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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有房产可以住着,有地产可以吃着,逃,往哪里逃呢?不过大家都逃就是啦,也就跟着逃逃看吧!反正什么时候不愿意逃了,不就好往回逃吗?反正家里那边的大门是开着的。
不过太太的心跳还是在跳的,一则是抢火车累的,二则是马伯乐把她气的,三则是那白金镖锤差一点便丢了,把她吓的。
一直到火车开之前,马伯乐太太没有往车厢那边看,她不愿意看,因为她想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上海、汉口还不都是一个样。最后她想:青岛也是一样呢。
不过那路警一吹哨子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抬起头来了,好像那火车上究竟怕有什么她所不放心的,恰巧这一望,马伯乐就正站在车厢的门外。他嚷着,叫着,抡着胳膊。好像什么人把他抓上了火车要带他走似的,他的眼睛红了,他叫着:“你们上来呀,你们为什么不上呵……”
这时候火车已经向前移动了。
他一直在喊到火车已经轰隆轰隆地响着轮子,已经开始跑快了,他才从车上跳下来。
很 危险,差一点把大门牙跌掉了,在他那一跳的时候,他想着:要用脚尖沾地呀,可不要用脚跟沾地。等他一跳的时候,他可又完全忘记了。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 候,他只觉得此刻他已经不是在火车上了,因为那火车离开了他,轰隆隆地往前跑了去。至于他是怎样从那跑着的火车上下来的,用什么样的方法下来的,用脚跟先 沾了地的,还是用脚尖先沾地的,这个他已完全不知道了。
当马伯乐从水门汀的站台上站起来,用自己的手抚摸着那吃重了的先着地面的那一只运气糟糕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向太太坐着的那方面走去的时候,那方面没有什么声音,也绝对没有什么表示。
太太把头低着,对马伯乐这差一点没有跌掉了膀子的这回事,表示得连看见也没有看见。只是约瑟高兴极了,站在箱子盖上,跳脚拍掌地给他爸爸在叫着好。
马伯乐走到了太太的旁边,太太第二样的话也没有,把头一抬:“你给我找耳钳子去!”
于是马伯乐一惊,他倒并不是害怕耳钳子丢了的那口事,其实太太说让他找什么东西,他或者还没有听清呢。不过太太为什么发了脾气呢?这真使他有些不着头脑。
莫不是太太要回青岛吗?莫不是太太不愿逃难吗?这回可糟了。
马伯乐想:
“完了。”
这回算完了,一完完到底!虽然还没有到淞江桥,谁能想到呢,这比淞江桥更厉害呀!因为他看出来了,在这世界上,没有了钱,不就等于一个人的灵魂被抽去了吗?
于是马伯乐又站在那里一步也动不了啦。他想这可怎么办呢!他没有办法了。
第二趟火车来了,料不到太太并没有生那么大的气,并没有要回青岛的意思,火车离着很远的呢,太太就吩咐说:“保罗,你看着箱子,我往车上送着孩子,回头再拿东西……”
太太说着还随手拿起那里边藏着白金镖锤的小提箱。
马伯乐说:
“给我提着吧!”
马伯乐听说太太要上火车了,心里不知为什么来了一阵猛烈的感激,这种感激,几乎要使他流出眼泪来。他的心里很酸,太太总算是好人,于是他变得非常热情,那装着白金镖锤的小箱子,他非要提着不可。
太太说:
“还是让我提着吧!”
马伯乐不知其中之故,还抢着说:
“你看你……带好几个孩子,还不把箱子丢了,给我提着吧。”
马伯乐很热情地,而且完全是出于诚心来帮,于是马伯乐就伸出手去把箱子给抢过来了。
他一抢过来,太太连忙又抢过去。太太说:
“还是让我拿着吧!”
马伯乐的热情真是压制不住了,他说:
“那里边难道有金子吧?非自己提着不可。”
于是马伯乐又把箱子抢过来。
太太说:
“讨厌!”
