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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来到北京,现在是第一次曼娘和她母亲俩人在一块儿。在一种剧烈的哀愁之下,曼娘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个地方儿,那么清静,叫人觉得宾至如归,那 么舒服,又那么熟悉。一个大金鱼缸,直径有四尺,里面养着金鱼,立在庭院里。看见丫鬟打扮得那么美,她都会觉得局促不安;门房儿都比当年她父亲穿得好。
大床是雕花儿的黑硬木做的,四根支帐幔的床柱儿上有黑棕两色的花纹,帐子是淡绿的罗纱,镀金的帐钩儿样子很精巧。床顶由三部分构成,在丝绸上有三个颜 色的画。中间是荷叶荷花鸳鸯戏水;右边是几只燕子在富丽娇艳的牡丹花上飞翔,左边是杜鹃鸣春。她闻到一种异香,从帐子里的前面两个床柱儿上挂着的香囊里发 出来,里面装有麝香。她坐在床上,看见褥子上有自己湿湿的泪痕,不由觉得羞惭。这是西房,房子向南伸展,南边接着西院,下午向晚,温柔的阳光由窗纸和密集 的贝壳窗台上穿射进来。那天下午,好像在异地他乡度一个漫长无已的黄昏。靠近窗子放着一个红木桌子,桌子上有一个多年的旧竹子笔筒,经过了漫长的岁月,都 已变成了棕红色。南墙上有一个书架子,西墙上挂着草书对联。这间屋子显然以前是一个书房。
整间屋子都引起她的想象。坐在床上,她看见西南角儿书架子一旁,有一座细瓷的观音像,大概有两尺高,雪白的瓷,精致高雅的图形。脸上浮现出仁慈安详的 微笑,从容镇定,宁静的心境,绝不为红尘的扰攘繁华所动。每个女人都知道观音菩萨的全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曼娘不知不觉走到观世音菩萨像 前面,立在那儿,以虔诚之心默默祷告。这是女孩子在孤立无援无可奈何之下,来皈依一个大慈大悲的神灵,祈求对隐而未现的神秘,对尚未出现的命运得到玄秘的 启示。
曼娘的母亲对她这个独生女儿的缄默阴沉的样子已经习以为常,所以由她去而不去管她,自己洗脸换衣裳,等着小喜儿回来帮她打开箱子找东西。小喜儿是个胖 胖的乡下蠢丫头,断了个门牙,自从来到这个大公馆,一直是慌慌张张的。现在她是奉命去拿个新笤帚,借一个锤子,过了二十分钟才回来。她回来时,孙太太问 她:“你到哪儿去了?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呢。”
小喜儿说:“我从来没见过像这样儿的房子。我走迷糊了,走到前面大门那儿,也不知怎么走的。门房儿问我要什么,我告诉他我要到后面厨房去,惹得他哈哈大笑。后来他告诉我一直往里走,在第三个院子往右转。可是回来的时候儿,我又绕了半天才找回来。”
孙太太说:“现在咱们是在北京城,在一个有花园儿的大公馆里头,你说话要小心。有人问你话,要想想再开口,不要多说话。话要说一半儿,咽下去一半儿。要知道,不像在乡下了。睁眼看别人,跟人家学礼貌,学规矩。”
孙太太叫曼娘来梳洗,曼娘进来梳洗,用的是洋香皂,她若以前不到泰安曾家住,她还不知道怎么用呢。
在平亚屋里伺候的一个丫鬟名叫雪花,由侧门儿进来,没有一直进入房去,而是先到东边的下人屋里,说孙太太一准备好,她就带她去看平亚。小喜儿进屋来回禀,孙太太立刻说:“你看,这就是规矩礼貌。你若到别的院子去也别一直去见太太或是少爷小姐,要先向丫鬟去说才是。”
孙太太叫雪花进屋去,雪花进去说:“太太问您好,说您准备好了,我就带您过去。”
孙太太过去了,曼娘又孤独一个人儿。不久,仆人端来了一碗鸡丝面,说她母亲在那边儿吃。曼娘还多少有点儿头晕,两腿一路坐车太久还有些酸痛。吃了一碗热汤面,觉得暖和了,进到西屋在床上躺下。
