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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1)


在回华盛顿的火车上,帕格和彼得斯同住在一间包房里。火车一开行后,两人全把湿衣服挂起来。帕格谢绝了这个陆军军官邀他喝威士忌。他感到不很乐意跟自己妻子眼下的情人一块儿喝酒。西姆。安德森应陆军上校之召,走进房来。等他们两人开始谈论时,帕格起身要离开。“你不用走,”彼得斯对帕格说。“这件事我要你也参加。”

帕格很快就推测出,陆军方面对海军处理铀的一种方法迫不及待地突然很感兴趣。他始终没作声。陆军上校的身躯在这间小包房里显得很高大,他喷着雪茄烟,呷着威士忌,一面细问着安德森。火车加快了速度,车轮轰隆轰隆作响,雨点打在漆黑的车窗上,帕格开始觉得有点儿饿了。

“上校,我是在执行一项特别任务,直接奉派到实验室去,”安德森对于问到这项计划中海军的指挥系统时,这么回答。“你得去跟艾贝尔森博士谈谈。”

“我是要去找他。在这一大片混乱中,我只看到一条出路,”彼得斯把笔记簿放进胸前的一只口袋去,说。“我们不得不建造二十座跟你们的工厂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只是复制一下,把它们排列成一行。设计一座新的两千根支柱的工厂,可能需要好多个月。”

“你们可以设计一下,以便取得更大的效力,上校。”

“是呀,为了下一场战争。可这项计划是为这场战争制造一种武器。好吧,少校。很谢谢你。”

安德森离开以后,彼得斯问帕格:“你认识海军的帕内尔将军吗?我在想,不知该怎样着手,很快就能弄到海军的热扩散蓝图。”

“你该找的人是欧斯特。金。”

“金可能甚至还没获得有关铀的情报资料。帕内尔是在军事政策委员会里的海军人员。”

“我知道,可是这没关系。找金去。”

“这件事你可以办一办吗?”

“什么?替陆军去找金上将?我去找?”

听到这种怀疑不信的腔调,彼得斯上校厚实的嘴张大了,露齿而笑。这是一个没领略过多少伤心事的成熟男子,一个头发灰白、稚气十足的男子的朴实、高兴的笑容;它无疑很叫妇女们着迷。“你瞧,亨利,在铀的这件事上,我不能通过各种渠道着手,我也不能写信。通常,我总带着这件事去参加军事政策委员会的下一届会议,但是我要马上行动起来。困难是——这可不是我造成的——我们对海军已经冷落了好多年。我们把艾贝尔森排斥在外。我们甚至在向他提供一批铀六氟化物的问题上还变得很急躁,结果,基督在上,第一个为我们生产出这种材料的偏偏就是艾贝尔森。这件事我今儿才知道。真是愚蠢的政策。现在我们又需要海军了。你认识金,是吗?”

“我跟他很熟。”

“我感到你可以充当这件事的中人。”

“你瞧,上校,单是想晋见一下欧斯特。金。可能就需要好几天。不过,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你们放掉这批连接器——我是说,明儿就从联邦车站打电话给宾夕法尼亚州的那家公司——我马上就坐上一辆出租汽车,想法闯进去见见海军作战部长。”

“帕格,只有那位陆军将军可以放弃这个优先权。”彼得斯的开朗露齿的笑容是谨慎小心、难以捉摸的。“我那样会把脑袋断送掉。”

“真的吗?事先没约好就闯进去找欧斯特。金,我也会把脑袋断送掉。尤其是带着陆军方面的一项要求。”

彼得斯上校竖眉瞪眼地瞅着帕格,死劲儿擦着自己的嘴,接下去放声大笑。“真见鬼,橡树岭的那些家伙不是通过了你的连接器吗?你工作进展顺利。让咱们来为这喝一杯吧。”

“我倒情愿去吃饭。我肚子饿得要命。你来吗?”

