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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母亲(1)


一死神经过这里

我们曾看见母亲在茫然地赶路,这天晚上,她走了整整一天。其实她天天如此,茫然前行,从不停下,疲累不堪时就随处打个盹,这称不上是休息;像小鸟一样这里那里啄点零食,这称不上是吃饭。对她来说,食物和睡眠仅仅是为了不倒毙街头。

头天晚上她是在一个被废弃的谷仓里过的夜。这种破房子是内战的产物。在荒野里有四堵墙,一扇打开的门,残存的屋顶和少许稻草,于是她在屋顶下、在稻草上躺了下来,感到老鼠在稻草里跑动,瞧着星星在屋顶上方升起。她睡了几个小时,午夜时醒过来,继续赶路,想抢在白天的酷暑前多赶一程。对于夏天的步行者来说,午夜比正午更宽厚。

她尽量顺着沃托尔特的那位农民向她大致指出的路线走,尽可能地朝西走。谁要是在她身边就会听见她不断地哺南说:“图尔格”。除了三个孩子的名字以外,这就是她知道的唯一字眼了。

她边走边想,想到她的种种经历,她所忍受的一切,她所接受的一切,想到她遭遇到的事,不光彩的事,想到那些条件,那些不得不承受的交易,而这一切有时是为了一个栖身处,有时是为了一片面包,有时仅仅是为了问路。贫苦的女人比贫苦的男人更为悲惨,因为女人是寻欢工具。可怕的漂泊!但是她对这一切都无所谓,只要能找到孩子。

这一天,她首先遇到的是大路旁的一个村庄。拂晓刚刚开始,一切仍然沉浸在阴暗的夜色中,然而在村里的大街上,有几扇大门已经半开了,有人好奇地从窗口探出脑袋。村民们像蜂窝一样躁动不安,因为他们听见了车轮声和哐当声。

一堆人站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呆呆地抬头看着大路,大路上有什么东西正从山顶朝村庄下来。这是一辆四轮货车,由用铁链套着的五匹马拉着,车上装着东西,像是一难长梁木,但中间却不成形,上面盖着一张大篷布,仿佛是裹尸布。十个人骑着马走在车前,十个人骑着马跟在车后。他们头戴三角帽,肩上竖着尖针般的东西,像是出鞘的军刀尖。这支队伍缓缓行进,在地平线上显得黑黑的。车仿佛是黑的,马仿佛是黑的,骑手仿佛是黑的。在他们身后是泛白的晨光。

他们进了村庄,走向广场。

马车下山时天已微微亮,这队人马清晰可见。他们沉默无语,仿佛是一队影子。

骑手们是士兵,而且确实背着出鞘的军刀。篷布是黑的。

四处漂泊的可怜的母亲也进了村庄,走到那堆农民中间,此时马车和士兵正好来到广场。人群中有声音在悄悄地一问一答:

“这是什么东西?”

“是断头台。”

“它从哪里来?”

“从富热尔。”

“去哪里?”

“我不知道,据说是吉帕里尼埃那边的一座城堡。”

“帕里尼埃!”

“它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可千万别在这里停下来!”

装着东西、盖着貌似裹尸布的大车,马匹,骑兵,铁链的哐当声,沉默不语的人们,拂晓的时候,这一切都像是幽灵。

这个队伍穿过广场,走出了村庄。村庄位于凹地,前后是上坡和下坡。一刻钟后,仍然采怔地留在广场上的农民看到这支丧葬队伍出现在西边的山顶。大车轮在车辙里颠簸,套马的铁链在晨风中叮当作响,军刀闪闪发光;太阳升起,大路拐弯,一切都消失了。

此刻,在图书室里,若尔热特正在熟睡的哥哥们身边醒来,对自己粉红的小脚道早安。

二死神说话

母亲看见这个幽黑的东西经过,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这是什么,因为她眼前另有一个幼象——消失在黑暗中的孩子们。

那支队伍走出村庄后不久,她也走出村庄,而且走的是同一条路,与马车后面的士兵相隔不远。突然间,她想起了“断头台”这个同,她,孤陋寡闻的米歇尔-弗莱夏不知“断头台”是什么,但她本能地有所感觉,于是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战,不愿再跟在后面,便向左转,离开了大路,走进了树林,那便是富热尔森林。

她游荡了一会儿便看见一座钟楼和几座房顶,这是森林边沿的一座村庄,她走了进去。她饿了。

村庄里有共和派的一个军事哨所。

她一直走到村政府前的广场上。

村里的气氛躁动不安。一群人聚集在村政府的大门台阶前。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他由土兵陪伴着,手里举着一大张展开的布告。在他右边是鼓手,在他左边是拿着浆糊和刷子的张贴布告的人。

村长站在大门上方的阳台上,身着农民服装,但挂着三色经带。

拿着布告的人是宣读告示的差役。

他挂着乡间巡回用的肩带,下悬一个小包,这表明他要去到一村又一村,向整个地区宣读告示。

米歇尔-弗莱县走近时,他刚刚展开告示开始宣读。他高声念道:

“统一和不可分割的法兰西共和国。”

一阵击鼓声。人群似乎在波动。有人摘下无边软帽,有人却正正头上的硬帽。在这个时期,在这个地方,帽子几乎是政治观点的标志。保皇派戴的是硬帽,共和派戴的是软帽。含糊不清的南响声停止了,人群听着差役在念:

“根据救国委员会下达的命令及授予的权力……”

又是击鼓声。差役继续念道:

“按照国民公会宣布手执武器的叛乱分子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并对收容或协助其逃亡者处以极刑的有关法令……”

一位农民低声问旁边的人:

“什么叫极刑?”

