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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有一个警察过来,手里挥着棒子,同时喊了一声:“往后去……”马伯乐一听,这才从车子上下来了。
虽然已经从车上下来,但是腿还麻的不能走路,马伯乐就用拳头在自己膝盖上打着,打了三五下之后,还不怎么见好。
可是那拉车的就瞪眼的瞪眼,跺脚的跺脚,喊着要钱。
马伯乐想,你们这般穷鬼,我还不给你们钱了吗?
等他的腿那麻劲稍微过去一点,才按个分给了车钱。
那车夫已经把钱拿到了手,把车子拉到一两丈远的地方去还在骂着:“瘟牲,瘟牲”
马伯乐本来的那一场高兴,到了现在已经失去了七八分了。
一则腿麻,二则真他妈的中国人,一个拉洋车的也这么厉害。
尤其是当他看见那站在远处的洋车夫还在顿足划拳的骂着的时候,他真恨不得他自己立刻变成一个外国人,过去踢他几脚。
他想,中国人非得外国人治不可,外国人无缘无顾地踢他几脚,他也不敢出声,中国人给钱晚了一点,你看他这样凶劲。
马伯乐气冲冲地走到站台上去一看,那站台上的人,已经是满山满谷了。黑压压的不分男女老幼,不管箱笼包裹,都好象荒山上的大石头似的很顽强的盘踞在那里了。后去的若想找一个缝,怕是也不能了。
马伯乐第一眼看上去就绝望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
他把眼睛一闭,他这一闭眼睛,就好象有上千上万的人拥上来,踏着他的儿子——大卫的脑袋,挤着约瑟的肚子,小女儿雅格已经不知哪里去。
他所感到绝望的,并不是现在,而是未来。也就说并不是他的箱笼包裹,站上放不下;也不是说他的全家将要上不去火车;也不是说因为赶火车的人太多,他的全家就一定将被挤死,而是他所绝望的在这处,是在淞江桥的地方。
淞江桥是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必经之路。那桥在“八一三”后不久就被日本飞机给炸了。而且不是一次的炸,而是几次三番的炸。听说那炸的惨,不能再惨了,好象比那广大的前线上,每天成千上万的死亡更惨。报纸上天天作文章,并且还附着照片是被日本炸弹炸伤了的或者是炸死了的人。旁边用文字写着说明:惨哉惨哉!
现在马伯乐一看车站上这么多人,就觉的头脑往上边冲血,他第一眼看上去就完了,他说: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现在马伯乐虽然已经来到了站台,但离淞江桥还远着呢。但是他计算起路程来,不是用的远近,而是用的时间。在时间上,上海的梵王渡离淞江桥也不过是半夜的工夫。
马伯乐想,虽然这里不是淞江桥,但是一上了火车,淞江桥立刻就来到眼前的呀!那么现在不就是等于站到淞江桥头上了吗!
他越想越危险,眼看着就要遭殃,好象他已经预先知道了等他一到了淞江桥,那日本飞机,就非来炸他不可,好象日本飞机要专门炸他似的。
那凇江桥是黑沉沉的,自从被炸了以后,火车是不能够通过江桥去的了,因为江桥已被炸毁了。
从上海开到的火车,到了淞江桥就停下不往前开的,火车上逃难的人们,就要在半夜三更的黑天里抢过去桥去,日本飞机有时夜里也来炸,夜里来炸,那情形就更惨了,成千成百的人被炸的哭天号地。
从上海开往凇江桥的火车,怕飞机来炸,都是夜里开,到了送正是半夜,没有月亮还行,
有月亮日本飞机非炸不可。
那些成百上千的人过桥的时候,都是你喊我叫的,惊天震地。
“妈,我在这里呀!”
“爹,我在这里呀!”
“阿哥,往这边走呀!”
“阿姐,拉住我的衣裳啊!”
