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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冷夏(2)


自从那一夜之后,芳子就不断地在松永身上需索着久未享有的男性温柔。

这次和修平吵架,芳子并不认为松永应该负担任何责任,只是想把事情经过告诉他,向他撒娇一番。

反正,迟早都会告诉松永,那么早一点说又有什么关系?

芳子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既然要打电话,在家里打应该比较方便,在公司打则有被他人窃听之虞。

芳子回到客厅拿起听筒,用手指按了那几个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数字,响了三声松永才拿起电话。

“喂……”

听到松永的声音,芳子不由自主地把听筒拿离耳边。

“喂,我是松永。”

松永得不到回答,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当他又同样问第二次时,芳子就把电话挂了。

透过蕾丝质料的窗帘,可看到晴朗的初夏天空,以及不远处的一座高尔夫球练习场,修平经常在节假日到那里挥上几杆。

芳子心想,没有和松永说话也许才是对的。现在和他见面,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徒然增加他的负担。

“坚强一点!”

芳子如此告诉自己,拿起皮包往门口走去。

芳子的公司距离御茶水车站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从前是一栋灰色古旧的大楼,两年前改建之后,如今蜕变为覆盖着玻璃帷幕的现代化大厦。

大厦的内部陈设和外观一样井然有序,人口处的装潢甚至会让人有置身商社或银行之感。芳子虽喜爱新大厦整齐的环境,却也十分怀念旧大楼杂乱的气氛。

走廊里遍布随地丢弃的贴纸,编辑部的书籍与原稿堆积如山,这样的情景似乎比较像个出版社。大楼改建后,公司引进了文件处理机与传真机等现代化设备,过去出版社那种忙碌杂乱的气氛遂消失殆尽。

芳子隶属的“月刊妇女”杂志的编辑部,位于大厦的四楼。芳子乘电梯到了四楼后,随即推开眼前的大门,往里面走,编辑部正式的编制有十名职员,总编辑可能有事,不在位子上。

芳子和他们简短地打了招呼,便坐在一张书桌前。

坐定之后芳子叹了一口气,对面的富田立刻问道:

“昨天大概很累吧?”

乍听之下,芳子以为昨天他们夫妻吵架的事已经外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是富田指的似乎是另一件事。

“采访那些职业妇女不是要使用一些技巧吗?”

总编辑可能告诉过他采访社区职业妇女的事。

“但是,如果松永肯和你合作的话……”

富田同情芳子必须和松永共事,反而使芳子的情绪更加恶劣。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芳子开始填写出差报告书。

公司规定员工出差回来,必须提呈费用明细表,清楚记录交通费、住宿费及沿途所需各项费用。

有些人会藉机虚报费用中饱私囊,芳子却始终实销实报,尤其和松永一起出差时更是分毫不差。因为她认为两人已经享受了一次免费的旅游,没有理由再要求其他。

写完报告书时已经两点多了,芳子却仍然没有食欲。她拿出昨天采访的录音带来听,不一会儿由美就打电话来了。

“你终于来上班了。”

由美她们的编辑室在三楼。

“我半个钟头以前来的,要不要到楼下喝杯咖啡?”

由美似乎对自己刚才挂断电话有点过意不去。

芳子在黑板上留言之后,便退自前往一楼的咖啡厅,结果由美已经等在那里了。

“你怎么那么没有精神啊?”

“是吗?”

芳子目前的心境的确像个悲剧故事中的女主角,但她自认在公司里应该掩饰的很好才对。

“你老公没有和你联络?”

午休时间已过,咖啡厅里的客人不多,但是由美还是压低了产量。

“没有……”

“要不要由我打个电话给他?”

“干什么?”

“跟他说是我跟你一起去大阪啊!”

芳子摇摇头。她不认为现在采取这种姑息的手段,对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会有所改善。

“我实在搞不懂,他怎么会知道我外面有男人呢?”

由美点了一根烟,接口说道:

“搞不好他真的委托侦探社调查过了。”

起初芳子也是这么想,但看情形这似乎是修平长期观察的结论。

“一切都是我不好。”

“不要一味地把错误都往身上揽嘛!”

由美对芳子的态度感到不以为然,如此简单地把错误完全归于自己,岂不有失强调坚守女性地位的编辑立场吗?

“责任是双方的,你没有必要一个人认错。”

此时,咖啡厅的自动门“唰”地一声打开,走进了两个男人,看样子不是公司的员工,于是由美继续说道:

“你是不是还想再继续和松永来往?”