那人回答说:

“我也不知道。”

差役晃动告示,接着往下念:

“根据四月三十日法律第十七款,即特派代表及其代理人拥有处理叛乱分子的全权……”

他停顿了一下:

“下列人等,姓名与绰号附后,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

人们都竖起耳朵听。

差役的声音像是雷鸣:

“……朗特纳克土匪……”

“这是我们的领主。”一位农民喃喃说。

人群在窃窃私语:

“他是我们的领主。”

差役继续往下念:

“……朗特纳克,前候爵,土匪;伊马纽斯,土匪……”

两位农民相互斜视片刻。

“这是喧闹者古日。”

“对,是蓝军灾星。”

差役接着念:

“……大勇士,土匪……”

有人在喃喃低语:

“这是神甫。”

“是的,是蒂尔莫神甫先生。”

“对,他是夏佩尔树林那边的本堂神甫。”

“也是土匪。”一位戴软帽的人说。

差役继续念:

“……布瓦努沃,土匪;木梭枪两兄弟,土匪;乌扎尔,土匪……”

“这是德-盖兰先生。”一位农民说。

“……帕尼埃土匪……”

“这是塞费尔先生。”

“……清算者,土匪……”

“这是雅穆瓦先生。”

差役不顾这些评论,继续念道:

“……吉努瓦佐,土匪;夏特内,土匪,又名罗比……”

一位农民低声说:

“吉努瓦佐就是勒布隆,夏特内是圣图瓦人。”

“……瓦斯纳尔,土匪……”

人群悄悄议论:

“他是吕伊耶人。”

“对,他就是金枝。”

“他兄弟是在攻打蓬托尔松时被打死的。”

“对,瓦斯纳尔-马洛尼埃尔。”

“一个十九岁的漂亮小伙子。”

“请注意听,”差役喊道,“名单上的最后几个人是:美葡萄,土匪;风笛,土匪;大劈刀,土匪;痴情汉,土匪……”

一位小伙子推推一位姑娘的肘弯。姑娘微微一笑。

差役继续念:

“……冬唱,土匪;猫,土匪……

“这是穆拉尔。”一位农民说。

“……塔布兹,土匪……”

一位农民说:

“这是戈弗尔。”

“戈弗尔家有两个人。”一位女人补充说。

“都是些好人。”一位小伙子埋怨说。

差役摇晃公告,鼓手击鼓。

差役继续念:

“上述人等,不论在何处抓获,一俟验明正身,立即枪决。”

人群中出现了骚动。

差役继续念:

“……收容或协助其逃亡者将交由军事法庭处决。签名……”

深沉的寂静。

“……签名:救国委员会特派代表西穆尔丹。”

“他是位神甫。”一位农民说。

“原先是帕里尼埃的本堂神甫。”

“蒂尔莫和西穆尔丹都是神甫,一白一蓝。”一位市民说。

“都是黑的。”另一位市民说。

此刻,站在阳台上的村长举帽高呼:

“共和国万岁!”

又是一阵鼓声,表明差役还没有念完。他果然做了一个手势,说道:

“请注意,现在是政府告示的最后几行,它是由北部海岸远征队队长,戈万指挥官签署的。”

“好好听着!”人群中有人说。

差役念道:

“违者处以死刑……”

众人静默。

“……根据命令,严禁对此刻被困于图尔格的上述十九名叛乱分子提供任何帮助或支援。”

“嗯?”一个声音说。

这是女人的声音,是那位母亲的声音。

三农民们议论纷纷

米歇尔-弗莱夏夹在人群中间。她没有注意听,但是往往无心听时倒听过去了。她听见图尔格这个名字,抬起头来。

“嗯?”她又问了一声:“图尔格?”

人们瞧着她,见她神情恍惚,衣衫褴褛。有人低声说:“她像是土匪婆。”

一位农妇提着一筐养麦饼走过来,低声对她说:

“别说话。”

米歇尔-弗莱夏惊奇地打量这个女人。她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图尔格这个名字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现在她又沉入黑夜。难道她没有权利打听消息?人们为什么这样瞧着她呢?

