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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节选)-4(3)


在上海蹲着是不可以的,将来早晚外国是要把租界交给日本人的,到那时候可怎么

办呢?到那时候再逃怕要来不及了。是先到南京再转汉口呢?还是一下子就到西安

去?西安有朋友,是做中学校长的,到了他那里,可以找到一个教员的职位。不然

就到汉口去,汉口有父亲的朋友在,他不能不帮忙的。

其实也用不着帮什么忙,现在太太已经带来了钱,有了钱朋友也不会看不起的。事情也就都好办,不成问题。

不过太太主张去西安,主张能够找到一位教员来做最好,一个月能有百八十块

钱的进款最好。而马伯乐则主张去汉口,因为他想,汉口将来必有很多熟人,大家

一起多热闹,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到汉口去了,还有不少的正在打算去。而去西安的

,则没有听说过,所以马伯乐是不愿意去西安的。

因为这一点,他跟大太微微有一点争吵。也算不了什么争吵,不过两人辩论了

几句。

没有什么结果,把这问题也就放下了。马伯乐想,不要十分地和太太认真,固

为大太究竟带来了多少钱,还没有拿出来。钱没拿出来之前,先不要和大大的意见

太相差。若那么一来,怕是她的钱就不拿出来了。所以马伯乐说:

“去西安也好的,好好地划算一下,不要忙,做事要沉着,沉着才不能够出乱

子。今天晚上好好地睡觉吧!明天再谈。”

马伯乐说完了,又问了太太在青岛的时候看电影没有。

上海的影戏院以大光明为最好,在离开上海以前,要带太太去看一看的。又问

太太今天累着没有,并且用手拉着被边给太太盖了一盖。

这一天晚上,马伯乐和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就都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这问题又继续着开始谈论。因为不能不紧接着谈论,眼看着

上海有许多人走的,而且一天一天地走的人越来越多。马伯乐本想使太太安静几天

,怕太太在路上的劳苦一直没有休息过来,若再接着用一些问题烦乱她,或是接着

就让她再坐火车,怕是她脾气发躁,而要把事情弄坏了。但事实上不快及早决定是

不行的了,慢慢地怕是火车要断了。等小日本切断了火车线,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于是早晨一起来就和太太开始谈起来。

太太仍是坚持着昨天的意见,主张到西安去。太太并且有一大套理论,到西安

去,这样好,那样好的,好像只有西安是可以去的,别的地方用不着考虑,简直是

去不得的样子。

马伯乐一提去汉口,太太连言也不搭,像是没有听见的样子,她的嘴里还是说

“去西安,西安。”

马伯乐心里十分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偏说出西安能够找到教员做呢?太太本

来是最喜欢钱的,一看到了钱就非伸手去拿不可,一拿到手的钱就不用想从她的手

里痛痛快快地拿出来。当初若不提“西安”这两字有多么好,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上

的当嘛!这是什么?

马伯乐气着向自己的内心说:

“简直发昏了,简直发昏了。真他妈的!”

马伯乐在旅馆的房间里走了三圈。他越想越倒霉,若不提“西安”这两个字该

多好!收拾东西,买了车票直到南京,从南京坐船就到汉口了。现在这不是无事找

事吗?他说:

“看吧,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现在,他之所谓“到那时候”是指的到太太和他打吵起来的时候,或者太太和

他吵翻了的时候,也或者太太因为不同意他,而要带着孩子再回青岛去也说不定的

时候。

太太不把钱交出来始终是靠不住的。

马伯乐在房间里又走了三圈,急得眼睛都快发了火的,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

来对付太太。并且要走也就该走了,再这么拖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早走一天,早

利索一天。迟早不是也得走吗?早走早完事。

可是怎样对太太谈起呢?太太不是已经生气了吗?不是已经在那儿不出声了吗?

马伯乐用眼梢偷偷地看了一下,她果然生了气的,她的小嘴好像个樱桃似的,

她的两腮鼓得好像个小馒头似的。她一声不出的,手里折着孩子们的衣裳。马怕乐

一看不好了,太太果然生了气了。马伯乐下楼就跑了。

跑出旅馆来,在大街上站着。

满街都是人,电车,汽车,黄包车。因为他们住的这旅馆差不多和住在四马路

上的旅馆一样,这条街吵闹得不得了。还有些搬家的,从战争一起,差不多两个月

了,还没有搬完的,现在还在搬来搬去。箱笼包裹,孩子女人,有的从英租界搬到

法租界,有的从法租界搬到英租界。还有的从亲戚的地方搬到朋友的地方,再从朋

友的地方搬回亲戚的地方。还有的从这条街上搬到另一条街上,过了没有多久再从

另一条街上搬回来。好像他们搬来搬去也总搬不到一个适当的地方。

马伯乐站在街上一看,他说:

“你们搬来搬去地乱搬一阵,你们总舍不得离开这上海。看着吧,有一天日本

人打到租界上来,我看到那时候你们可怎么办!到那时候,你们又要手足无措你们

又要号陶大叫,你们又要发疯地乱跑。可是跑了半天,你们是万万跑不出去的,你

们将要妻离子散地死在日本人的刀枪下边。你们这些愚人,你们万事没有个准备,

我看到那时候你们可怎么办?”

