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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白夜(1)


北海道没有梅雨季节。不过,每年的六月至七月可能会有几天连续阴雨的日子,札幌当地的居民称之为“虾夷梅雨”。

修平抵达札幌参加医学会议的这一天,天气和这种“虾夷梅雨”十分相似,飞机场一带覆盖着厚厚的云层。

每次来到北海道,首先令修平叹为观止的就是浩瀚的天空。宽阔的天空一直延伸到无止境的彼岸,不由地令修平产生苍穹无限,个人渺小的浩叹。

从修平抵达的第二天开始,天气恢复为北海道典型的凉爽初夏,而叶子到的那一天则阳光普照大地欣欣向荣。

当天,修平退掉原本住宿的旅馆之后,接着出席会议,下午的专题演讲听到一半时,他悄悄地把行李移往中岛公园附近的某家旅馆。

修平原来住宿的旅馆位于札幌的中心地带,距离医学会议的会场相当近,但是星期天晚上还是有很多会员将住在那里,譬如修平的部属染谷医师明天打算到积丹寻幽揽胜一番,因此决定再住一个晚上。

在这种地方修平根本无法安心地和叶子在一起。

当然,新换的这家旅馆应该也有其他与会的医师投宿,但其中并没有和修平特别熟稔的人。

下午三点,修平在旅馆柜台办好住宿登记之后,随即到客房里略事休息。

前几天修平睡的都是单人房,只有今天订的是双人房,室内备有一组简单的沙发和茶几。由窗户往外望去可见到绿油油的山峦,俯视则可看到一座被柳树团团围住的池塘。池塘是中岛公园的一部分,有不少游客泛舟其间。

这里比位于市区的那家旅馆宁静,景色也比较自然。

修平凝视着池塘,好一会儿才低头看了看手表。

叶子的飞机将在三点降落,从飞机场坐车到札幌市约需一个小时,所以她应该在四点左右抵达旅馆。

叶子抵达后一定会立刻从大厅打电话上来,但是她向来喜欢制造惊喜,说不定会向柜台打听房间号码,直接走来敲门。

现在,修平的心里已经把医学会议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论文的发表在今天下午之前顺利地结束,接下来就是自己和叶子的娱乐节目。

这是修平和叶子第一次相偕出远门。他们虽曾约在大阪见过一次面,但当时叶子主要的目的是参加某个亲戚的结婚典礼,并不是特地为了和修平幽会。

只有今天,叶子是百分之百为了和修平见面,才远从东京风尘仆仆地飞来。

对于她的热情修平相当感动,但同时也有些许不安。

“这次出来玩,叶子究竟对她丈夫编了什么藉口呢?”

即使没有小孩,他也不能不告诉丈夫一声就偷偷地跑出来玩吧!

当然,这件事修平没有追究的必要,但是,倘若他发现自己的老婆和其他的男人到札幌度假,修平绝不会善罢甘休。不止修平会有这种反应,普天下的所有男人应该都一样才对。

这么说,叶子的丈夫大概还没有发觉吧?

修平料想的没错,叶子没有打电话,而是直接在房外敲门。

“真好,你来了。”

修平紧紧地拥抱住笑容可掬的叶子。

“累了吧!”

“有一点,不过沿途的风景实在太美了。”

不知道叶子是否为了这次旅行添购了新装,她穿着一件修平从未看过的白色外套,衣领上系着一条水蓝色的围巾。

“会议已经结束了吗?”

“今天下午结束的,几乎所有与会的人都搭乘傍晚的飞机回去了。”

“可是,是不是还有人没回去?”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出去吧!”

修平带着叶子到号称东亚第一高峰的大仓山,在山顶的了望台俯瞰夕阳西下的札幌市,然后回到旅馆的餐厅吃晚饭。

叶子站在了望台时吓得魂飞胆破,紧抱着修平大叫“好恐怖哦!”当她看到札幌的黄昏景致时,又不由地连声赞道:“太美了。”

第一天的节目似乎今叶子充分得到满足。

吃晚饭时修平中途离席,走到餐厅入口的电话前。他事先对妻子说过今天不回东京,但他觉得还是应该再打个电话回家比较好。

然而,电话接通后却一直没有人来接,修平正想挂断再重打时,有人拿起了电话。

“喂……”

接电话的是弘美。

“弘美吗?你怎么会在家呢?”

弘美住在学校宿舍,只有周末才会回家,现在已经是星期天的晚上,她应该回宿舍了。

“明天是我们学校的校庆,所以不必上课。”

“叫妈妈来听电话好吗?”

“妈妈出去了。”

“去哪里了?”

“大阪……”

修平是星期四下午从东京出发的,妻子对大阪之行根本只字未提。

“哪时候去的?”

“今天早上。爸爸不知道吗?”

“对啊!不是啦……”

修平担心弘美会嘲笑自己居然不知道芳子要去大阪,遂赶紧改变口气。

“你知道她住哪里吗?”

“不知道哎!”

“她什么都没说吗?”

“我又不是负责报告妈妈行踪的人。”

不知道弘美是不是在开玩笑,她的口气有点冲。

“这么说,你一个人在家罗?”