她觉得有点儿异乎寻常的困倦,刚一闭上眼,就看见一座荒废的古庙,在一片雪地上。她自己在雪地上走,大大的雪片还纷纷扬扬的下。她自己不由得纳闷儿, 而同伴又哪儿去了呢?她看了看庙门上的匾,原来是一家的宗祠,匾额太旧,看不出字迹。她迈步进去,见里头完全荒废冷落。天已黄昏,她又冷又怕,心想也许能 点一堆火烤一烤。在地下只找到点儿稻草。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见外面有人叫。回身一望,见一个女孩子,身穿黑衣裳,提着一篮子炭,微笑说道:“曼娘,你 看,你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那个女孩子长得像木兰,只记得是似乎多年没见了。黑衣姑娘走进来,她正自己说:“哪儿有火柴呀?”黑衣姑娘似乎明白她的心 意,于是说:“你看,那盏万年灯上不是有火吗?”她抬头一望,果然看见挂在神桌上的油灯。她们俩都拿了点儿稻草到油灯上去点,于是点起很好的一堆火。她俩 走到里间,看见几个棺材停在狭长的走廊下,她怕起来。忽然一个穿白衣裳的女人站在走廊的那一端,脸生得很俊,因为很像观音菩萨。那个女人向她叫:“曼娘, 过来。”曼娘仍然害怕,不敢穿过走廊过去,不过她很想去近走看看那个女人慈祥的脸。她要黑衣女郎陪她过去,可是黑衣女郎说:“不,我不去,我要站在这儿, 好让这火一直着,不要灭,我会等着你回来。”好像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吸引她走过边上停满棺材的走廊。道很黑,她犹豫不决。这时像观音大士的女人仍然向她微 笑,向她喊别怕,说过去之后,她会带她去看她的宫殿。曼娘向前走。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条深沟,只有一块棺材盖横摆在上面当做桥,而白衣大士却在沟的那一边 儿。她向白衣大士说:“我过不去。”“你能过来,你一定要过来。”那个棺材盖只有一尺半宽,而且向下扣着,而她又是裹的小脚儿。对这种不能做的事,她当然 无可奈何。那边又有声音:“你能过来,你一定要过来。”事情似乎不可信,她居然迈步走过了那座桥。看哪!她到了玉树琼花的仙岛,还有雕绘的栋梁,金黄的殿 顶,朱楼宝塔,崎岖婉转雕花格子的走廊。她身后那荒凉的古庙已然不见,这座神仙宫殿的四周,是白茫茫一片雪地;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白孝,而白得那么美。银 树上悬着冰坠儿,整个气氛是清瘦而稀奇。那个女人说:“你看这些个。”她走向那个女人越近,她自己越像是个观世音菩萨。她们走过大埋石台,进入一座宫殿。 她知道那是“永明宫”,大殿中,有童男童女提着花篮儿,别的人在神桌上烧香。那些童男童女彼此说话,一起生活,全无一点儿羞态。那些人当中有一个穿绿衣裳 的,走上前来向她打招呼,说又看见她回来,真是高兴。她忽然想到自己以前也曾在此地,而这个宫殿果然似乎很熟悉。于是自己也完全失去了羞惭的感觉,跟男孩 子说话,一起过从,完全轻松自然。绿衣女郎问她:“跟你降落凡尘的那个同伴儿现在在哪儿?”曼娘心中纳闷,想不起来那个同伴儿是谁。绿衣女郎说:“你们俩 离此而去,都是你们的过错。”现在曼娘想起来了。她以前也是果园里的一个仙女,起凡心爱上了一个青年园丁,那是不应当的。于是两个人被贬谪出去,去尝爱的 甜蜜,也去受痛苦折磨。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要比她的同伴儿受的苦难更多更大。
那个白衣女人现在走来把她领去,说她的朋友大概等着她呢。她们走到大门口儿,那位像观音大士的女人用手指轻轻的一推她,她似乎自高处向低处落下来,忽 听见身畔有人呼唤:“曼娘,醒一醒!”她向四周一望,自己仍然置身于荒凉的古庙之中,黑衣女郎还在那儿照顾那堆火,她自己还躺在地上睡意未足呢。
曼娘问:“我现在身在何处?”
“你一直就在这儿。你一定做梦了。你已经睡了半点钟。
你看这火,都快灭了。”
曼娘一看那火,火是真正的火,她认为自己一定做梦了。“我梦见在一个极美的怪地方。我走过了旁边停着棺材的狭长走廊,走了一块棺材盖做的独木桥,你并没跟我一齐去。”
黑衣女郎问:“什么走廊?”