马伯乐不但看见别人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就连他自己现在也是正没有办法的时

候。

马伯乐想:

“太太说是去西安,说不定这也是假话,怕是她哪里也不去,而仍是要回青岛

的吧!不然她带来的钱怎么不拿出来?就是不拿出来,怎么连个数目也不说!她到

底是带来钱没有呢?难道说她并没有带钱吗?”

马伯乐越想越有点危险:

“难道一个太太和三个孩子,今后都让我养活着她们吗?

马伯乐一想到这里觉得很恐怖:

“这可办不到,这可办不到。”

若打算让他养活她们,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世界上不会有的事情,万万不

可能的事情,一点可能性也没有的事情,马伯乐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马伯乐在街上徘徊着,越徘徊越觉得不好。让事情这样拖延下去是不好的,是

不能再拖的了。他走回旅馆里,他想一上楼,直接了当地就和太太说:

“你到底是带来了多少钱,把钱拿出来,我们立刻规划一下,该走就走吧,上

海是不好多住的。”

可是当他一走进房间去,太太那冷森森的脸色,使他一看了就觉得不大好。他

想要说的话,几次来到嘴边上都没敢说。马伯乐在地板上绕着圈,绕了三四个圈,

到底也没敢说。

他看样子说了是不大好的,一说太太一定要发脾气。因为太太是爱钱如命的,

如果一问她究竟带来了多少钱,似乎他要把钱拿过来的样子。太太一听就非发脾气

不可的。

太太就有一个脾气,这个脾气最不好,就是无论她跟谁怎样好,若一动钱,那

就没事。马泊乐深深理解太太这一点。所以他千思百虑,不敢开口就问。虽然他恨

不能立刻离开上海,好像有洪水猛兽在后边追着似的,好像有火烧着他似的。

但到底他不敢说,他想还是再等一两天吧。马伯乐把他满心事情就这样压着。

夜里睡觉的时候,马伯乐打着咳声,长出着气,表现得非常感伤。

他的太太是见惯了他这个样子的,以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马伯乐的善于悲

哀,太太是全然晓得的。太太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马伯乐的一举一动太太都明白

他这举动是为的什么。甚至于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只在那里刚一张嘴,她就

晓得他将要说什么,或是向她要钱,或是做什么。是凡马伯乐的一举一动,太太都

完全吃透了。比方他要出去看朋友,要换一套新衣裳,新衣裳是折在箱子里,压出

了褶子来,要熨一熨。可是他不说让太太熨衣裳,他先说:

“穿西装就是麻烦,没有穿中国衣裳好,中国衣裳出了点褶子不要紧,可是西

装就不行了。”

他这话若不是让他太太听了,若让别人听了,别人定要以为马伯乐是要穿中国

衣裳而不穿西装了。其实这样以为是不对的。

他的太太一听他的话就明白了,是要她去给他熨西装。

他的太太赶快取出电熨斗来,给他把西装熨好了。

还有马伯乐要穿皮鞋的时候,一看皮鞋好久没有擦鞋油了。就说:

“黄皮鞋,没有黑皮鞋好,黄皮鞋太久不擦油就会变色的。而黑皮鞋则不然

,黑皮鞋永久是黑的。”

他这话,使人听来以为马伯乐从此不再买黄皮鞋,而专门买黑皮鞋来穿似的。

其实不然,他是让他太太来擦皮鞋。

还有马伯乐夏天里从街上回来,一进屋总是大喊着:

“这天真热,热的人上喘,热的人口干舌燥。”

接着说话的一般规律,就该说,口干舌燥,往下再说,就该说要喝点水了。而

马伯乐不然,他的说话法,与众不同。他说:

“热的口干舌燥,真他妈的夏天真热。

太太一听他这话就得赶快给他一杯水,不然他就要大大地把夏天大骂一顿。(

并不是太太对马伯乐很殷勤,而是听起他那一套罗里罗唆的话很讨厌。)太太若再

不给他倒水,他就要骂起来没有完。这几天的夜里,马伯乐和太太睡在旅馆的房间

里,马伯乐一翻身就从鼻子哼着长气。马伯乐是很擅长悲哀的,太太是很晓得的,

太太也就不足为奇,以为又是他在外边看见了什么风景,或是看见了什么可怜的使

他悲哀的事情。

比方马伯乐在街上看见了妈妈抱着自己的儿子在卖,他对于那穷妇人就是非常

怜借的,他回到家里和太太说:“人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穷得卖起孩子来了,就

像卖小羊、小猪、小狗一个样。真是……人穷了,没有办法了。”

还有马伯乐在秋天里边,一看到树叶落,他就反复地说:

“树叶落了,来到秋天了。秋天了,树叶是要落的……”马伯乐一生下来就是

悲哀的。他满面愁容,他的笑也不是愉快的,是悲哀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他的笑

让人家看了,又感到痛苦,又感到酸楚,好像他整个的生活,都在逆来顺受之中过

去了。

太太对于马伯乐的悲哀是已经看惯了,因为他一向是那么个样子。太太对于他

的悲哀,已经不去留心了,不去感觉它了。她对他的躺在床上的叹气,已经感觉不

到什么了,就仿佛白天里听见大卫哭哭卿卿地在那里叨叨些个什么一样。又仿佛白

天里听见约瑟唱着的歌一样,听是听到了,可是没有什么印象。

所以马伯乐的烦恼,太太不但没有安慰他,反而连问也没有问他。

马伯乐除了白天叹气,夜里也叹气之外,他在旅馆里陪着太太住了三天三夜是

什么也没有做。

每当他想要直截了当地问一问太太到底是带来了多少钱,但到要问的时候,他

就不敢啦,因为他看出来了太太的脸色不对。

“我们……应该……”

马伯乐刚一说了三四个字,就被太太的脸色吓住了。

“我们不能这样,我们……”

他又勉强他说出了几个不着边际的字来,他一看太太的脸色非常之不对,说不

定太太要骂他一顿的,他很害怕。他打开旅馆房间的门,下楼就逃了。

而且一边下着楼梯,他一边招呼着正从楼梯往上走的约瑟:

“约瑟,约瑟,快上街去走走吧!”

好像那旅馆的房间里边已经发生了不幸,不但马伯乐他自己要赶快地躲开,就

是别人他也要把他招呼住的。

到了第四天,马伯乐这回可下了决心了。他想:世界上不能有这样的事情,世

界上不能容许有这佯的事情……带着孩子从青岛来,来到上海,来到上海做什么…

…简直是混蛋,真他妈的中国人!来到上海就要住到上海吗?上海不是他妈中国人

的老家呀!早晚还不是他妈的倒霉。

马伯乐越想越生气,太太简直是混蛋,你到底带来了多少钱?你把钱拿出来,

咱们看,照着咱们的钱数,咱们好打算逃到什么地方去。难道还非等着我来问你,

你到底是带来多少钱?你就不会自动地把钱拿出来吗?真是爱钱让钱迷了心窍了。

马伯乐这回已经下了决心了,这回他可不管这一套,要问,开口就问的,用不着拐

弯抹角。就问她到底是从家里带来了多少钱。马伯乐的决心已经定了。

他找了不少的理论根据之外还说了不少的警句:

“做人要果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大丈夫,做起事来要直截了当。”

“真英雄要敢做敢为。”

“大人物要有气派。”

马伯乐气冲冲地从街上走进旅馆来了。又气冲冲地走上旅馆的楼梯了。他看了

三十二号是他的房间,他勇猛得和一条鲨鱼似的向着三十二号就冲去了。

“做人若没有点气派还行吗?”

他一边向前冲着,一边用这句话鼓动着自己的勇气。

他走到三十二号的门前了,他好像强盗似的,把门一脚踢开了。非常之勇敢,

好像要行凶的样子。

他走进房间去一看,太太不在。

他想:太太大概是在凉台上晒衣裳。

于是他飞一般地快,就追到楼顶晒台上去了。

他想:若不是趁着这股子劲,若过了一会怕是就要冷下来,怕是要消沉下来,

怕是把勇气消散了。勇气一消散,一切就完了。

马伯乐是很晓得自己的体性的。他防范着他自己也是很周密的。

他知道他自己是不能持久的,于是他就赶快往楼顶上冲。

等他冲到了楼顶,他的勇气果然消散了。

他开口和太太说了一句很温和的话,而且和他在几分钟之前所想要解决的那件

严重的事情毫无关系,他向太太说:

“晴天里洗衣裳,一会就干了。”

好像中国人的习惯,彼此一见了先说“天气哈哈哈”一样。马伯乐说完了,还

很驯顺地站在太太的一旁。好像他来到晒台上就是为的和太太说这句闲话才来的。

在前一分钟他满身的血气消散尽了,是一点也不差,照着他自己所预料的完全消散

尽了。

这之后,又是好几天,马伯乐都是过着痛苦的生活,这回的痛苦更甚了,他擦

手捶胸的,他撕着自己的头发,他瞪着他悲哀的眼睛。

他把眼睛瞪得很大,瞪得很亮,和两盏小灯似的。

但是这都是当太太不在屋里的时候,他才这么做,因为他不打算瞪他的太太,

其实他也不敢瞪他的太太。他之所以瞪眼睛不过是一种享受,是一种过瘾。因为已

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当他受到了压迫,使他受不住的时候,他就瞪着眼睛自己出气。一直等到他自己认为把气出完全了,他才停止了瞪眼睛。

怎样才算气出完了呢?这个他自己也摸不清楚。不过,大概是那样了,总算把

气平了一平,平到使人受得住的程度,最低限度他感觉是那样。

所以马伯乐每当他生气的时候,他就勇敢起来了。平常他绝对不敢说的,在他

气头上,他就说了。平常他不敢做的,在他气头上,他就绝对地敢做。

可是每当他做了之后,或是把话一说出了之后,他立刻就害怕起来。

他每次和太太吵架,都是这样的。太太一说他几句,他就来了脾气了,他理直

气壮地用了很会刺伤人的话,使人一听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忍耐的话,好像咒骂着似

的对着太太说了出去。果然太太一听就不能忍耐了,或是大声地哭起,或是大声地

和他吵起。一到这种时候,马伯乐就害怕了。

他一害怕,可怎么办呢?

他下楼就逃了。

马伯乐如果是在气头上,不但对太太是勇敢的,就是他对他自己也是不顾一切

的,非常之勇敢的,有的时候他竟伸出手来打着自己的嘴巴,而且打得叭叭地响。

使别人一听了就知道马伯乐是真的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可并非打着玩的。

现在马伯乐是在旅馆里,同时又正是他在气头上。为什么这次他只瞪眼睛而没

有打嘴巴呢?这是因为旅馆的房间里除了他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假如打嘴巴,

不也是白打吗?不也是没有人看见吗?所以现在他只拼命地瞪着眼睛。他把眼睛瞪

得很厉害,他咬矛切齿地在瞪着,瞪得眼珠子像两盏小油灯似的发亮。仿佛什么他

讨厌的东西,让他这一瞪就会瞪瘫了似的。

瞪一瞪眼睛,不是把人不会瞪坏的吗?何况同时又可以出气的呢!所以马伯乐

一直地继续着,继续了两个多钟头。

两三个钟头之后,太太带着孩子们从街上回来了,在过道上闹嚷嚷地由远而近。等走到他们自己的房间的门前,是约瑟一脚把门踢开,踢得门上的玻璃哗哗啦啦

地,抖抖擞擞地响着。

约瑟是第一个冲进屋来的,后边就跟着大卫、雅格和他们的妈妈。

喧闹立刻就震满了房间。太太不住他讲着街上她所见的那些逃难的,讨饭的,

受伤的。她说,伤兵一大卡车,一大卡车地载呵!她说那女救护员每个伤兵车上都

有,她们还打着红十字旗。还有难民也是一车一车地载,老的,小的,刚出生的孩

子也有。说着说着,她就得意起来了,她像想起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似的,她举着

手,她把声音放低一点,她说:

“这年头女人可是遭难了,女人算是没有做好事,……就在大门洞子,就在弄

堂口还有女人生了孩子咧!听得到小孩子呱呱地哭咧。大门洞子聚着一堆人围着…

…”

太太还没有说完,马伯乐正在静静地听着的时候,约瑟跳过来了,跳到父亲的

膝盖上去,捏着父亲的耳朵就不放。马伯乐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说,只是捏住了

耳朵不放。

马伯乐的脾气又来了,本想一下子把他从身上摔下去。但是他因为太太的关系

,他没有那么做。他说:

“约瑟,你下去玩去吧……去跟雅格去玩。”

马伯乐一点也没有显出发脾气的样子来。所以约瑟就更无法无天起来,用手挖

着他父亲的鼻子,张着嘴去咬他父亲的耳朵,像一条小疯狗似的逞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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