外射了十几支箭进来,朱王礼当时就带了兵马冲了出去。
赵行德向留在要塞内的一个兵士打听这里的情况。那个兵士告诉他,这里每天都有小股敌人前来骚扰,所以总有一些小仗要打。赵行德想到回鹘女子已经不在人世了,自己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遥远的不毛之地,尽管如此,却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总要有个去处吧,这里不正是自己的归属吗?
白天观察这座要塞才看出它的北、东、西三面皆用高墙围住,背后是险峻的大山。山坡上埋葬着阵亡的将士,可以看到几十个长着衰草的坟包子。
赵行德在这座要塞里住了三个月。他也每两天参加一次出外征讨。奇怪的是他现在一点顾惜生命的念头都没有了。回鹘王女已经死了,到这里来除了打仗之外,他也别无所求。但他还是想弄明白那个女人是怎样死的,只是已经不可能从朱王礼的嘴里得到任何消息了。只要向朱王礼提起此事,他就会暴跳如雷,怒不可遏。
进入十月后,西北边陲的山野已经呈现出冬天的景象。月底的一天,突然从甘州来了一名传令兵,他带来了一封军令。赵行德被传到朱王礼的住所,他立即将用西夏文写成的军令读给不识字的朱王礼听。
当天夜晚,朱王礼在广场上集合全军训话。
“这一段时间,总在打一些不疼不痒的仗,现在终于要与吐蕃决战了。我们这支部队也要参加这次决战。作为先锋汉军,我希望大家勇往直前,奋力作战。活下来的人要为死去的人建造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