太太到底把箱子抢过去了,而且提着箱子就向着火车轨道的那方面去了。
“真他妈的中国人,不识抬举。”这话马伯乐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想一遍也就咽下去,不一会,火车就来了。
开 初,马伯乐他们也猛烈地抢了一阵;到后来看看实在没有办法,也就不抢了。因为他们箱子、行李带得太多,而孩子也嫌小点何况太太又不与马伯乐十分地合作呢。 太太只顾提着那在马伯乐看来不怎样贵重的小箱子,而马伯乐又闹着他一会悲观,一会绝望的病。那简直是一种病了,太太一点也不理解他。一到紧急的关头他就站 着不动,一点也不说商量商量,大家想个办法。
所以把事弄糟了,他们知道他们是抢不上去了,也就不再去抢了。
可是不抢不抢的,也不知怎么的雅格让众人挤着,挤到人们的头顶上,让人们给顶上火车去了。
这火车就要开了起来,火车在吐气,那白
气也许是白烟,在突突突地吐着,好像赛跑员在快要起码的时候,预先在踢着腿似的。不但这个,就是路警也在吹哨了,这火车转眼之时就要开了起来。这火车是非开不可的了,若再过几分种不开,就要被人们给压瘫了,给挤破了,因为从车窗和车门子往上挤的人,是和蚂蚁似的那么多。
火 车的轮子开始迟迟钝钝地转了三两圈,接着就更快一些地转了四五圈。那些扒着火车不肯放的人们,到此也无法可想了,有些手在拉着火车的把手,腿在地上跑着, 有些上身已经算是上了火车,下身还在空中悬着,因为他也是只抓着了一点什么就不肯放的缘故。有的还上了火车的顶棚,在那上边倒是宽敞了许多,空气又好,查 票员或者也不上去查票。不过到底胆小的人多,那上边原来是圆隆隆的,毫无把握,多半的人都不敢上,所以那上边只坐着稀零零的几个。
以上所说的都不算可怕的,而可怕的是那头在车窗里的,脚在车窗外的,进也进不去,要出也出不来,而最可怕的是脚在车窗里的头在车窗外的,因为是头重脚轻,时时要掉出来。
太太把这情景一看,她一声大喊:
“我的雅格呀……”
而且火车也越快地走了起来。
马伯乐跑在车窗外边,雅格哭在车窗里边。马伯乐一伸手,刚要抓住了雅格的胳膊,而又没有抓往,他又伸手,刚要抓住了雅格的头发,而又脱落了。
马伯乐到后来,跟着火车跑了五十多尺才算把雅格弄下来了
雅格从车窗拉下来的时候,吓的和个小兔似的,她不吵不闹也不哭,妈妈把她搂到怀里,她一动也不动地好像小傻子似的坐在妈妈的怀里了。
妈妈说:
“雅格呀,不怕,不怕,跟妈妈回家吃饭穿袄来啦……来啦……”
妈妈抚着孩子的头发,给孩子叫着魂。
雅格一动不动,也不表示亲热也不表示害怕。这安静的态度,使妈妈非常感动,立刻把大颗的眼泪落在雅格的头发上。
过了一会妈妈才想起来了,遇有大难的时候,是应该祷告耶稣的,怎么能叫魂呢!是凡叫魂的,就是多神教。教友讲道的时候,不是讲过吗?神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
于是马伯乐的太太又在孩子的头顶上祷告了一阵耶稣:
“我主耶稣多多地施恩于我的雅格吧,不要使我的雅格害怕,我的雅格是最坦白的孩子,我的雅格……”
她祷告不下去了,她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想还是中国旧式的那套叫魂的法子好。但是既然信的耶稣教,也得顺着耶稣的规矩去做。不然让人家看见了笑话。
她还想祷告几句,但是她抬头一看四外也没有什么人看她。而这又不是在家里,有婆婆看着,不祷告怕是婆婆不开心,与将来得遗产的时候有关系。现在也不是在家里,也就马马虎虎地算了。
于是停止了祷告,她与马伯乐商量着叫洋车好回旅馆。要想赶火车,明天再来吧,因两班车都已过去了。
等他们上了洋车,才发现一只大箱子不见了。
马伯乐说:
“我似乎是看见了的,人们给顶着,顶上火车去了……”
太太说:“你还说呢!那不是你提着往车上扔嘛!你不是说,扔上去一个算一个,多扔一个是一个,……也不知道你哪来的那么一股精神,一听说逃难,这就红眼了……”
雅格算是被救下来了,大箱子独自个儿被火车带着跑了。
马伯乐他们的一家,又都回到旅馆里。
一进了旅馆,大太先打开了小箱子,看看那白金嫖锤一向很好否?接着就从兜里拿出安氏药膏来。雅格的耳朵破了一块,大卫的鼻子尖撞出了一点血,约瑟的膝盖擦破了馒头大的一片皮,太大就用药膏分别给他们擦着。
都擦完就向马伯乐说:
“保罗,你不擦一点吗?”她手里举着药膏。
马伯乐的胳膊虽然已摔青了,但是他是不上药膏的,因为他素来不信什么药的,生点小病之类,他就吸烟卷。他说有那药钱还不如吃了。他回答着太太:
“不用,我不用,你们上吧。”
说着他喊了个大肚子茶房来,打了盆脸水,洗了个脸就到外边买烟卷去了。
买烟卷口来就坐在桌子旁边抽着。一边抽着烟,一边满脸笑吟吟的,他的嘴角稍稍向右倾着,他是非常幸福的,固为他们的雅格总算没有被火车抢了去,总算把雅格救下来了。
虽然他上火车的目的不是为着抢救雅格的,而是为着上火车,但到后来,经过千辛万苦,这火车想要不下也不行了。于是就不单是上火车了,而专门在下火车。若能够下得来,不也是万幸吗?不然将要把小雅格带到哪里去呢!