“我有朋友陪我,没关系的。”

“那么拜托你好好看家罗!”

挂电话回到座位上时,叶子正在吃饭后附送的点心。

“怎么了?”

叶子看修平脸色不对,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

“是病人的事吗?”

叶子还以为修平是打电话回医院。

修平的心里不停地反问:妻子到大阪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修平离开东京时,芳子根本没有提到她要到大阪的事,就算临时决定的,她也应该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啊!她也不是不知道修平住在哪家旅馆。

难道她发觉把叶子叫到北海道度假的事,为了报复修平才跑到大阪?

然而,这次旅行进行得十分小心,芳子不太可能发觉才对。

思前想后,修平认为最大的可能是芳子接受了其他男人的邀约才到大阪的。

饭后,修平和叶子一起到地下楼的酒吧,但是心情还是无法平静。大约过了三十分钟,修平利用到洗手间的机会,又打电话回东京的家。

这次还是弘美接的。

“怎么了?爸爸……”

一小时内修平打了两通电话回家,弘美显得有点不耐烦。

“你的朋友还在吗?”

“对啊!有什么事吗?”

“妈妈刚刚才说要到大阪的吗?”

“哦,对了,妈妈刚才打电话回家。”

“她说了些什么?”

“她问爸爸有没有打电话回家?”

“你怎么回答?”

“我说有啊!”

“她还有没有说什么?”

“她问你住哪家旅馆?”

出门时修平曾告诉妻子原本住宿的旅馆名字,但是却没有通知她自己已经换了旅馆。

“我跟她说我不知道。”

“还有呢?”

“没有了。”

隔了一会儿弘美问道:

“没有事了吧?”

“没有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妈?”

“你知道你妈妈住在哪里吗?”

“她没有说,不过我想明天早上她还会再打电话回家,你有没有话要我转告她?”

“不用了……”

挂断电话,修平叹了一口气。

他和芳子真是一对奇妙的夫妻。他们不知道彼此住在哪里,只是一个劲地打电话给在家的女儿,希望藉此套出对方的住处。

“弘美也真是的……”

在走回酒吧的途中,修平喃喃自语地嘟囔着。

父母虽然都不在家,她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修平实在搞不懂,现在的年轻女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修平用拳头往自己的脑袋敲了两下,坐回座位后,叶子立刻问道:

“医院的事没问题吧?”

“没问题了,你不必担心。”

叶子始终认为修平是在为医院的事伤脑筋。

“今天晚上我们痛快地喝它几杯。”

他们很少有机会在外面过夜,如果为妻子的事而郁郁寡欢虚度春宵的话,就未免太不解风情了。

回到房间叶子靠在窗前轻声问道:

“这里真是札幌吗?”

“没错,是札幌!”

“这么说,不会有任何人追来这里了。”

叶子话中的含意修平也非常了解。的确,来到这里之后,修平仿佛觉得东京一切烦人的事都已消失,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他和叶子两个人。

“明天你有什么打算?”

“先好好地睡一觉,然后到植物园参观,回程时顺便到支笏湖一趟,好不好?”

“这样时间来得及吗?”

“只要明天回得了家都没关系吧?”

叶子点点头,但好像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

“只住一个晚上实在意犹未尽。”

“你可以再住一个晚上吗?”

“可是,你不行啊!”

对于叶子大胆地提出再住一个晚上的要求,修平显得十分惊讶。

“明天是星期一,而且……”

“你要上班,我看算了吧!”

修平一边点头,一边想着叶子家里的事。

她身为人妻,怎么能够连续两天不回家却又毫不在乎呢?

修平本想开口问她,但又怕破坏气氛而作罢。

修平摇摇头摒弃杂念,走到浴室脱掉外出服,换上浴衣。

“你不换衣服吗?”

“你打算要睡了吗?”

“我要洗澡,你要不要一起洗?”

“我待会再洗。”

于是,修平走进浴室大肆冲洗一番,洗完后走出浴室,叶子正在打电话。

修平不想打扰她,遂蹑手蹑足地走到她身后,轻声说道:“那么”,叶子立刻慌张地把电话挂掉。

修平心想也许是打回家的,叶子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微笑着站起来,随即消失在浴室里。

修平站在原地用毛巾擦拭濡湿的头发,然后走到窗口,对面的群山已消失在黑暗中,池塘边也不见半个人影。

修平喝了一口桌上的冷饮,顺势躺在双人床上。

特地跑来北海道玩,谁知道竟然提不起一点兴致。

修平感觉自己的内心里充满了焦虑。

然而,却不是工作或人际关系上发生了问题。他在医学会议上发表的论文,获得颇高的评价,同时,他在医院里颇得病人们的人缘。五、六月间,几乎各科的病患都显著减少,唯独修平的整形外科有增无减,从表面上来看他算得上是一帆风顺。

尽管如此,他心底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郁闷,时常令他产生想大叫或猛挥几拳的冲动。

究其原因,最近妻子的行为正是因素之一。

虽然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但他总觉得妻子已红杏出墙,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这几个月来,这种疑惑始终无法根除。