曼娘回答说:“在那儿呢!”起身就去找。
“你刚才做梦了。没有什么走廊——这儿就是这么一个院子。”
“不会。是你刚才做梦吧。我要去找。”
黑衣女郎把她拉回来,向她说:“简直糊涂!做了一个傻梦,还这么大惊小怪的。我们在这儿,外面还下雪呢。”那个女郎更用力拉住她时,她又听见:“曼娘!你做梦呢。”她一睁眼,看见桂姐站在她旁边儿,在曾家的卧室之中,拉着她的袖子向她微笑。
桂姐说:“你一定太累了。”
曼娘坐起来,迷离恍惚。她问:“你什么时候儿来的?是不是我让你等了很久?”
桂姐微笑回答说:“不很久。”她坐在曼娘身旁,拉紧她的胳膊。
曼娘说:“不要拉得这么用力,会叫我把梦忘光的。”
桂姐问:“你说什么?你到底醒了没醒?”
曼娘说:“你捏我。”桂姐依话捏她。曼娘觉得微微一疼,自言自语说:“这次大概真醒过来了。”
“你刚才梦见什么了?你刚才跟人说话,跟人辩论,说你没有做梦,说那个人是做梦。”
“我梦见我做了一个怪梦……后来由第二个梦中醒来,回到第一个梦里,那时火还没灭,地上还有雪……噢,我都糊涂了!”
这时,她的眼睛看到书房角儿上的观音菩萨像,那就是在梦里跟她说话的那个白衣女人的脸。她想起来刚才曾经过去仔细看过观音像的脸,而现在自己住的这所大宅子正像梦里的宫殿。
桂姐一个人来的,没带孩子,好跟曼娘密谈。因为这个话题太微妙,她得摸索着找个恰当的地方儿开始。
她说:“你的头发还没有再梳一次。今天晚上去看他时,你得打扮打扮。”
曼娘装做不知道,问说:“去看谁?”
桂姐鬼笑一下说:“看他!你到北京来若不是看你的平哥,还看谁?”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别人向曼娘直接说是来看她的未婚夫。曼娘双眉紧皱,很难为情。她说:“我怎么能看他呢?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我说的是正经话。由山东把你请来就是让你看平哥。不然干什么打电报?两人未成婚,平常自然是不见面儿,可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呀。”
“我若不见他呢?”
桂姐知道曼娘说这话是要免得羞惭。桂姐说:“你父亲去世之后,有个有人愿意穿孝,还把他的名字在你家在祖宗牌位上刻成孝婿。现在那个人病了,你连去看 一下儿都不肯?”曼娘说:“我并不是忘恩负义,只是人家会笑呀。订婚是由父母依照规矩办的。若是我现在把贞洁淑静摆在一边儿,他躺在床上,我去看他,人会 说闲话。我不羞死了吗?”“这倒用不着担心。这也不是幽期密约。当然没有别的男人在场。只有他母亲,你母亲,另外还有我。没有人会笑你。起来我给你梳辫 子。”
曼娘说不敢劳驾,可是桂姐坚持要替她梳。于是拉着她到梳妆台,让她坐在前面。桂姐打开上面那个黑漆小橱子,打开盖子,里头有个镜子,把镜子立好。她立 在曼娘身后。觉得这样两人才容易谈论她心里那件事,同时还可以从镜子里看到曼娘脸上的表情。她打开了曼娘的头发,头发就披散在肩膀儿上,正好清清楚楚衬托 出曼娘那小白脸蛋儿和秀气的朱唇。曼娘的眼睛微微发红。
桂姐说:“你不用瞒着我。你哭过。”
曼娘有点儿烦恼,转过去抢那梳子。她说:“奶奶,你若想跟我开玩笑,我就不让你给我梳头了。给我吧。”桂姐按她坐好,又向镜子说:“若不赶快,永远梳不完了。
经亚和荪亚已经放学,也等着见你呢。”
曼娘这才服贴听话,梳好了辫子。桂姐看了看镜子里曼娘的脸,她说:“看哪!我不怪平亚。脸生得这么漂亮,我若是男人,也会相思成病的。在病中一看见这么美的脸,我的病也会好的。”
桂姐看见曼娘的眼睛在镜子里抬起来看着她。
“你把我看做什么?我又不是一味草药可以治病。”桂姐说:“还不止呢。你简直是个活神仙。”这时用两个手指头压平曼娘的头发。“我从来没告诉别人。我 真不知道平亚打听你打听过多少次。几天以前,我一个人在他屋子里,那时他发高烧,他叫你的名字,还说:“妹妹,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
曼娘羞得满脸通红,两片薄薄的嘴唇又颤动几下。在她心里,只想此时此刻能立刻跑去看他才好。
桂姐又把话加紧:“说实话,我告诉你,全曾家的人都把你看做一个活神仙去救平亚的命呢!只有你,他一看见,心里就会舒服,病也就会减轻,也不那么受罪了。”
曼娘低下头,用双手捂起了脸。
桂姐坐在后面,两手扶着曼娘的肩膀儿,姓说:“我知道你也为难。不过你与平亚也不是不认识,表兄妹,一块儿长大的,这也是长辈的意思,并且平亚病得很重,这也不是拘泥老规矩的时候儿了。”
曼娘抬起头来,眼睛湿湿的:“我们俩也还没成亲,我见了他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我愿意伺候他,调养他,又怎么办呢?”