马伯乐觉得这一天,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觉得很充实。他临睡觉的时候,他还说:
“劳动是比什么都幸福的呀,怪不得从前有人提倡劳工神圣……”
于是他拍一拍胸膛,拉一拉胳膊,踢一踢腿,而后上床就睡了,可是太太却不大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第二章
第二天,马伯乐他们准备了一天,这一天的准备,可不是毫无成绩的,除了他们一家五口人仍旧独立之外,其余的都带在身上了。因为他们实在有了经验,孩子多了都要丢的,小雅格就差一点没有丢了,何况东西?
于是大热水瓶,小热水瓶,本来都是在网篮里头的,现在也都分别挂在各人的身上去了,马伯乐挂一个大的,大卫挂一个小的。那军用水瓶本来是应该挂在马伯乐第二个公子约瑟的身上,可是这样雅格偏不许,雅格哭了满脸的眼泪,到底争着挂在自己的身上了。
妈妈就说:
“你看着吧,到了车站,把你让火车抢着跑了的时候,连水瓶都跟着一块跑了。”
马伯乐也说:
“到了淞江桥的时候,可不同别的,雅格,到那时候,你连找妈都找不着了,你还带着水瓶干什么?”
可是小雅格哪里会听话,还像小鸭子似的背着水瓶在地上跑了一圈
接着就背苹果,背鸡蛋,背军用袋,大卫和约瑟每个人肩上挂着一个手电筒。据马伯乐说,这是非带不可的,到了那淞江桥,天昏地黑,女儿找不着娘,爹找不着儿子,若有了手电筒,可以照个亮,不然,孩子们被挤散了的话,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这一切都是马伯乐的主意。马伯乐还亲手给自己缝了一个大背兜。
这背兜是用一张帆布床缝的,当马伯乐缝着的时候,太太抢着给他缝。他百般不用,他说,只要是一个人,凡事都应该做得,何况这年头是啥年头。
太太看他缝得大吃力了,就要抢着给他缝,他摆着手说:
“不用,不用,将来说不定还去打日本呢!现在让我先学着点。”
现在这背兜子早已缝好了,很像在小学里读书的书包,但又比书包大,因为是白色的,又很像送报的报差背的大报兜子。
那里边装的是牙刷、肥皂、换洗的衬衣等等……还有一盒万金油。
马伯乐是不信什么药的,惟独这万金油他不反对,并不是他证明了这油是怎样的灵验只是他觉得,这油虽然不治病,总算便宜(每盒一角)。是凡便宜的就上算,何况治不好,但也治不坏,所以马伯乐这万金油总是常备着。
背包里边还背着面包、奶油,这面包、奶油是每人一份,这也是马伯乐的主意。他说到了松江桥若是挤丢了,挤散了,或是谁若没有上火车,谁就在淞江桥那儿吃呵。
他那拆散了帆布床的那帆布,除了做了背包之外,还剩了一块,马伯乐就用剩下的这块给约瑟缝一个小的背包。
不大一会的工夫,约瑟也背上了一个背包,里边也有面包、奶油。
马伯乐让每个孩子都穿戴好了。像军队似的,全副武装,热水瓶,手电筒,每个人都拴着。自然是马伯乐当队长的,由马伯乐领导着在旅馆的地板上走了两圈。
马伯乐叫这种行为是演习,他说:
“凡事没有经过实验,就是空想的,什么叫做空想,空想就是不着实际。别的事情你不着实际行呵,这是过淤江桥可不是别的,性命关头。”
马伯乐看着太太对于他这种举动表示冷淡,他就加以理论地宣传。
到了晚上,马伯乐又单独演习一遍,他试一试自己究竟有多大力气,于是他背上背了军用袋,肩上挂着他自己缝的大兜子,只这两样东西,就不下五十来斤重。又加上手电筒,又加上热水瓶,同时他还提着盛着他自己的西装的那只大箱子。
一提起这箱子来,马伯乐就满脸的汗珠,从脖子红起,一直红到了耳朵,好像一个千斤锤打在他的身上似的。
太太看他有点吃力,就说:
“你放下吧,你放下吧。”
他不但没有放下,那正在吃饭还没有吃完的雅格,他从后边也把她抱了起来。他说:
“这大箱子不能丢,里边是我的西装;这干粮袋不能丢,里边是粮食;这雅格不能丢,雅格是小宝贝。”
马伯乐很坚强的,到底带着二百多斤在地板上走了两三圈。他一边走着,他一边说:
“这就是淞江桥呵,这就是淞江桥。”
到了第二天早晨,马伯乐又要演习,因为这一天又要上火车去了。
不大一会,他那二百多斤又都上身了,马伯乐累得红头胀脸的,可是小雅格却笑微微地坐在爸爸的胳膊上。小雅格说:
“这就是淞江桥吗?”
