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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西夏王德明驾崩,享年五十一岁。太子元昊承继大统。德明生前性情温和,对宋、契丹两国采取了首鼠两端的政策,终其一生,虽然说鲜有建树,但对蒸蒸日上的西夏国也无大过。
元昊与其父在性格上大不相同,他是一个励精图治、志向深远的人。在对宋与契丹的政策上也常与德明意见相违。德明一直将兵权委托给他,所以元昊年纪不大,实战经验却很丰富,历次征伐,攻必克,战必胜,现在又接连收服了凉、甘、肃三州,这使得他更加踌躇满志,充满信心。元昊原来就认为西夏人应该按照自己的风俗和习惯生活,他曾为德明经常身着宋朝赐给的华丽衣裳而屡次上谏,这些事在西夏国一时传为口碑。
元昊继位不久,针对西夏国中新的形势,吐蕃王角厮罗从宗河城转移到青唐,以防西夏来犯。
现在,元昊不再担心与宋大动干戈。首先要和暗通宋朝的吐蕃决战,将其消灭后,就再无后顾之忧,然后一鼓作气,吞并沙州。但是角厮罗和元昊都在等待时机,目前尚不会轻举妄动。
在战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紧张气氛中,朱王礼和赵行德在肃州城内度过了明道元年,又迎来了一个春天。赵行德在此期间一直孜孜不倦地阅读佛教经典。半年来,他把凡是能够弄到手的有关论义关系的书都找来通读了一遍。
三月,朱王礼部突然接到移驻瓜州的命令。至今西夏在瓜州尚未驻扎一兵一卒。瓜州太守曹延惠自从臣服西夏以来,两国间时常有使节往来,但西夏考虑到他们的独立地位,一直未派军队进驻。这次的做法看来有所不同。李元昊一改他父亲的温和态度,采取了强硬政策。
朱王礼部的五千汉兵离开驻扎了一年半的肃州城,向西进发。一路上看到沙漠的白草正是长势茂盛的时候。
赵行德和朱王礼并辔走在队伍的前头。眼前的景色,不禁使行德想起了“西望酒泉玉门道,千山万碛皆白草”这样的诗句。这首诗还是从前在家乡读书时学过的,他将这首诗讲给朱王礼听,并解释说,如果此诗所叙无谬,则白草应一直延续到瓜州。
朱王礼对诗未加任何评说,倒是对行德这样一个饱学之士来到这西陲边关一事大发感慨。他甚至认为行德在兴庆时就该回到中原去的。
“但是既然来了,就是没办法的事了。”
行德笑着回答道。
“是啊,既然来了,就没办法了。你恐怕就是下了决心要死在这白草之中才回来的吧。”
朱王礼说。
行德从朱王礼的话中感觉到他似乎又在提起回鹘王女的死。有一次,从甘州到肃州,行军途中第一夜部队宿营在一条涸水河边,两人曾经谈起过回鹘女子,虽然各怀心事不同,却都为她的死感到悲哀。从那以后,两人之间似已达成默契,对回鹘女子的事不再提起。
如今,行德已很少想起她了。当然不是因为戎马倥偬,故而将她忘却,只是即便偶尔想起,也已有隔世之感。但他对已经亡故的回鹘王女的眷念并未曾有所淡薄。虽然想起来已觉隔世,但是只要一旦想起,她的音容笑貌仍旧会出现在眼前,他还是可以清楚地回忆起她的喜怒哀乐的表情。尤其令人难以忘怀是她纵身从甘州城上跳下时映入行德眼帘中的那一道黑色的细线。
回想起回鹘女子的往事时,行德就会感觉到身体中充满了一种崇高的静谧,它既不是对故人的爱恋,又不是对冤魂的怜悯,而是一种对纯粹完美事物的赞叹。
“世上一切皆因缘。”
行德用佛教的语言说道。他想朱王礼不会懂得什么是因缘。但是除此之外也找不出更好的解释了。
朱王礼并没有将行德的话听进去,他说:
“这次进驻瓜州,你会有机会到瓜州王身边效力,肯定有你喜欢干的事。我虽然不懂因缘是个什么东西,但我还是认为你到西夏从军是个错误。肯定是个错误。瓜州是个汉人统治的小国,只要你有耐心,将来可以找到机会返回中原去的。”
赵行德从朱王礼的话中并未听出有什么特殊的情感,也不认为自己将有机会脱离部队到瓜州王府中做事有何特殊的意义。这种机会的有无,一切都属因缘。虽然他并不会拒绝返回宋土,但也不想去刻意追求。此时此地,这些话从他的老上司的口中说出,透过他勇武的外表,反映出他内心的另一个侧面,倒是非常令人回味的。
“似此看来,对我而言,可无忧也。但不知大人的前景如何。”
行德问道。
“至于我自己,当然也有一定要干的事。”
“敢问是何等大事?”