此时,鼓手最后一次击鼓,贴告示的人贴上告示,村长又走进村政府,差役动身去下一个村庄。人群散开。

告示前还有一小雄人。米歇尔-弗莱夏朝他们走去。

他们正纷纷议论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的那些人。

他们之中有农民,也有市民,也就是说有白党也有蓝党。

一位农民说:

“没关系。他们没抓住所有的人。十九个人也只不过是十九个人嘛。他们没抓住普里乌,没抓住邦雅曼-穆兰,没抓住昂杜伊埃教区的古皮尔。”

“还有蒙让的洛里厄尔呢。”另一个人说。

其他人补充说:

“还有布里斯-德尼。”

“还有弗朗索瓦-迪杜埃。”

“对,那位拉瓦尔人。”

“还有洛内-维利耶的于埃。”

“还有格雷吉。”

“还有皮隆。”

“还有菲耶尔。”

“还有梅尼桑。”

“还有盖阿雷。”

“还有治热雷三兄弟。”

“还有勒尚德利埃-德-彼埃尔维尔先生。”

“你们这些傻瓜!”一位神色严厉的白发老头说,“如果他们抓住朗特纳克,他们就掌握一切。”

“可现在还没有抓住呀。”一位年轻人说。

老头反驳:

“朗特纳克一旦被他们抓住,旺代就失去了灵魂。朗特纳克一旦死去,旺代也就没命了。”

“这位朗特纳克是什么人?”一位市民问道。

“一位前贵族。”另一位市民回答。

又一位接着说:

“他枪杀妇女。”

米歇尔-弗莱夏听见了,说道:

“对”

人们转过头来。

她接着说:

“因为我被枪杀过。”

这句话很奇怪,仿佛一个活人在说自己是死人。人们斜眼打量她。

她看上去的确令人怀疑,她惊慌失措,全身发抖,像野兽一样惶惶不安,她自己害怕也令别人害怕。女人绝望时显出一种可怕的软弱,仿佛悬吊在命运的末端。不过农民对这一点比较粗心。一位农民咕哝说:“她很可能是奸细。”

“你别说话,快走!”刚才和她说话的好心的农妇低声说。

米歇尔-弗莱夏回答:

“我也不干坏事。我在找孩子。”

农妇瞧着端详米歇尔-弗莱夏的那些人,用手指碰碰自己的前额,眨眨眼睛说:

“她是无辜的女人。”

接着她把米歇尔-弗莱夏拉到旁边,给她一个养麦饼。

米歇尔-弗莱夏顾不上道谢就贪馋地啃了起来。

“没错,”农民们说,“她吃起来像牲口,是个无辜的人。”

人们陆续走开,人群散去。

米歇尔-弗莱夏吃完饼,对农妇说:

“我吃完了,很好吃。现在你告诉我怎样去图尔格吧。”

“瞧你又来了!”农妇嚷道。

“我必须去图尔格。你告诉我走哪条路。”

“你想得倒好!”农妇说,“你要去送命呀?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呵,你真是发疯!听我说,可怜的女人,你看上去很累,去我家休息休息吧。”

“我不休息。”母亲说。

“你的脚全磨破了。”农妇喃喃说。

米歇尔,弗莱夏接下去说:

“我跟你说他们偷走了我的孩子,一个小女孩和两个小男孩。我是从森林的卡尔尼肖来的。你们可以向凯门鳄泰尔马什打听我,也可以向我在田野里遇见的那个男人谈到我。凯门鳄治好了我的伤。当时我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断了。这些都是发生过的事。还有拉杜中土。你们可以和他谈谈。他会说的。是他在树林里看见了我们。三个人。我跟你说是三个孩子。老大叫勒内-让。我能证明这一切。另一个叫胖阿兰,还有一个叫若尔热特。我丈夫死了,是被打死的。早先他是西斯夸尼亚庄园的佃农。你看上去是位好心人。告诉我怎么走吧。我不是疯子,我是母亲。我失去了孩子,我在寻找他们。就是这么回事。我不太清楚我这是从哪里来,昨天晚上我是在一座谷仓的稻草上过的夜。图尔格是我要去的地方。我不是小偷。你瞧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应该帮我找孩子。我不是本地人。我被枪杀过,但不清楚是在哪里。”

农妇摇头说:

“听我说,过路人。革命时期,你不明白的事就别说。不然你会被抓起来的。”

“可是,图尔格呢?”母亲叫了起来,“太太,看在圣婴耶稣和天上仁慈圣母的分上,求求你,太太,恳求你,哀求你,告诉我怎样去图尔格吧!”

农妇生气了: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那是个危险的地方。没有人去。”

“可我要去。”母亲说。

于是她又上路了。

农妇瞧着她走远,咕哝道:

“她总得吃饭呀!”

她跑着赶上米歇尔佛莱夏,往她手里塞了块养麦饼说:

“当你的晚饭。”

米歇尔-弗莱夏接着养麦饼,没有回答,没有转身,继续往前走。

她走出村庄。在经过最后几座房子时,她看见三个光着脚、衣衫褴楼的孩子从那里过,她走过去,说道:

“这是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

他们瞧着她手中的饼,她便把饼给了他们。

孩子们接过饼,害怕起来。

她钻进了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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