“你怎么知道?”

“你已经打过电话给他了吧?”

“没有啊……”

“可是你想打,对不对?”

心事被人说中,芳子只好默认。由美用她修长的手指把香烟揉熄后,说道:

“现在你不能和他见面,否则你会输掉你和你先生之间的这场战争。”

芳子不是不了解由美的意思,然而她此刻根本不想和人作战。

“我不想当强人。”

对芳子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不是和丈夫作战,而是未来该怎么办的问题。

“女人真可怜,连个地方都没得去。”

“你要到哪里?”

“我现在真想出去散散心。”

“这个时候你绝对不要先离开家里,反而应该好好地呆在家。”

“可是,我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既不想工作也不想楞楞地面对自己。”

“你一定要坚强一点,你放心,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由美的确是个好朋友,然而当事者和旁观者的心境毕竟是不同的。

“谢谢。”

和由美道谢后,两人随即分手道别,芳子立刻回到编辑室继续工作,可是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外表看起来她是在做事,其实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尽管如此,她还是磨蹭到傍晚,因为也许松永会打电话来。

五点钟一到,半数以上的职员都陆续下班,芳子也停止工作准备回家。

“辛苦了。”

和其余的同事打了声招呼,走出公司,漫步于前往车站的道路上,芳子才发觉双脚是那么自然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中午离开家门时简直可以用“逃出来”来形容当时的情绪,结果出来还不到半天,居然又怀念起那个地方。

我真的除了那个地方再也无路可走了吗……

了解所有始末的由美今天晚上必须加班,忙着截稿的事,现在要联络大学时代的朋友又嫌太晚,再说找她们也解决不了问题。

倒不如到妹妹家或婶婶家去。问题是去的话就必须找个突然拜访她们的藉口,芳子现在没有耐性再把自己和修平的争吵经过再重头叙述一遍,而且一旦涉及这个话题,势必也要把自己的丑事抖出来不可。她可不愿意自己多年来兼顾家庭与事业的完美职业妇女形象,毁在自己的手里。

这个时候,如果弘美在家的话,或许可以转移一下情绪,不过弘美昨天才回到学校,断无把她再叫回来的道理。

思前想后,现在能去的地方还是只有松永那里。

“跟他见个面,吃个饭吧!?”

芳子喃喃自语着,然后慌张地摇摇头。

刚刚由美才说过,目前绝对不能和松永见面,芳子本身也知道轻重利害,她对自己的念头感到惊讶、不可思议。

彷徨地走着,终于到了车站。车站四周拥满了上班族和学生。芳子跟随人群走进剪票口,并且很自然地停留在从代代木开往涩谷的月台上,等到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在回家方向的地铁上了。

既然都坐上车了,也只能回家了。

决定回家之后,芳子想到该吃晚饭了。

回家的路上有很多小餐馆或寿司店,或许可以到那里随便吃点东西,问题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单独进餐未免太凄惨了吧!

无奈,只好到车站前买点东西。经过熟悉的蔬菜摊和鱼摊时,小贩们都齐声招呼芳子,于是她买了胡瓜、玉蕈和生鳟鱼片。

回到家之后,芳子才发现购买的数量非但不只一人份,也许连两个人都吃不完。

芳子对自己即使和丈夫吵架却仍然买两人份的东西,感到相当不满,不过既然已经买了,也没有再丢掉的理由。

换好衣服后芳子就开始准备晚餐。

无论做些什么,总之身体在活动时比较能够忘掉不愉快的事。芳子把胡瓜做成醋拌凉菜,鳟鱼做成法国式黄油炸鱼,并把玉蕈加人味噌汤里,果然,在这段调整过程中,她真的把争吵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今天煮饭没有修平在旁催促,芳子就慢条斯理地磨蹭,总共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晚餐准备好。

一看手表,已经七点半了,芳子发觉自己原来在等修平而苦笑不已。

结婚十七年来,等候修平已经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似乎根深蒂固,一时无法改变。

芳子把两人份的晚餐摆在餐桌旁,却仍然没有丝毫的食欲。

今天晚上是为了打发时间才煮饭的。在打发时间的过程中,食欲似乎也获得了满足。

将近八点时,芳子还是开始吃了起来。忙了半天才煮好,不吃实在可惜,而且也对不起自己。

然而,吃着吃着,芳子的眼眶逐渐地涌满了泪水。

不晓得修平几点才回来,而且看情形他也有可能不回来了。其实,芳子心里早就明白他不会回家吃晚饭,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要煮两人份的饭呢?