那淞江桥有一二里长,黑沉沉的桥下,桥下有白亮亮的大水。天上没有月亮,只闪着星光。那些扶老携幼的过桥的人,都是你喊我叫着的,牵着衣襟携着手,怕掉下江去,或者走散了。但是那淞江桥铺着的板片,窄的只有一条条,一个人单行在上面,若偶一不加小心就会掉下江去。于是一家老小都得分开走,有的走快,有的走慢,于是走散了,在黑黑的夜里是看不见的,所以只得彼此招呼着怕是断了联系。
从上海开来的火车,一到了淞江桥,翻箱倒柜的人们都从黑黑的车厢里钻出来了,那些在车上睡觉的,打酣的,到了现在也都精神百倍。
“淞江桥到了,到了!”人们一齐喊着:“快呀!要快呀!”
不知为什么,除了那些老的弱的和小孩们,其余的都是生龙活虎,各显神通,能够走多快,就走多快,能够跑的就往前跑,若能够把别人踏倒,而自己因此会跑到前边去,那也就不顾良心,把别人踏倒了,自己跑到前边去。
这些逃难的人,有些健康的如疯牛疯马,有些老弱的好似蜗牛,那些健康的,不管天地,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年老的人,因为手脚太笨,被挤到桥下去,淹死。孩子有的时候被挤到桥下去了,淹死了。
所以这淞江桥传说的如此可怕,有如生死关头。
所以这淞江桥上的过客,每夜里喊声震天,在很声中还夹杂着连哭带啼。那种哭声,不是极容易就哭出来的,而是像被压板压着的那样,那声音好象是从小箱子里挤出来的,像是受了无限的压迫之后才发出来的。那声音是沉重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好象千百人的奏着一件乐器。那哭声和喊声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都来到了生死关头,能抢的抢,不能抢的落后。强壮如疯牛疯马者,天生就应该跑在前面。老弱妇女,自然就应该挤掉江去。因为既老且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妇女或孩子,未免因为笨手笨脚就要走得慢了一点。他们这些弱者,自己走的太慢那倒没有什么关系,而最主要的是横住了那些健康的,使优秀的不能如风似箭向前进。只这一点,不向前挤,怎么办?
于是强壮的男人如风似箭地挤过江去了;老弱的或者是孩子,豪无抵抗之力,被稀啦哗啦的挤掉江里去了。
优胜劣败的哲学,到了淞江桥才能够证明不误,才能完全具体化啊。
同时那些过了桥的人,对于优胜劣败的哲学似乎也都大有研究,那些先过去了的,先抢上了火车,有了座位,对那些后来者,不管你是发如霜白的老者,不管你是刚出生的婴儿,一律以劣败者待之。
妇人孩子,抖抖擞擞的,走上车厢来,坐无坐处,站无站处,怀里抱着婴孩,背上背着包袱,满脸混了泪珠和汗珠。
那些已经抢到了座位的优胜者,做在那里妥妥当当的,似乎他的前途已经幸福了。对于这后上来的抱孩子的妇女,没有一个站起来让座,没有一个人给这妇人以怜悯的眼光,坐在那里都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在说:“谁让你劣败的?”
在车厢里站着的,多半是抱着孩子的妇女和老弯了腰的老人,那坐着的,多半是年富力强的。
为什么年富力强的都坐着,老弱妇女们都站着?这不是优胜劣败是什么?
那些优胜者坐在车厢里一排一排的把眼睛向着劣败的那个方面看着。非常的不动心思,似乎心里在说:“谁让你老了的!”“谁让你是女人!”“谁让你抱这孩子!”“谁让你跑不快的!”