“目前还不清楚。我这一段时间,每天都在心中盘算,只是还没有弄明白。”
朱王礼说完豪爽地大笑起来,然后他又十分有把握地说道:
“肯定会有我要做的事。”
他始终未谈这件他一定要干的事。行德虽然不知其详,但他知道朱王礼总有一天要去干他说的这件事。他下决心要干的事,没有一件是半途而废的。肃州至瓜州有六百三十里的路程,行期十日。沙漠中的道路都被冰雪覆盖了。第二天,一路上南北两边的山脊上都可以看到皑皑的白雪。行至第四天,狂风大作,部队顶风冒雪,走进了大沙漠。第六天,他们越过了几条疏勒河干涸的支流,终于见到了一片草地,整个草地都被冰雪覆盖着。第七、八两日顶着凛烈的寒风在沙漠中行进。第九日又出现了草地。
第十天,朱王礼部迎着狂风开进了瓜州城。瓜州城在东、西、南三面有城门,由多种民族组成的瓜州守军在东门列队迎候。朱王礼的部队有五千之众,再加上马匹和骆驼,小小的瓜州城中顿时挤得人满为患。瓜州城是一座沙漠中的小城,城内的道路上撒满了沙尘,走在上面,就像在沙漠中行走一样。
朱王礼的部队入城以来,连续地刮了三天三夜的大风,瓜州城破旧的城墙顶部几乎被风吹垮。这个地方一年之中没有几天是整天不刮风的。
赵行德对连续不断地刮风有点难以忍受,但是自从来到瓜州后,他多年来时常有的一种失落感却消失了。瓜州城内不论是做羊毛、兽皮生意的商人,还是卖甘草、杂粮的农夫,大多数都是汉人。肃州的汉人虽说也不少,但是他们早已随乡入俗,与夷人并无两样。与肃州相比,瓜州则大不一样。当地的汉人的语言、习俗以及服装无不令人思念故国。虽然瓜州城的城墙和城门与以往的几座城池相比,更小、更破,但是在赵行德眼里,总觉得似曾相识。尽管外面天天刮风,行德还是每日都要到街上去走走。
部队入城后的第七天,奉太守之命,朱王礼率赵行德与其他几位将领一起赴曹府谒见。
曹延惠的府第营造得十分气派。曹延惠其人大约四十五、六岁的年纪,表情阴郁,不动声色。由于身体颇为发福,故而步态有点笨拙,但毕竟是统领河西一带的节度使曹氏的后裔,所以言谈举止中都体现出雍容大度。见面礼毕,曹延惠向朱王礼一行介绍说:
“家兄贤顺现镇守沙州,那里是个大都市,佛教兴盛,西域来的客商云集,地方殷实,经济繁荣。相比之下,瓜州乃一小邑。本府奉兄长之命来此赴任,而此处并无一长物值得炫耀。只是若论信佛之虔诚,自认为不在他人之下。更何况经多年努力,目前在本地的二、三座寺庙中也收集了大量的经典。诸位日后得便,本府愿随时一同前往。”
实际上,此时此地,对经典有兴趣的就是行德一人。行德向延惠说道:
“承蒙大人台爱,改日务请大人一同前往拜谒。”
延惠随即转向众人说道:
“近闻西夏已有西夏文字,本府有意将此处之佛教经典译为西夏文字,转赠给西夏国。当然,兴庆此时肯定也在进行译经之事,不过为报佛恩,愿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所需费用皆由本府承担,不知诸位可鼎力相助否?”
这个问题除了行德之外,谁也无法回答。朱王礼半晌未见酒菜,对这个瓜州王甚为不满,所以一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他认定延惠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但是他的结论下得太早了。正当他们一行起身告辞,要早点结束这次兴趣索然的造访时,延惠接着说道:
“诸位远道而来,想必一路风餐露宿,旅途劳顿。本府已在城中给诸位每人准备了一套公馆,并配置了一些和阗的玉器。朱将军长年征战,恐尚未有家室。本府欲赐一小妾,以便随身侍候,不知朱将军愿笑纳否?”
