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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4)


“荷西,平儿,亲爱的孩子:当妈妈将你们两人的名字再一次写在一起时,内心不知有多么喜悦,你们分别三月,再重聚,想必亦是欢喜……收到平儿脊椎痛 的信,姐姐马上去朱医生处拿药,据说这药治好过很多类似的病例,收到药时一定照爹爹写的字条,快快服下,重的东西一定不要拿,软床不可睡,吃药要有信心, 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同时亦寄了荷西爱吃的冬菇,都是航空快递寄去奈国,不知何时可以收到……

平儿在迦纳利岛来信中说,荷西一日工作十四小时以上,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听了辛酸不忍,虽然赚钱要紧,却不可失了原则,你们两人本性纯厚老实,如果公司太不合理,不可为了害怕再失业而凡事低头,再不顺利,还有父母在支持你们——。”

听见母亲慈爱的声音在向我说话,我的泪水决堤似的奔流着,这么多日来,做下女,做厨子,被人呼来喝去,动辄谩骂,怎么也撑了下来,一封家书,却使我整个的崩溃了。

想到过去在家中的任性,张狂,不孝,心里像锥子在刺似的悔恨,而父母姐弟却不变的爱着千山万水外的这只出栏的黑羊,泪,又湿了一枕。

五月十四日

路易仍不上工,汉斯拿他也没办法。

荷西总是在水底,清早便看不见他,天黑了回来埋头就睡,六点走,晚上十点回家。

今天星期六,又来了一批德国人吃晚饭,等他们吃完了,荷西才回来,也没人招呼他,悄悄的去炒了一盘剩菜剩饭托进房内叫他吃,他说耳朵发炎了,很痛,吃不下饭,半边脸都肿了。

雨还是一样下着。

关在这个监狱里已经半个月了。

德国集中营原来不只关犹太人。

五月十五日

又是星期天,醒来竟是个阳光普照的早晨,荷西被汉斯叫出海去测条沉船,这个工作总比挖水泥好,清早八点多才走,走时笑盈盈的,说下午就可回来,要带我出去走走。

没想到过了一会荷西又匆匆赶回来了,一进来就去敲汉斯的房门,火气大得很,脸色怪难看的。

汉斯穿了一条内裤伸出头来,看见荷西,竟:“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什么测沉船,你搞什么花样,弄了一大批承包公司的男男女女,还带了小孩子,叫我开船去水上游园会,你,还说我教潜水——”荷西叫了起来。

“这不比挖水泥好?”汉斯笑嘻嘻的。

“何必骗人?明说不就是了。”

“明说是‘公共关系’,你肯去吗?”

“公共关系是你汉斯的事,我管你那么多?”

“你看,马上闹起来了!”汉斯一摊手。

“回来做什么?把那批人丢了。”沉喝着。

“来带三毛去,既然是游船,她也有权利去。”几乎在同时,汉斯和我都叫了起来:“她去做什么?”

“我不去!”

“你别来找麻烦?你去。”荷西拖了我就走。

“跟你讲,不去,不去,这个人没有权利叫你星期天工作,再说,公共关系,不是你的事。”

“三毛,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那边二十多个人等着我,我不去,将来码头上要借什么工具都不方便,他们不会记汉斯的帐,只会跟我过不去——。”荷西急得不得了,真是老实人。

“哼,自己去做妓男不够,还要太太去做妓女——。”我用力摔开他。

荷西猛然举起手来要刮我耳光,我躲也不躲,存心大打一架,他手一软,垂了下来,看了我一眼,转身冲了出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好荷西,看你忍到哪一天吧,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笨的人吗?

骂了他那么难听的话,一天都不能吃饭,总等他回来向他道歉吧!

晚上荷西七点多就回来了,没有理我,倒了一杯可乐给他,他接过来,桌上一放,望也不望我,躺上床就睡。“对不起。”我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对他说。

“三毛——”

“嗯!”

“决心不做了。”他轻轻的说。

我呆了,一时里悲喜交织,扑上去问他:“回台湾去教书?”他摸摸我的头发,温柔的说:“也是去见岳父母的时候了,下个月,我们结婚都第四年了。”

“可惜没有外孙给他们抱。”两个人笑得好高兴。五月十六日

晚上有人请汉斯和英格外出吃饭,我们三个人欢欢喜喜的吃了晚饭,马上回房去休息。

“荷西,要走的事先不讲,我二十三号先走,多少带些钱,你三十号以后有二十天假,薪水结算好,走了,再写信回来,说不做了——不再见。”

“啧,这样做——不好,不是君子作风,突然一走,叫公司哪里去找人?”