马伯乐站在站台上,越想越怕,也越想这利害越切身,所以也越刹不住尾,越想越没有完了。
若不是日本飞机已经来到了天空,他是和钉在那里似的不会动的。小雅格叫着:
“爸爸,爸爸……”
他不理会她。
大卫叫着:
“爸爸,爸爸,我饿啦。我要买茶鸡蛋吃。”
他说:
“你到一边去,讨厌。”
约瑟在站台上东跑西跑,去用脚踢人家的包袱,拔人家小孩的头发,已经在那边和人家打起来了。马伯乐的太太说:
“你到那边去,去把约瑟拉回来,那孩子太不象样……和人家打起来了。”
太太说完了,看看丈夫,仍是一动不动。
太太的脾气原也是很大的,并且天也快黑了,火车得什么时候来。还看不见个影儿。东西一大堆岂不是要挤坏了吗?太太也正是满心的不高兴,她看看她丈夫那个样子,纹丝不动,可真把他气死了,她跑到约瑟那里把约瑟打哭了,而且拉着一只胳膊就把孩子往回拖。
那约瑟是一位小英雄,自幼的教育就是遇到人就打,但是也不能这么肯定的说,他的祖父虽然看他打了人,说是“小英雄”,说他将来非是个“武官”不可,但究竟可没有一见到人就指示他:“你去打吧,你去打打看。”所以他的祖父常说:一个人的性情是天生的,好打人的是天生的,好挨人打的也是天生的。所以约瑟的性情也是天生的了。
约瑟的祖父常说:“山河容易改,秉性最难移”。所以约瑟这好打人的秉性,祖父从来没有给他移过,因为他知道移是移不过来的。
约瑟是在青岛长大的,一向没离开过青岛。在青岛的时候,他遇到了什么,要踢就踢,要打就打,好好的一棵小树,说拔下来,就拔下来。他在幼稚园里念书,小同学好好的鼻子,他说给打破,就给打破了,他手里拿着小刀,遇到什么,就划什么,他祖母的狐狸皮袍子,在屁股上让他给划了个大口子。
耶稣是马伯乐家里最信奉的宗教,屋里屋外都挂着圣像,那些圣像平常是没有敢碰一下的,都是在祷告的时候,人们跪在那圣像的脚下,可是约瑟妈妈五里那张圣像,就在耶酥的脚下让约瑟给划了个大口子。
约瑟是在青岛长大的一个孩子。一向没有离开过青岛,而今天为了逃难才来到了这上海的梵王渡车站。
不料到了这站台上,母亲要移一移他的秉性的,可是约瑟那天生就好打人的秉性,哪能够“移”得过来?于是号啕大哭,连踢带打,把他妈的手表蒙子也给打碎了。
妈妈用两只手提着他,他两手两脚,四处乱蹬。因为好打人是他的天性,他要打就非打到底不可,他的妈妈一点也不敢撒手,一撒手他就跑回去又要去打去了。
不知闹了多少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了。
太太把约瑟已经哄好了,来到马伯乐旁边一看,马伯乐仍旧一动没有动地站在那里。
太太刚想说:
“你脚底下钉了钉啦!纹丝不动……”
还没等太太说出口来,天上来了一架飞机,那站台上的人,呜拉地喊起,说:
“不好了,日本飞机!”
于是车站上千八百人就东逃西散开了。
马伯乐的太太一着慌,就又喊大卫,又叫着约瑟的,等她抬头一看,那站着的纹丝不动的马伯乐早已不见了。
太太喊着:
“保罗!保罗…”(保罗是圣经上的人名,因为他是反宗教的,伯乐这名字是他自己改的。)
马伯乐一到了逃命的时候,就只顾逃命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因为他站在那里想淞江桥被炸的情形想的太久了,他的脑子想昏了,他已经不能够分辨他是在哪里了。他已经记不起同他在梵王渡车站的还有他的太太,还有他的大卫,还有他的约瑟……
空中只盘旋着一架日本飞机,没有丢炸弹,绕了一个大圈子而后飞走了。
等飞机走了,太太才算带着三个孩子和马伯乐找到一块。一看,那马伯乐满脸都是泥浆。
太太问他怎么着了?不成想他仍旧是一句话不说,又站在那里好想钉子钉着似的又在那里睁着眼睛做梦了。
太太是个很性急的人,问他:
“今天你不想走吗?”
他不答。
问他:“你到底是在想什么?”
他不答。
问他:“你头痛吗?”
问他:“你丢了什么东西吗?”
问他:“你要买什么东西吗?”
一切他都不答。太太这回可真猜不着。本来最后还有一招,不过这个机会有点不适当,难道现在他还要钱吗?平常马伯乐一悲哀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又是没钱了。现在难道他还要钱吗?她不是连家里的存折也交给了他吗?
正这时候,火车来了。马伯乐一声大喊:
“上啊!”