芳子放下筷子,擦了擦双眼。她觉得此刻自己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关爱。

象征性地吃了一点东西,芳子就把剩余的菜放到冰箱里去,然后清洗碗盘。

才九点,长夜漫漫该如何打发呢?芳子走进浴室洗头洗澡,之后,又回到客厅等头发慢慢风干。公司的事还没有做完,芳子却没有丝毫工作意愿,于是她冲了杯咖啡,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

外人看到这种情景,或许会以为芳子轻松自在无拘无束,殊不知她心乱如麻根本无法平静,眼睛虽然看着电视,却浑然不知连续剧的情节。

后来,芳子躺在沙发上假寐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把咖啡喝完,连续来回两次,时钟已经指着十二点了。

修平果然不回来了……

芳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卧房,铺好自己的棉被。换上睡衣之后,她走到电话旁,想再和由美说说话,电话铃声却在此时响了起来。

芳子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地拿起听筒。

“请问是速见先生的公馆吗?”

对方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我是冈崎。现在主任喝醉了,一个人可能没有办法回家,待会儿我们会把他送回去。”

冈崎是修平手下的一个年轻医生。

“他有没有怎么样?”

“没有,只是喝醉了而已,不过他刚才吐了。”

“他也真是的……”

“我们一个小时以内会到。”

“真对不起,那就拜托你们了。”

芳子不自觉地做出贤慧的表情,恭恭敬敬地向听筒低头鞠躬。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门口响起了铃声。

芳子立刻打开大门,随即看到两个年轻的男人一起扶着修平站在门口。他们都是和修平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的医师,站在右边的是冈崎,站着左边的芳子曾经见过,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被他们扶着的修平似乎醉得相当厉害,眼神空洞,连站立都成问题。

“他平常很少像今天这样喝得这么猛……”

烂醉的修平已经不省人事,连脱鞋子的力气都没有。芳子蹲在地上帮他把鞋子脱掉之后,拜托他们两人把修平扶进来。

“请你们把他扶到这里……”

芳子拜托他们把修平扶到客厅中央的沙发上。

“真对不起,扫了你们的酒兴。”

“不要这么说,我们无所谓。今天是主任找我们喝的,而且还是他请客。”

“我先生找你们喝?”

“对啊!他开完刀之后来诊疗室找我们,突然提议一起去喝酒……”

“他有没有在喝酒的地方闹事?”

“这倒没有,不过……”

冈崎看了一眼躺在沙发上面色苍白的修平,说道:

“我看他有一点急性酒精中毒的症状,不过胃里面的东西已经完全吐出来了,只要充分休息,应该可以自然痊愈。”

冈崎详细地加以解释,和另一个医生对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说道:

“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请等一下,我泡杯茶给你们喝了再走。”

“不了,计程车还在等着我们呢!”

两个年轻人迅速地走到门口。

“等一下。”

芳子慌张地从摆在餐桌上的皮包里,拿出一万块,包在餐巾纸里,塞给冈崎。

“这个你们拿去付车钱。”

“不用了,根本不需那么多。”

“你们特地送他回来,总不能再让你们破费吧!”

“那么,我们就收下了,多余的就算给司机的小费好了。因为刚才主任在计程车上也吐了一次。”

“那不是把人家的计程车弄脏了吗?”

“没有关系的,你不必担心。”

冈崎打开大门正想走出去。突然间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来说道:

“麻烦你转告主任,明天上午八点开会,下午还有两项手术。”

“我知道了,我会转告他的。实在很谢谢你们这么晚了还把他送回来。”

芳子目送两个年轻的医生,又再度弯下腰来深深地一鞠躬。

芳子回到客厅,仔细地凝视着横躺在沙发上的丈夫。

他穿着西装,白衬衫的扣子解开了好几个,露出毛茸茸的脸部,双脚跨得很开。也许是吐过的缘故,他的脸上有些苍白,头发杂乱在覆盖在额头上。本想继续让他睡,然而睡在沙发上一定无法解除疲劳。

于是,芳子走进卧房,在自己的被褥旁边铺上丈夫的棉被。然后拿着修平的睡衣回到客厅,修平显然已经睡得很沉,嘴巴略微地开启着。

“亲爱的……”

芳子蹲在沙发前,轻敲丈夫的肩头。一阵混合了酒精与呕吐的酸臭味,瞬间扑鼻而来。

芳子不由地把脸撇开,又敲了一下修平的肩膀。

“喂,起来一下嘛!”