马伯乐故意用脚跺着地板。这旅馆的小楼是个旧房子,颤抖抖的地板在脚下抖着。马伯乐说:
“这就是淞江桥……”
雅格的声音是很响亮的,可是马伯乐的声音却呜呜的,好像要上不来气了。
在临出发之前,马伯乐对于他的三个孩子挨着个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卫。”
马伯乐说:
“你要说马大卫。”
“我叫马大卫。”
又问第二个: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约瑟。”
又问雅格: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雅格。”
马伯乐说:
“什么小雅格,你说你叫马雅格。”
这都是昨天就已经演习过的了。马伯乐为的是到了淞江桥怕把孩子们挤丢了,若万一挤丢了也好让他们自己报个名姓。不料今天又都说得七三八四的,于是马伯乐又接着问下去: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叫马伯乐,”大卫说。
又问第二个: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叫马伯乐。”约瑟咬着指甲。
又问第三个: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的父亲叫叫叫保罗马伯乐……”
小雅格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挂在约瑟身上的军用水瓶的瓶盖拧下来了。
马伯乐又问她: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什么名字?”
小雅格说:
“我父亲要过淞江桥……约瑟,约瑟偷我的鸡蛋啦……”
于是雅格就追了过去,约瑟就踢了雅格,他们两个打了起来。
等把约瑟压服下来,马伯乐又从头问起,第一个又问的是大卫。
“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家在青岛。”大卫说。
又问约瑟和雅格,都说家在青岛。这一次很顺利地就问完了。
问完了之后,又从头轮流着问起,这一回问的是顶重要的,问他们的门牌号数,问他们所住的街道。
这一回笑话可就多了,大卫说他住的是“观象路”,约瑟说他住的是,“一路”。马伯乐几次三番地告诉说那是“现象一路”,可是他们都记不住。尤其是小雅格,她简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一问她,她就顺口乱说,她说:
“那不是咱家后山上不是有一个观象台吗?那观象台到八月十五还可以看月亮呢,可没有带约瑟……约瑟,是不是妈没有带你?”
约瑟说:
“你说谎,妈没有带你……”
雅格说,
“你说谎。”
约瑟把挂着手电简的那根小麻绳从身上脱下来,套到雅格的脖子上,从背后就把雅格给拉倒了。
只有大卫规规矩矩地让马伯乐盘问着,其余的两个已经不听指挥了,已经乱七八糟闹了起来了。
结果到底没有弄清楚就到了火车站上去了。
这 一次来到了火车站,可比第一次带劲多了。上一次,那简直是啰里啰嗦的,一看上去那就是失败的征兆。什么箱子、瓶子的,一点准备没有,而这一次则完全机械化 了起来了,也可以说每个人都全部武装了。什么干粮袋,热水瓶,手电筒,应有尽有,而且是每人一份,绝不彼此依靠,而都是独立的。
雅格有雅格的手电筒,约瑟有约瑟的手电筒,而大卫也有一个。假若走在那淞江桥上就是彼此拆了帮,而那也不要紧,也都会各自地照着手电筒过桥的。
马 伯乐他们这次上火车,上的也比较顺利。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了训练,有了组织的了,上了火车,他们也还没有拆散,依然是一个精锐的部队。比方约瑟的军用 水瓶的瓶盖,虽然被挤掉了,但是他会用手按着那软木塞,使那软木塞终究没有掉下来,因此那热水也还是在水瓶里,而不会流出来。
虽然约瑟的手电筒自动就开了,就发亮了,但经马伯乐的一番修理,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