“你先走。”彼得斯很明显地对这第二次拒绝不很高兴。“我这就来。”

西姆。安德森站在餐车外面那长长一溜排队的人中,默想着战争时期人们共同遇到的一个难题——是否在出发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为国效劳之前,就向情人求婚。他可以把梅德琳带到新墨西哥州的那个方山那儿去,但是她会同意吗?就算她同意,她在那样一个地方会快活吗?奥本海默曾经暗暗提到跟妻子所发生的麻烦。等梅德琳的父亲来到那一行人中时,西姆抓住机会,在那辆拥挤的餐车上一张双人坐的餐桌旁跟他一块儿坐下。他们吃着微温的西红柿汤和油汪汪的炸猪排,火车摇摇晃晃、嘎拉作响,沥沥的细雨一线线斜打在车窗上,这时候他把自己的问题告诉了帕格。帕格听他把话一直讲完,又隔了一会儿才说话……

“你们相爱吗?”他最后问。

“是的,上校。”

“既然相爱,又有什么问题呢?青年海军军官习惯于生活在陌生的地方。”

“她上纽约去想打破一个青年海军军官的生活方式。”直到这时,西姆绝口没提过休。克里弗兰。可是他的伤心的音调,他瞥着这位父亲时的痛苦的眼神,使帕格心里明白,梅德琳把一切全都说了,而他对一切也很费了一番力才接受下来。

“西姆,她已经回家来啦。”

“是的。到另一个大城市来,干另一个电台的工作。”

“你是要征求我的意见吗?”

“是呀,上校。”

“听说过拿不定主意的人和美貌的娘儿们吗?你试试运气吧。我想她会跟你去,和你呆在一块儿的。”这位父亲伸出手来。“祝你幸运。”

“谢谢你,上校。”他们彼此紧握了一下手。

在休息车上,帕格心情欢畅地呷着一大杯白兰地。几年以来,梅德琳似乎一直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大灾难,可是如今竟是这样!他仔细回想着这些年来梅德琳的种种形象:迷人的小姑娘;在学校演戏时的仙女公主;使人心烦意乱的卖弄风情少女,胸部刚发育,两眼亮闪闪发光,第一次去参加舞会时梳妆打扮还不够老练;在纽约变成厚颜无耻的怪物。现在,可怜的梅德琳似乎可以有个归宿了;经过一个很糟糕的开端之后,她至少有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帕格这时候心情很好,不想去跟哈里森。彼得斯上校睡在一间包房里度过这一夜,而把这种心情破坏了。他在火车和飞机上一向习惯于坐着睡,所以决计就在休息车上打盹儿。彼得斯没来进晚餐。很可能他尽兴地喝了几杯威士忌后,已经在铺上睡了。帕格给了酒柜传者十块钱,买个清静,接着就在辉煌的灯光下,在四周满是喝酒人闹哄哄的声音中,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等他给人推醒时,车厢里光线很暗,除了车轮飞快地隆隆作响外,四周一片寂静。一个身穿睡衣的高大个儿在他眼前晃动。彼得斯说:“有个很舒服的铺位给你铺好啦。”

帕格浑身发僵,打了个呵欠,想不出一个通情达理的出路。他跟在彼得斯身后趔趔趄趄走回包房;由于有威士忌和陈雪茄的气味,那儿并不比休息车上好,不过铺有清爽床单的上铺看上去倒很舒适。他很快地脱去衣服。

“要喝一杯再睡吗?”彼得斯正从一只几乎空了的酒瓶里把酒倒出来。

“不喝,谢谢。”

“帕格,你不想跟我一块儿喝一杯吗?”

帕格不加评论,接过了那只酒杯。他们喝完酒,上了卧铺,把灯熄了。说到头,帕格对于盖上被子睡倒也很高兴。他松懈下来,叹息了一声,正要睡着。

“帕格。”彼得斯的声音兴奋而有几分醉意,从下铺上传来。“那个安德森是个很有前途的家伙。罗达认为他和梅德琳是真要好。你总赞同吧?”

“晤。”

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火车驶行的声音。

“帕格,我可以问你一个完全属于私人的问题吗?”

没有回答。

“打搅你我非常抱歉。可这个问题对我挺重要。”

“说下去。”

“你和罗达为什么决裂了?”

维克多。亨利极力避免跟这个陆军军官一起过上一夜,正是为了想避开这样一次探询的危险。他没回答。

“这总不是我造成的吧?人家在海外的时候,想法去夺走人家的妻子,这太不象话啦。我知道你们早已感情不太好。”

“是这样。”

“要不然,请你相信,尽管她妩媚动人,我也会避开她的。”

“我相信你。”

“你和罗达是我认识的最高尚的人中的两位。出了什么事呢?”

“我爱上了一个英国女人。”

停了一会儿。

“罗达是这么说。”

“就是这么回事。”

“这似乎不大象你平日的为人。”

帕格默不作声。

“你预备跟她结婚吗?”