芳子摇了半天修平还是没有半点反应,只好拍拍他的脸颊,这回总算清醒了。他张开眼睛头也抬了起来,然而马上又把头缩回沙发里,似乎表示他不愿意起来。

芳子很想使劲把修平拖起来,问题是她的细胳臂根本无法使修平超过七十公斤的身体移动分毫。早知如此,刚才应该拜托那两个年轻人,把修平扶进卧房才对。

“怎么办才好呢?”

芳子心想,索性就不管他了,可是他的白衬衫和西装的领口都沾到了呕吐的脏东西,芳子只好歪着头帮他脱西服。

折腾了半天,芳子才把修平的西装脱下来,问题是西装裤和白衬衫可就难脱了。芳子只有放弃,拿了一条湿毛巾擦拭白衬衫的污点,然后松开腰带。

接下来,芳子又用一条新毛巾把丈夫的脸和双手彻彻底底地擦了一遍,并在他身上覆盖一条毛毯。

清理工作总算告一段落,看样子就只能让他这样度过这个夜晚了。

芳子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叹了一口气。

自己这么辛苦,丈夫却张着嘴、打着鼾、舒舒服服地睡他的觉!

他为什么要喝成这个样子呢?

修平并不是不能喝,只是最近喝酒的次数已经大幅减少。从前他也曾喝到深夜一、两点才回家,不过早在结婚前,芳子就已听说外科医生多半爱好杯中物,因此并不太在意。她认为只要不是喝闷酒,次数不要过多,应该就没有什么关系。

像今天晚上这样烂醉的情形,还是第一次。这几年来修平偶尔在外面应酬喝酒,几乎都没有喝醉过,至于呕吐更是绝无仅有。

那两个年轻医师似乎也对修平酒醉的程度感到惊讶。他们特地把他送回来,脸上还带着歉意,深恐芳子会责怪他们。

“胡闹也应该有个程度……”

芳子喃喃自语着,然后把阳台的窗户打开。若不再透透气,房间里势将充满浓厚的酒味。

“水……”

突然间,身后的丈夫叫了起来。

“水……”

他呼叫第二次时,芳子已从厨房端着一杯满满的水,拿到他的嘴边。

尚未清醒的修平双手紧握住茶杯,仰着头一口气把水喝完。

“还要……”

芳子只好又去倒了一杯,修平还是一饮而尽,随即倒头继续睡。

“亲爱的。”

芳子觉得不能再姑息他,便使劲地摇晃他的肩膀。

“起来嘛!我已经把棉被铺好了,到房里睡。”

芳子正想用双手把修平扶起来时,修平突然把她的手撇开。

“吵死人了。”

芳子刹那间目瞪口呆,双手悬在半空中。修平又继续叫道:

“红杏出墙的……”

“亲爱的!”

芳子黯然地离开丈夫的身边,走到阳台前。

初夏的晚风从窗口轻轻地吹进来,天空中的云层很厚,芳子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只有前面那一带闪烁着红色的光芒。那个角落正是银座和六本木,也是刚才丈夫喝酒的地方。

芳子在黑暗中凝视着红色的天空,反复思索刚才丈夫所说的话。

“红杏出墙的……”

丈夫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想到这里,芳子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丈夫之所以烂醉如泥,很可能是因为昨夜的事。他今天并没有什么应酬、约会,却主动找人喝酒,还不是为了抒发昨夜的郁闷。

芳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阳台的落地富关上。

回头一看,也许是灯光太亮,丈夫不晓得什么时候把头蜷在毛毯里。

芳子走到厨房,把水壶装满水,和玻璃杯一起摆到前面的茶几上。然后关掉客厅里的电灯再看看手表,已经一点半了。

芳子走进卧房后立刻换上睡衣,梳了梳头发,回头看着眼前的两床棉被。

芳子想到自己刚才慌慌张张铺被的情景,不禁苦笑了一下。

今天一整天,即使在公司里,自己心里始终在责怪丈夫,别人一来到家里,自己又立刻变成了贤妻,向年轻医生道谢,迎接丈夫进门。非但如此,自己还为丈夫宽衣解带、铺床倒水。

就算这些举动是长年的习惯使然,自己还是太没出息了。

尽管这么想,芳子的情绪却反而踏实了一点。

“反正……”

“只要他回家就好了。”

她的脑海里慢慢地浮现出叶子在机场时那张惶恐的面孔。

“我才不要输给那个女人呢!”

芳子在黑暗中如此告诉自己,终于安心地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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