桂姐觉得曼娘说不但去看平亚,并且伺候调养他,这就大有深意。
桂姐说:“我想现在你还不必早晚去照顾他。他也只是要见你,跟你说话罢了。你若这样能帮助把平亚的病治好,曾家会万分感激的。现在,当然不方便,太太 昨天晚上跟我说,你若是跟平亚成了亲,你就可以一直看着他,别人也就不会再说什么话。可是现在,你若在他屋里,我们也得在,这就成了个徒具形式的探病 了。”曼娘一直仔细的听着,桂姐又接着往下说:“曼娘,你知道,我们最初给你打电报让你来,太太是想叫你跟平亚立刻就成亲,这样好冲冲喜,这也就是为什么 也请你母亲陪同你一起来的缘故。可是现在平亚的病比以前又重了好多,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太太就不敢跟你提这件事了。万一有什么不幸——你又这么年 轻。”曼娘毫不犹豫,立刻说:“万一有什么不幸,你想我还会再嫁别人吗?他们家对我这么好。我若不感恩图报,我就不是个人了。”她脸上十分严肃,接着往下 说:“奶奶我告诉您我心里的话。活着,我是曾家的人;死了,我是曾家的鬼。”这句话,说得简明有力,出乎真诚,说时态度严肃冷静,并不是感情的冲动,就好 像她心里对这种态度从来就没有半点儿疑问。
桂姐说:“当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不愿意。我们都盼望冲喜之后,平亚心里高兴,病就会快快好起来。但是做父母的总得想想你的将来;你自己若不愿意,他们绝不肯那么做。现在我们是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所以怎么决定,实在为难。”
曼娘哽咽而言:“不论怎么办,只要能治好他的病就行!”曼娘想了想又说:“万一有什么不幸,我就削发为尼。”桂姐说:“别乱说!事情也不会那么糟。公 婆也不会答应,而且你还有母亲呢。照我看来,你现在已经算是曾家的人了,你的命和平亚的命是分不开的。谁又敢说明年老爷太太不会得个孙子,我们也会有红蛋 吃呢?”
曼娘叹息了一声说:“你怎么又跟我开玩笑?”说着站起来转过身子去。
香薇这时站在门外,回禀说二少爷、三少爷要见曼娘。桂姐向曼娘小声儿说她要擦干眼泪。又说:“都是我不好。不要叫他们看见你眼睛红红的。荪亚现在还是淘气不改。你知道,他还是孩子气。”
曼娘到镜子前头擦干脸,桂姐告诉香薇把两个男孩子带到中间客厅。这又提醒桂姐,木兰不住派人来问她什么时候儿到,桂姐说她一定那天傍晚告诉她。曼娘一 边儿在脸上擦粉,一边儿觉得这一天的事简直全像是梦。不久听见荪亚在外面叫:“曼娘,我们来看天仙来了,天仙怎么化妆还没完呢?”
曼娘往镜子里一看,看见荪亚正立在门口儿。
桂姐大声责备说:“怎么小叔子能往屋里偷看嫂子呢?你若不去好好儿坐下,我告诉曼娘不要见你。”
虽然曼娘天性羞怯,一点儿激动就心跳,可是听见荪亚的声音,还是高兴,也令她想起了木兰,和四年前那段快乐的日子。她一出去就笑容满面,经亚、荪亚看 见她乌黑的眼睛,在眼毛下闪动。她袅袅娜娜走出去,立在门口儿,大家问好。经亚已经长了不少,脸比以前显得瘦长,荪亚还是肥胖,不高,脸色比以前红,咧着 大嘴笑。两个人都穿着家常穿的灰蓝的绉绸大褂儿。荪亚长得较为英俊。眼睛大大的,嘴唇显得厚了一点儿,一笑有个酒窝儿,好像是问:“现在你要干什么呀?” 经亚十七岁,欲笑不笑,有点儿忸怩不安。
桂姐说:“现在都长大了,就是不懂规矩,彼此傻看,不会说话,还不给大姐作揖问好!”