“嗳,你要怎么样,如果现在说,他们看你反正是走了,薪水会发吗?”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做人总要有责任。”“死脑筋,不能讲就是不能讲。”真叫人生气,说不听的,那有那么笨的人。

“一生没有负过人。”他还说。

“你讲走,公司一定赖你钱,信不信在你了。”荷西良心不安了,在房里踱来踱去。

外面客厅哗的一推门,以为是英格他们回来了,却听见杜鲁医生在叫人。

我还没有换睡衣,就先走出去了。

“叫荷西出来,你!”他挥挥手,脸色苍白的。我奔去叫荷西。

荷西才出来,杜鲁医生一叠文件就迎面丢了过来。“喂!”我大叫起来,退了一步。

“你做的好事,我倒被港务局告了。”脸还是铁青的。

“他说什嘛!”荷西一吓,英文根本听不懂了。“被告了,港务局告他。”我轻轻的说。

“那条夹在水道上的沉船,标了三个多月了,为什么还不清除?”手抖抖的指着荷西。

“哪条船?”荷西还是不知他说什么。

“港口图拿出来。”荷西对我说,我马上去翻。图打开了,杜鲁医生又看不懂。

“早就该做的事,现在合约时限到了,那条水道开放了,要是任何一条进港的船,撞上水底那条搁着的,马上海难,公司关门,我呢,自杀算了,今天已经被告了,拿去看。”他自己拾起文件,又往荷西脸上丢。

“杜鲁医生,我——只做汉斯分派的船,上星期就在跟那些水泥拚命,你这条船,是我来以前标的,来了三个半月,替汉斯打捞了七条,可没提过这一条,所以,我不知道,也没有责任。”

荷西把那些被告文件推推开,结结巴巴的英文,也解释了明明白白。

“现在你怎么办?”杜鲁还是凶恶极了的样子。“明天马上去沉船上系红色浮筒,围绳子,警告过来的船不要触到。”

“为什么不拿锯子把船去锯开,拉走?”

荷西笑了出来,他一笑,杜鲁医生更火。

“船有几吨?装什么?怎么个沉法?都要先下水去测,不是拿个锯子,一个潜水夫就可以锯开的。”

“我说你去锯,明天就去锯。”他固执的说。

“杜 鲁医生,捞船,要起重机,要帮浦抽水,要清仓,要熔切,要拖船,有时候还要爆破,还要应变随时来的困难,不是一把小空气锯子就解决了的,你的要求,是外行 人说话,我不可能明天去锯,再说,明天另外一条船正要出水,什么都预备好了,不能丢了那边,再去做新的,这一来,租的机器又损失了租金,你看吧!”

我把荷西的话译成英文给杜鲁医生听。

“他的意思是说,他,抗命?”杜鲁医生沉思了一下问我,以为听错了我的话。

“不是抗命,一条大船,用一个小锯子,是锯不断的,这是常识。”我再耐心解释。

“好,好,港务局告我,我转告荷西,好,大家难看吧!”他冷笑着。

“他要告我吗?”荷西奇怪的浮上了一脸迷茫的笑,好似在做梦似的。

“杜鲁医生,你是基督徒吗?”我轻轻的问他。“这跟宗教什么关系?”他耸了耸肩。

“我知道你是浸信会的,可是,你怎么错把荷西当作全能的耶和华了呢?”

“你这女人简直乱扯!”他怒喝了起来。

“你不是在叫荷西行神迹吗?是不是?是不是?”我真没用,又气起来了,声音也高了。

这时玻璃门哗一下推开了,汉斯英格回来,又看见我在对杜鲁医生不礼貌。

他 一皱眉头,问也不问,就说:“哼,本来这个宿舍安安静静的,自从来了个三毛,鸡飞狗跳,没有一天安宁日子过。”“对,因为我是唯一不受你们欺压的一个。” 我冷笑着。杜鲁医生马上把文件递给汉斯,他一看,脸色也变了,窘了好一会,我一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他东接工程,西拉工程,把这一个合约期限完全忘了。