“我本来大概会,可她拒绝了我。”这样,彼得斯就迫使维克多。亨利第一次提起帕米拉的那封令人惊愕的信,这是他本来极力想从心上抹掉的。

“耶稣啊!女人总叫你捉摸不准,帕格,你说是吗?听到这话我很惋惜。”

“晚安,上校。”这是一种急躁的结束谈话的音调。

“帕格,再问一个问题。弗莱德。柯比博士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吗?”

这可来了。由于这种强加上来的亲近,罗达担心的那件事果真发生了。维克多。亨利接下去所说的话,可以使罗达的后半生幸福,也可以使它遭到破坏。他非得迅速回答不可,因为每秒钟的踌躇对她、对自己、对他们的婚姻都有损害。

“你这话究竟什么意思?”帕格希望从音调里显露出适当的迷惑不解,再加上一点儿愤怒的意味。

“我收到几封信,帕格,该死的匿名信,讲到罗达和柯比博士。我把这些信当作一回事,自己也觉得很害臊,可是——”

“你是应该觉得害臊的。弗莱德。柯比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奉派呆在柏林时,跟他遇见了。战争爆发以后,罗达不得不回国来。那时候,弗莱德在华盛顿,他陪她一块儿打网球,领她去看戏等等,多少就象你最近所做的这样,不过并没什么瓜葛。这我知道,我也很领情。我挺不喜欢这种谈话,我真想睡啦。”

“很对不住,帕格。”

“没关系。”

沉默了片刻。接着又传来了彼得斯的声音,轻微、苦恼、带有醉意。“就因为我非常崇拜罗达,所以我这么心烦意乱。还不止是心烦意乱,我简直感到痛苦。帕格,我结识过许许多多女人,有比罗达长得美的,比她更富有性感的。不过她是洁身自爱的。她的难能可贵正在这一点上。我说这话听起来也许很奇怪,但是我的确感到这样。除了我自己的母亲外,罗达是我认识的第一位有教养的夫人,就这个词的各种意义来讲。她是十全十美的:端庄文雅、诚实正派。她从不撒谎。基督啊,大多数女人全象呼吸那样经常撒谎。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你也不能责怪她们。我们老想去奸污她们,她们不择手段地应付,一切全是天公地道的。你同意我的话吗?”

帕格认为,彼得斯喝了那一瓶酒,就是为了鼓起勇气这样问上一番。这种唠唠叨叨可能会继续上一整夜。他于是不去回答。

“我意思不是说那些老古板的女人,帕格。我说的是时髦娘儿们。我母亲直到八十二岁都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基督啊,她睡在棺材里,看起来就象一个合唱团的女歌手。但是,我要告诉你,她是个圣女。象罗达一样,不管下雨天晴,她每个星期日都上教堂。罗达时髦得象个电影皇后,然而她也有一种圣女的风度。这就是为什么这件事象地震那样冲击了我,帕格。要是我惹你生气,我很抱歉,因为我十分敬重你。”

“明儿,咱们两个都很忙,上校。”

“对,帕格。”

几分钟后,彼得斯已经在打鼾了。

帕格从联邦车站直接上金的办公室去,办公室外房有两位海军将领在那里。帕格说动那个副官,递了一张简短的便条进去。金顿时把他召进了办公室。海军作战部长坐在那间阴冷的房里他那张大办公桌后边,正用一个烟嘴在吸香烟。“你气色比在德黑兰时好,”他说,并没叫帕格坐下。“你这说的是什么跟铀有关系的事情?你的便条我已经撕碎了,扔进该焚毁的字纸篓里。”

帕格简括地讲述了一下橡树岭的情况。金的瘦长的秃头和满是皱纹的脸稍稍红了起来。严肃的嘴异样地抿着;帕格揣测他是极力想忍住,避免笑出来。“你是说,”金声音粗豪地打断他的话问,“陆军方面征集了国内所有的科学家和所有的工厂,花了几十亿美元,结果并没生产出一枚炸弹,而咱们在咱们那个微不足道的阿纳科斯蒂亚实验站倒制造出了一枚吗?”

“也不完全是这样,将军。陆军的方法在技术上有一个漏洞。海军的工序把这个漏洞补上了。他们想采用咱们的方法,用工业上的巨大规模大干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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