朱王礼闻后顿时喜形于色,赶忙对延惠说:
“往后,请大人有事只管吩咐,我们既然已经来到瓜州,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朱王礼又特意向延惠介绍了身边的行德。
“对于佛教的事情,我是不懂,不过他可能可以帮忙。无论什么事,相互有个商量就好办了。”
朱王礼分得的一套公馆座落在城东,原来是一个回鹘商人的私宅,有一个宽敞的庭院,院子中间还有一眼清泉。室内配置了豪华的家俱,廊柱和门楣上分别挂有对联和匾额。朱王礼要在这里度过此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行德得到的公馆也在城东,与朱王礼的相比,占地面积要小得多,但是却邻近一座破旧的阿育王寺。出门不远还可以看见一座古塔,掩映在一片稀疏的树林之中。除了阿育王寺之外,附近还有几座小庙,全都荒废已久,早已残败不堪。行德毕竟不同于朱王礼,他对于能够居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已经深感满意了。朱王礼安排了两名士兵照顾行德的起居,为了方便,日常三餐还是从部队的大灶上取来。
自从搬入新居以来,行德曾数次去延惠的府上造访。不久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已很亲近了。一次,延惠看到行德的墨迹后,对其书法大加赞扬,声称当今瓜州城中无一人有此功力。行德对佛教的虔诚信奉,以及对佛教经典的深刻理解都让这位瓜州王心悦诚服。
几度拜访后,延惠再次说起初次见面时提过的译经之事。虽然兴庆方面可能正在组织专人从事译经,但是为了表明自己供奉佛陀之心,还是打算将此事进行下去。行德却并不认为兴庆方面已在译经。他的理由是西夏造字以来,不过数年,兴庆的佛教经典屈指可数,更何况西夏立国之初,迫在眉睫的事情有如山积,哪里会有心情顾及译经?西夏当局对于延惠所倡之事,必然赞成,只是一旦答应下来,则将是一件劳神费力、旷日持久的大事。
“不过贵部朱将军曾答应帮忙,既然这样,万望先生大力相助。”
延惠对行德说道。行德对延惠其人已有好感。他并非一个懦夫,甘愿臣服一事,实在是面临西夏这样的强敌,不得不降。行德对他的微笑亦觉欣然。虽然瓜州地处边关,曹延惠在这里照样可以的养尊处优,他白皙的脸上皮肤有些松弛,说话时,面带微笑,温文尔雅。
行德真想一口答应下来,使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但他转念一想,此事还是应该先与朱王礼商量一下为好,所以他向延惠一拱手,说道:
“在下并非不愿为大人效力,只是现在军中奉职,此事还需与朱将军相商。今天就此告辞,容日后再来禀报。”延惠将行德送到大门口,行德径自回到部队驻地,立刻将这件事告诉了朱王礼。朱王礼听后说道:
“这种事情我是不懂,但只要不是坏事,你就帮他一次吧。”
“只是此事并非一人可以独立完成,必需几位具有同等学力之士,共同努力才行。”
“如此说来,你邀几个这样的人一起来干,不就行了吗?”
“这等人才只有兴庆才有。”行德说道。
“你可以去一趟兴庆,请几个秀才来就行了。”朱王礼满不在乎地说。
到兴庆去一趟谈何容易!当然一旦到了兴庆,行德还是知道从哪里可以找到能将汉语经典译成西夏文的人。行德想到这里,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曾经一起在兴庆学馆中共事的汉人教习。
行德在五月初做好了再赴西夏都城兴庆的准备。他还请延惠和朱王礼分别以他们各自的名义写了几份公文。但是出发的日期未能定夺。行德必须耐心地等到有部队从瓜州向东开发时才能一同随行。
五月中旬的一天,曹延惠传赵行德到他府上议事。行德赶到太守府时,延惠对他说:
“近日,有一沙洲商人尉迟光准备去兴庆,先生可否与他们同行?”
行德闻言,心中暗中思忖,值此西夏与吐蕃连续作战之际,组织商队出瓜州、赴兴庆,仅此一端,可窥尉迟光其人行事不慎。但是在此久等亦非良策,所以行德还是打定主意,见一见这个商人尉迟光。延惠对此人也不知其详。
翌日,行德去南门附近的旅店街拜访尉迟光,不巧得很,他正好出去了。店中的伙计说,客官走时交代,不久就会回来,所以行德决定站在外面的小巷口等他一下。
过了一会儿,行德见一身材瘦长、面色黝黑、目光锐利,大约三十岁年纪的汉子朝旅店走来,他心想此人可能就是尉迟光。恰好这时刚才的伙计从旅店门口探出头来,对着来人大声说道:
“客官正好回来了,有一位先生在等你。”
行德赶忙迎上前去,朝着尉迟光一拱手,说道:
“在下姓赵,名行德,在城里驻防军中供职,今日冒昧来访,实在唐突,还望阁下见谅。”
尉迟光显然不知赵行德究竟为了何事来找自己,他用防范的眼光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不速之客,问道:
“先生既然在军中任职,到底有何事要来找我呢?”