“这个——”他竟不知如何措辞,用手摸了摸小胡子,还是说不出话来。

“荷西,我以前,好像跟你讲过这条船吧!”他要嫁祸给荷西了,再明白不过。

“没有。”荷西双手叉在口袋里坦然的说。

“我记得,是你一来的时候,就讲的,你忘了?”“汉斯,我只有一双手,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有十六小时交给你,还有八小时可以休息,你,可以交代我一千条沉船,我能做的,已经尽力了,不能做的,不是我的错,而且,这水道上的一条,实在没交代过。”

汉斯的脸也铁青的,坐下来不响。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快,船炸开,拖走,里面的矿不要了。”荷西说。

“装的是锌,保险公司不答应的,太值钱了,而且已经转卖出去了。”汉斯叹口气说。

“明天清仓,你二十西小时做,路易也下水,再雇五十个人上面帮忙,黑人潜水夫,有多少叫多少来。”荷西听了喘了口大气,低下了头。

“打电报给罗曼,快送人来帮忙。”我说。

“来不及了。”汉斯说。

“这两天,给他们吃得好,司机回来拿菜,做最营养的东西。”他看了我一眼吩咐着。

“没有想过荷西的健康,他的肺,这样下去,要完了。”我轻轻的说。

“什么肺哦,公司眼看要垮了,如果因为我们这条船,发生了海难,大家都死了拉倒,还有肺吗?”汉斯冷笑了起来。“汉斯,整个奈及利亚,没有一架‘减压舱’,如果海底出了事,用什么救他们?”

“不会出事的。”他笑了。

我困难的看着荷西,前年,他的朋友安东尼奥潜完水,一上岸,叫了一声:“我痛!”倒地就死了的故事,又吓人的浮了上来。

“不担心,潜不深的。”荷西悄悄对我说说。

“时间长,压力还是一样的。”我力争着。

“好,没什么好说了,快去睡,明天五点半,我一起跟去。”汉斯站起来走了,杜鲁医生也走了,客厅留下我们两个。对看一眼,欲哭无泪。

道义上,我们不能推却这件事情,这不止是公司的事,也关系到别的船只的安全,只有把命赔下去吧。

晚上翻书,看到乔治·哈里逊的一句话:“做为一个披头,并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我苦笑了起来,“人生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相信谁也没有答案。

五月十七日

昨夜彻夜未眠,早晨跟着爬起来给荷西煮咖啡,夹了一大堆火腿三明治给路易和他带着,又倒了多种维他命逼他服下去,一再叮咛司机,黄昏时要回来拿热茶送去,这才放他们走了,现在连晚上也不能回来了。

荷西走了后,又上床去躺了一会,昏昏沉沉睡去,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吓了一跳,想到牛排还冻在冰箱里,奔出去拿出来解冻,拿出肉来,眼前突然全是金苍蝇上下乱飞,天花板轰的一下翻转过来。

一手抓住桌子,才知道自己在天旋地转,深呼吸了几口,站了一会,慢慢扶着墙走回房去,慢慢躺下,头还是晕船似的昏,闭上眼睛,人好似浮在大浪上一样,抛上去,跌下来,抛上去,又跌下来。

再醒来天已灰灰暗了,下着微雨,想到荷西路易的晚饭,撑起来去厨房煎了厚厚的肉,拌了一大盘生菜,又切了一大块黑面包、火腿、乳酪,半撑半靠的在装篮子,人竟虚得心慌意乱,抖个不停,冷汗一直流。

“啊!在装晚饭,司机刚好来了。”英格慢慢踱进厨房来。“请你交给他,我头晕。”我靠在桌子边,指指已经预备好的篮子,英格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拿了出去。

拖着回房,觉得下身湿湿的,跑去浴室一看,一片深红,不是例假,是出血,这个毛病前年拖到去年,回到台湾去治,再出来,就止住了,这一会,又发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再出血?是太焦虑了吗?

圣经上说,“你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看顾它们,你们做人的,为什么要忧虑明天呢?一天的忧虑一天担就够了。”

荷西不回来,我的忧虑就要担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担到永远……。

夜悄悄的来了,流着汗,床上势了大毛巾,听朱医生以前教的方法,用手指紧紧缠住头顶上的一撮头发,尽力忍住痛,往上吊,据说,妇人大出血时,这种老方子可以缓一缓失血。

不知深夜几点了,黑暗中听见汉斯回来了,杜鲁医生在跟他说话,英格迎了出去,经过我的房门,我大声叫她:“英格!英格!”