于是他的全家就都向火车攻去,不用说是马伯乐领头,太太和孩子们随着。
这种攻法显然是不行的,虽然马伯乐或许早准备了一番,不过太太简直是毫无经验,其实也怪不得太太,太太拉着大卫,拖着约瑟,雅格还抱在手里,这种样子,可怎么能够上去火车?而且又不容空,只一秒钟的功夫,就把孩子和大人都挤散了。太太的手里只抱着个雅格了,大卫和约瑟竟不知哪里去了。没有法子,太太就只得退下来,一边退着,一边喊着:
“约瑟,约瑟……”
过了很多的工夫,妈妈才找到大卫和约瑟。两个孩子都挤哭了。
大卫从小性格就是弱的,丢了一块糖也哭。但是约瑟是一位英雄,从来没有受人欺负过,可不知这回怎么着了,两只眼睛往下流着四颗眼泪,一个大眼角上挂着两颗。
约瑟说:“回家吧!”
妈妈听了一阵心酸:“可怜我的小英雄了……”
于是妈妈放下雅格,拉起衣襟来给约瑟擦着眼泪。
眼泪还没有擦干净,那刚刚站在地上去的雅格就被人撞倒了,那孩子撞的真可怜,四腿朝天,好象一个毛虫翻倒了似的,若不是妈妈把她赶快抱起来的话,说不定后来的人还要用鞋底踏了她。
没有办法,妈妈带着两个孩子退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好给那抢火车的人让路。
无奈那些往前进的大凶猛,在人们都一致前进的时候,你一个人单独想要往口退,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因为你往后退了三两步,人家把你又挤上去了。
等马伯乐太太退出人群来,那火车已经是快要开行的时候了。
马伯乐太大的耳朵上终年戴着两颗珍珠,那两颗珍珠,小黄豆粒那么大,用金子镶着,是她结婚时带在耳朵上的。马伯乐一到没有钱的时候,就想和太太要这对珠子去当,太太想,她自己什么东西也没有了,金手镯卖了,金戒指十几个,也都当光了,钻石戒指也当了,这对珠子,她可下了决心,说什么去吧,也是不能够给你。现在往耳朵上一摸,没有了。
“保罗呀,保罗,我的珠子丢了……”
她抢火车抢了这么半天,只顾了三个孩子。她喊完了,她才想起来,马伯乐,她是这半天没有看见他了。
马伯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一到了紧要的关头,他就自己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去呆着。
黄河那回涨大水,马伯乐那时还小,随着父亲到小县去,就遇着这大水了。人们都泡在水里了,惟独马伯乐没有,他一个人爬到烟筒顶上去,骑着烟筒口坐在那里。锅灶都淹了,人们没有吃的,唯有马伯乐有,他把馒头用小绳穿一串挂在脖子上。
太太立刻就想起这个故事来了。接着还想了许许多多,比方雅格生病的时候,他怕让他去找医生,他就说他有个朋友从什么地方来,他必得去看朋友。一看就去了一夜。比方家里边买了西瓜,他选了最好地抱到他书房去。他说是做模型,他要做一个石膏的模子。他说学校里让他那样做。到晚上他就把西瓜切开吃了,他说单看外表还不行,还要看看内容。
太太一想到这里,越想越生气,他愿意走,他就自己走好啦。
太太和三个孩子都坐在他们自己的箱子上,他们好几只箱子,一只网篮,还有行李,东西可不少,但是一样也没有丢。
太太想,这可真是逃难的时候,大家只顾逃命,东西放在这没有人要,心里总是这样想着,但也非常恐惧,假若这些东西方才若让人家给抢上火车去,可上哪儿去找去?这箱子里整个冬天的衣裳,孩子的,大人的都在里边呀!
她想到这里,她忽然心跳起来了,固为那只小手提箱里还有一只白金镖锤呢!那不是放在那皮夹子里嘛!那旧皮夹子不就在那小箱子里嘛!
这件事情马伯乐不知道,是太太自己给自己预备着的到了万一的时候,把白金镖锤拿出来卖了,不还是可以当做路费回青岛的吗?
从这一点看来,太太陪着他逃难是不怎么一心一意的,是不怎么彻底的,似乎不一定非逃不可,因为一上手她就有了携带藏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