孩子们听话照办,曼娘还礼。但是孩子们不知道怎么开始说话。香薇在一旁站着看得怪有趣。曼娘以温和的声音,低得刚刚可以听见,让他们弟兄们坐下,自己 拿了个凳子,靠门口儿坐下。荪亚还不停的咧着嘴笑,一边儿不停的望着曼娘,仿佛曼娘是什么新奇之物,或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曼娘说:“经亚,荪亚,咱们有四年没见了,你们现在都长了这么大。”她拿着那么造作的腔调儿,向平亚的弟弟们说话,这是以前所没有的。“你们刚刚放学,是不是?你们的老师好不好?你们学什么功课?”
经亚回答:“我们学天文、地理、数学。”
曼娘虽然曾经听说过这些学科,她知道这是她永远不会学习的,所以对这些觉得与她漠不相干。她父亲以前在世时,曾经斥骂这些在各处宣传的怪科学,如天文、地理,还有其他如物理、化学,这些洋鬼子的东西;他还骂那批下贱的新人物鼓吹什么天足运动。
曼娘一边儿想象平亚在学校学的功课,一边儿又问:“你们还学什么中国的学问不?”
荪亚说:“我们正念《左传》,不过有一个老师说左传太旧,没有用。自从离开山东,就没有念《诗经》。您还记得《诗经》里生了七个儿子的母亲还想再嫁的那首诗吗?我们当时多么喜欢那首诗。现在在班上连高声朗诵都认为不必要了。”
那些往事曼娘都想起来,他们一齐上学,她与木兰同榻而眠的夜晚,在回味之中,感觉更美。还有一同诵诗,当时朗诵的声调韵味,现在依然在耳。
曼娘说:“荪亚,你还是那么淘气。”但是荪亚跳起来拦住她的话。他说:“我们现在念英文了!Good Morning FaBther.Mather.Brathet.Sister.You are may Sister.I ime Your Btather,One,Two,Tree,Four,Fav……”荪亚,像北方人一样永远不能发a的短音,又把am和 Ime,Five和Fav弄混。经亚嘻嘻大笑,曼娘则哈哈大笑。曼娘问:“你说的是什么?”荪亚又 说:“Fav,Ome,Two,Tree,Four,Fav,”一边儿说一边儿屈指计算。“You—are may—sister,You—You— are—may—sister,Ping—Ya is may BRather.”
荪亚哈哈大笑,经亚则抿嘴轻笑。曼娘则茫然不解。她只听见“平亚”那个字,觉得怪不好意思。
曼娘说:“好哇,你学洋文骂人哪。”
荪亚说:“我没骂你,我说你是我的Sister。”
桂姐问经亚:“那是什么意思?我敢说,他一定指的是曼娘。”但是经亚不回答,只是大笑起来,曼娘气恼了,满脸羞红。
这时候儿,曼娘她母亲走了进来,雪花引路来的。这些男孩子们早在那个院里见过,都立起身来。她看见他们大笑,曼娘很窘,都快哭了,就向桂姐说:“是怎么回事?”又转向孩子们说:“曼娘刚来你们可别欺负她。”
桂姐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问经亚。”
经亚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问荪亚。”
荪亚回答说:“我们不是欺负大姐。经亚说我们在学校怎么念英文来着。”
曼娘说:“我听见他说……”她要说“平亚”两个字,又从舌头尖儿上咽下去。
荪亚问:“说什么?”
曼娘说:“算了,没关系。你们说洋文,我就以为你们骂我。”这样把问题躲开了。
桂姐转向经亚问:“荪亚说的是什么?”
经亚解释说:“他说平亚是他哥哥,曼娘是他嫂子。”
曼娘的母亲说:“这也不算什么坏话呀。”但是曼娘抬起脚来,用脚踩地。荪亚走近曼娘身边儿,很温柔的说:“别生气呀,你看,我不是骂你呀。”
曼娘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因为荪亚虽然顽皮淘气,她还是喜欢他。
桂姐带着孩子们到他们的院子里去了。自此以后,荪亚只要是开玩笑或是要逗弄曼娘,就用Sister这个字。不过不论是荪亚或是他们别个弟兄,在学会这几个基本的单字之后,在英文方面都没有什么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