“什么事?”隔着窗问我。

“请杜鲁医生进来一下,好像病了,拜托你。”“好!”她漫应着。

擦着汗,等了半天,听见他们在笑,好像很愉快,工程一定解决了。

又听了一会儿,汽车门碰的一关,杜鲁医生走了。客厅的音乐轰一下又炸了出来,英格和汉斯好似在吃饭,热闹得很。

还是出着血,怕弄赃了床单荷西回来不能睡,悄悄的爬下床,再铺了两条毛巾,平躺在地上,冷汗总也擦不完的淋下来。

荷西在水里,在暗暗的水里,现在是几点啊?他泡了多久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想到海员的妻子和母亲,她们一辈子,是怎么熬下来的?离开荷西吧!没有爱,没有痛楚,没有爱,也不会付出,即使有了爱,也补偿不了心里的伤痕。

没有爱,我也什么都不是了,一个没有名字的行尸走肉而已。

“做一个披头,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做荷西的太太,也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那么要做谁呢?要做谁呢?要什么目的呢?

血,随你流吧,流完全身最后一滴,流干吧,我不在乎。五月二十日

“不要说话,不要问,给我睡觉。”荷西扑上床马上闭上了眼睛。

三天没有看见荷西,相对已成陌路,这三天的日子,各人的遭遇,各人的经验都已不能交通,他,经历了他的,我,经历了我的,言语不能代替身体直接的感受,心灵亦没有奢望在这一刻得到滋润,痛的还是痛,失去的,不会再回来。

睡吧!遗忘吧,不要有梦,没有梦,就没有呜咽。没有梦,也不会看见五月的繁花。

五月二十一日

锌起出来了,今天炸船,明天起重机吊。

汉斯今夜请客,报答德国大公司在这件事上借机器借人力的大功劳。

英格去买的菜、还是撑了起来,血总算慢慢的在停,吃了一罐沙丁鱼,头马上不晕了。

已经撑了二十一天了,不能前功尽弃,还有两天,汉斯欠的钱应该付了。

有一天,如果不小心发了财,要抱它几千万美金来,倒上汽油烧,点了火,回头就走,看都不要看它怎么化成灰烬,这个东西,恨它又爱它。

荷西休息了一夜,清晨又走了,意志真是奇怪的东西,如果不肯倒下来,成了白骨,大概也还会摇摇晃晃的走路吧!

只做了四个菜,没有汤,也没做甜点,也没上桌吃,喘着气,又扑到床上去。

半夜荷西推醒我,轻轻叫着:“三毛,快起来,你在流血呢,是月经吗?怎么那么多?”

“不要管它,给我睡,给我睡。”迷迷糊糊的答着,虚汗又起,人竟是醒不过来。

“三毛,醒醒!”

我不能动啊!荷西,听见你在叫我,没有气力动啊!“不要紧”

“唉!天哪!”又听见荷西在惊叫。死命挤出了这句话,又沉落下去。

觉得荷西在拉被单,在浴室放水洗被单,在给我垫毛巾,在小腹上按摩……

没关系,没关系,还有两天,我就走了,走的时候,要带钱啊!

我们是金钱的奴隶,赔上了半条命,还不肯释放我们。五月二十二日

早晨醒来,荷西还在旁边坐着。

“为什么在这里?”慢慢的问他。

“你病了。”

“汉斯怎么说?”

“他说,下午再去上工,路易去了,不要担心。”“要不要吃东西?”

我点点头,荷西赶快跑出去,过了一会,拿了一杯牛奶,一盘火腿煎蛋来。

“靠着吃!”他把我撑起来,盘子放在膝上,杯子端在他手里。

“不流血了。”吃完东西,精神马上好了,推开盘子站起来,摸索着换衣服。

“你干嘛?”

“问汉斯要钱,明天先走,他答应的。”

“三毛,你这是死要钱。”

“给折磨到今天,两手空空的走,不如死。”

“汉斯——”我大叫他。

“汉斯。”跑出去敲他的门。

“咦,好啦!”他对我笑笑。

我点点头,向他指指客厅,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先去饭桌上坐下等他,荷西还捧了牛奶出来叫我吃。“什么事?”他出来了。

“算帐。”趴在桌上。

“今天星期天。”

“你以前答应的。”

“你明天才走。”

“明天中午飞机。”

“明天早上付你,要多少?”