修平本身却不肯承认此刻他内心的焦虑是因妻子而起。否则,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已被妻子的红杏出墙击倒了吗?他一直认为芳子没有理由红杏出墙,而且也不可能找到适当的对象,所以事到如今,他极不愿意看到自己因妻子的不忠而紧张失措。

于是,修平努力地保持冷静。

如果因此而乱了方寸,必定会成为社会的笑柄。修平才不希望出这种洋相,故而将伤痛深藏于内心深处,焦虑的情绪才随之与日俱增。

回想起来,和叶子之间的关系,可能是发泄这种焦虑的一种方式。

当然,修平和叶子开始交往,是在妻子没有任何红杏出墙的迹象之前,他是在坚信芳子将永远深爱自己的情况下,才和叶子接近的。

也就是说,他是在非常笃定的状况下开始有外遇,如今,这份笃定已变得十分靠不住了。

倘若芳子真的对修平不忠,修平就不必再对自己和叶子的关系感到愧疚万分。

在相信妻子忠于自己那段时期,修平每次和叶子幽会之后,内心里都会产生一种“心虚”的感觉,现在这种歉疚可能已是多余的了。

这次,之所以把叶子带到札幌游玩,或许是修平有意藉着此行达成平衡焦虑的作用。就在这么漫无边际地思索的当儿,叶子已穿着她自己带来的睡衣,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修平在拂晓前醒来过一次,他起来上厕所,回到床上时,顺便看了窗外一眼,发觉天空隐隐泛白。

六月的札幌天亮得相当早,从天色尚未大明看来,时间应该还没有超过五点。

修平轻轻地把背向着自己的叶子的背部和腰部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双手轻触她柔软的乳这是房,眼睛却没有睁开。

就这样感受着叶子散发的温暖,修平不久后又睡着了。

修平在三个小时之后又再度醒来。他觉得好像有人在远方叫他,睁开眼睛后才发觉是电话铃声在响。

修平缓缓地翻了一个身,拿起听筒。

“喂……”

修平心想这么早会是谁打来的,这一声“喂”充满了不快,紧接着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醒了吗?”

修平一时搞不清楚对方是谁,愣了一下,对方立刻又问道:

“还在睡吗?”

听到那口齿清晰的声音,修平才发觉对方居然是妻子。

“对不起。”

“没关系……”

到底几点了?修平想看一下床柜旁的时钟,遂把身体往上挪,此时,妻子说道:

“现在八点。”

突然间,修平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回头一看,叶子似乎已经醒了。

“吓了一跳吧?”

修平真正担心的是,妻子的声音有没有被叶子听到。

“没有和你联络上,所以我问遍了所有的札幌旅馆,才知道你住这里。”

修平把听筒紧贴住耳朵,以免电话里的声音外泄。

“你还好吧?”

“嗯……”

叶子就在旁边,回答必须愈简短愈好。

“你那里天气怎么样?”

“很好。”

修平说话的口吻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不自然。

“你是不是今天就回来?”

“是……”

“哪时刻到羽田?”

“我还没决定。”

“你现在是不是不方便说话?”

“没有……”

修平慌张地摇摇头,然后问道:

“你在哪里?”

“你没有问弘美吗?我突然有急事,来大阪办。”

假如在大阪的话,为什么不告诉弘美你住在哪家旅馆?修平心里有很多不满,但现在却不能说,因为怕被叶子听到。

“如果不方便,我待会再打过去好了。”

妻子的话令修平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打算在事情办完之后,搭今天下午的飞机回家。”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在羽田碰头?”

“在羽田?”

“弘美一个人在家,我想带她到羽田的餐厅吃晚饭,算是对她的补偿。”

如果和妻子在羽田碰面,自己和叶子在一起的事势必会穿梆。修平默不作声,妻子随即追问。

“不行吗?”

“不是…”

“那么,我们约什么时间呢?”

“你突然……”

修平说话时,叶子起床了。修平斜看了她一眼,然后以十分客气的口气,说道:

“现在我还没有决定坐几点的飞机,所以……”

“你身上没有机票吗?”

“还没去买。”

“那么我待会儿再打电话给你好了,到时候可要决定坐几点的飞机哦!”

“……”

“我要挂了哦!对不起,把你给吵醒了。”

电话随即被挂断。修平握着发出“嘟嘟”声的听筒,叹了一口气。

妻子仿佛已经察觉自己和其他的女人在一起。其实,单凭刚才的对答,任何人都听得出来有些蹊跷。相对于芳子的喋喋不休,修平却自始至终只说了“是”或“不是”这几句话。

问题是,芳子为什么那么早打电话来呢?

她说要补偿弘美,该不会只是藉口,最终的目的是想探一探修平这里的虚实?

她平常一副淡然又明理的态度,或许内心里仍不可避免存在着女人惯有的嫉妒。

从窗口望去,太阳已高挂在群山山头上。修平从床上爬起来,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随手点了一根烟。

本以为时候还早,但一看时钟,却已经八点半了。如果在家的话修平早已起床,妻子却一个劲地说:“对不起,这么早把你吵醒了。”不是在挖苦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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