“乃是奉太守之命,来拜访阁下。”
“休要再提太守,我辈一向不吃这一套,何况而今已经取得了通关文书。我这里正忙得无法分身,先生如果有事相求,尽管直言。”
初次见面就这样火气冲天,行德看得出尉迟光是一个急性子的人。他向尉迟光简要地说明了一起去兴庆的打算。
“这是西夏军的命令,还是太守的命令?”
尉迟光问道。
“两者皆是。”
行德答道。
“我从来都不在商队中带客。若是太守或者西夏军任意一方的命令,我都断然不会接受。现在既然是两方共同的意思,我不照办,看来是不行的。只是多带一个外人颇多麻烦。你要是愿意,后天一早出发。不过,明天晚上我们想乘月色做好准备,就那个时候来吧。”
尉迟光又向行德交代,随他的商队而行,就必须一切听从他的命令,行德现在就要答应这个条件才行。
第二天赵行德去朱王礼的公馆向他辞行。朱王礼对他说,他这次赴兴庆要带二十人用的兵器。行德一时不知朱王礼是何用意,朱王礼向他解释,作为与商队随行的报酬,尉迟光要求朱王礼送给他二十套兵器。
“我有点喜欢那个胆大的家伙。所以就接受了他的条件。这下子你可以大出风头了。”
朱王礼接着说。
从朱王礼的公馆出来后,行德又顺便到曹延惠的府上。在那里他知道了尉迟光已来找过延惠,不过不是要武器,而是要五十头骆驼。他向延惠提出,作为办理公事,要调用官府的五十头骆驼。延惠答应了他的要求,只是还需到驼官那里办个交接。
延惠与朱王礼一样,对行德说道:
“先生此去,大可名正言顺,毫不客气。因为他尉迟光除自己的五十头骆驼外,还从我这里弄去五十头,这五十头肯定是有借无还,算是白送给他了。先生一路上万望自己多多珍重啊。”
行德却并不以为然,他的面前浮现出尉迟光桀骜不驯的样子,心想这种人无论给多少报酬也都是枉然。
当夜,赵行德让两名士兵拿着行李,来到约定的地点。过了一会儿,尉迟光也来了,他从两名士兵的手中接过行德的行李,交给了一名驼夫,然后对行德说道:
“随我来吧。”
说完拔腿就走。行德打发两个随从回去,自己跟着尉迟光,在沙地里向前艰难地走去。五月的夜间,寒气逼人。
赵行德一边走一边思忖,这个尉迟光到底是哪国人?他不是汉人,也不是回鹘人、吐蕃人,行德见过西域诸国的人,可没有一种与之相像的。他讲的是当地口音很重的汉语。行德沿着城墙根黑暗的道路走着,实在忍不住了,他向尉迟光问道:
“敢问阁下府上何在?”
尉迟光停下脚步,转头用问话的口气朝行德说道:
“我的名字是尉迟光。”
“我已知阁下的尊姓大名,只是想问一下阁下的故乡。”
尉迟光一听此言,顿时大声喊叫起来:
“你这个书呆子,连尉迟一姓都不曾耳闻吗?除却于阗尉迟王朝之外,再无他人用此姓氏。我的父亲就是王族的一员。”
说完,他便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接着说:
“尉迟家族在与李氏家族的争斗中不幸被击败,直至今日,于阗的王位还在他们手中。不过尉迟一族也成了巨富之家。”
如果他说的是实情,那么他的父亲应是于阗人。但尉迟光本人与行德以往见过的于阗人还是有所区别。
“令慈本家何在?”
行德忍不住继续问道。
“我的母亲?她娘家是沙州名门范氏。我的外祖父曾在沙州鸣沙山开凿过几处佛窟。”
“开凿佛窟所为何事?”
问到这里,尉迟光又停下来,转过身来,伸出双手将行德的衣襟一把抓起,大声喝道:
“在鸣沙山上开凿佛窟哪里那么容易?若不是名门富户,又怎能承担得起。你给我好生记住。”
行德感到颈部被紧紧地勒住向上吊起,呼吸困难,他挣扎着拼命地左右摇摆。他想叫喊,但却叫不出声来。最后,他感到双脚离地,身体在空中飘浮。突然间行德已被甩了出去,仰面倒在一个沙包上,但却像是被扔到一堆藁草上,一点也没有摔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