“什么要多少?荷西做到这个月底,有假回去二十天,我们来结帐。”

“他还没做满这个月。”

“结前三个月的,一共要付我五千美金,荷西走时,再带这个月的两千,什么以前说的四百美金加班费,就算税金扣掉,不要了。”

“好,明天给你,算黑市价。”

“随你黑市、白市,亏一点不在乎,反正要美金。”“好了吧!”他站了起来。

“五千美金,明天早晨交给我。”

“一句话。”

再逼也没有用了。

“千万不要讲不做了,度假回去,他们护照会还你,职业执照我们去申请补发,三十号,你一定要走,带钱,知道吧?”

在床上又叮咛着荷西,他点点头,眼睛看着地下。我们实在没有把握。

“箱子等我回来再理,你不要瞎累。”

临上工时,荷西不放心的又说了一句。

五月二十三日

荷西还是去上工,说好中午十二点来接我去机场,飞机是两点一刻飞“达卡”,转赴迦纳利群岛,行程是八小时。在房内东摸西弄,等到十一点多,杜鲁医生匆匆来了,汉斯叫我出来。

“这一叠空白旅行支票,你签字。”

真有本事,要他换,什么都换得出来。

我坐下来一张一张签,签了厚厚一小本,杜鲁医生没等签完,站起来,推开椅子,走了,连再见都没说。签完支票,开始数,数了三遍,只有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小票子,看上去一大叠。

“怎么?”我愕住了。

“怎么?”汉斯反问我。

“差太多了。”这时心已化成灰烬,片片随风飘散,无力再作任何争执,面上竟浮出一丝恍惚的笑来,对着那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发呆。

“哼!”我点着头望着汉斯。

“好,好!”盯住他,只会说这一个字。

“临时要换,哪来那么多,五千美金是很多钱啊,你不知道?”他还有脸说话。

“汉斯,我有过钱,也看过钱,五千美金在我眼里,不是大数目,要问的是,你这样做人,这样做吸血鬼,天罚不罚你?良心平不平安?夜深人静时,睡得睡不着?”“妈的!”他站起来去开了一罐啤酒,赤着脚,一手叉腰一面仰头喝酒,眼睛却盯住我。

“荷西三十号走,我们答应你的期限,已经遵守了,希望你到时候讲信用,给他假,付他薪,就算你一生第一次破例,做一次‘正人君子’,也好叫人瞧得起你。”

“哼!你瞧不瞧得起我,值个鸟。”

不再自取其辱,回房穿好鞋子,放好皮箱,等荷西来接。“怎么?只付了一千多啊?”荷西不相信的叫了,也没时间再吵,提了箱子就往车上送。

“三毛,再见!”英格总算声来握握手,汉斯转身去放唱片。

“汉斯——”我叫他,他有点意外的转过身来。“有一天,也许你还得求我,人生,是说不定的。”我微笑的伸出手来,他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心平气和的跟他告别,脸上一阵掩饰不住的赧然,快速的伸出手来。

“还再见吗?”他说。

“不知道,有谁知道明天呢?”

过了海关,荷西在铁栏外伸手握住我。

“下星期一,机场等你,嗯!”我说。

“马上去看医生,知道吧!家事等我回来做。”他说。“好!”我笑笑,再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

扩音器正在喊着,“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六九八号班机,飞达卡、迦纳利群岛的乘客,请在一号门登机,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

“三毛!”荷西又叫了一声,我回过身去,站住了。“嗯!飞机上,要吃东西啊!”他眼睛湿了。

“知道,再见!”我笑望着他。

再看了他一眼,大步往出口走去。

停机坪上的风,畅快的吹着,还没有上机,心已经飞了起来,越来越高,耳边的风声呼呼的吹过,晴空万里,没有一片云。

后记

六月十二日,我在迦纳利群岛的机场,再度搭乘同样的班机,经达卡,往奈及利亚飞去。

荷西没有回家,五月三十日,三十一日,六月一日,二日都没有他的影子。

汉斯在我走后数日撞车,手断脚断。

荷西无伤,只青了一块皮。

英格护着汉斯马上回德医治,公司失了他们,全靠荷西一人在撑,路易没拿到钱,走了。荷西亦要走,汉斯发了八次电报去迦纳利岛给我,几近哀求,薪水仍然未发,越积越多,道义上,我们又做了一次傻瓜,软心的人啊!你们要愚昧到几时呢?

下机时,杜鲁医生,夫人,都在接我,态度前倨后恭。

人,总要活得有希望,再走的时候,不该是口袋空空的了。

万一下月再走,还是没领钱,那么最爱我的上帝,一定会把汉斯快快接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不会只叫他断手断腿了。

“要相信耶和华,你们的神,因为她是公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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