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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2)


大 (简短地)这不是你住的地方。

四 为甚么?

大 我--恨他们。

四 哦!

大 (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做的事。(略顿,缓缓地)我恨他们。

四 你看见甚么?

大 凤儿,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阴沉沉地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给换来的!

四 你别胡说,这屋子听说直闹鬼呢。

大 (忽然)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要死的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子。啊,报应,报应。

四 (气)你--,(忽然)他待你顶好,你知道么?

大 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他自然可以行善。

四 (看大海)两年我不见你,你变了。

大 我在矿上干了两年,我没有变,我看你变了。

四 你的话我有点不懂,你好像--有点像二少爷说话似的。

大 你是要骂我么?"少爷"?哼,在世界上没有这两个字!(鲁贵由左边书房进)

贵 (向大海)好容易老爷的客刚走,我正要说话,接着又来一个。我看,我们先下去坐坐吧。

大 那我还是自己进去。

贵 (拦住他)干什么?

四 不,不。

大 也好,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

贵 你看你这点穷骨头。老爷书不见就不见,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么?我跟你走,这么大院子,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走向中门,回头)四凤,你先别走,我就回来,你听见了

没有?

四 你去吧。

[鲁贵、大海同下。

四 (厌倦地摸着前额,自语)哦,妈呀!

[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青的轻快的声音,唤着"四凤"!疾步中夹杂跳跃,渐渐移近中间门口。

四 (有点惊慌)哦,二少爷。

[门口的声音。

声 四凤!四凤!你在哪儿?

[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後。

声 四凤,你在这屋子里么?

[周冲进。他身体很小,却有着很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青,才十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现在他的眼睛欣

喜地闪动着,脸色通红,冒着汗,他在笑。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声地唤着四凤。

冲 四凤!四凤!(四周望一望)。咦,她上哪儿去了?(蹑足走向右边的饭厅,开开门,低声)四凤你出来,四凤,我告诉你一件事。四凤,一件喜事。(他又轻轻地走到书房门口,更低声)四凤。

里面的声音 (严厉地)是冲儿么?

冲 (胆怯地)是我,爸爸。

 里面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冲 嗯,我叫四凤呢。

 里面的声音 (命令地)快去,她不在那儿。

[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做了一个鬼脸。

冲 噢,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一路低低唤着四凤。

四 (看见周冲已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灼地望着通花园的门)。

[鲁贵由中门进。

贵 (向四凤)刚才是谁喊你?

四 二少爷。

贵 他叫你干么?

四 谁知道。

贵 (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

四 噢,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贵 (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四 我没哭。

贵 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有什么讲究。

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四 (抬起头)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

贵 (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帐,当着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

四 (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您先拿去用吧。

贵 (佯辞)那你不是没有化的了么?

四 得了,您别这样客气。

贵 (笑着接下钱,数)只十二块?

四 (坦白地)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

贵 那么,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帐的,怎么打发呢?

四 (忍着气)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回头,见着妈,再想别的法子,这钱,您留着自己用吧。

贵 (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你这是孝顺父亲的。--哦,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四 (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

贵 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

四 知道,忘不了。(拿药走)。

贵 (得意)对了,四凤,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四 您留着以後再说吧,我可得跟太太送药去了。

贵 (暗示着)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四 (沉下脸)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药碗)好,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

贵 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气倒是刮刮叫啊。

四 我沉得住气,您尽管说吧。

贵 孩子,你别这样,(正经地)我劝你小心点。

四 (嘲弄地)我现在钱也没有了,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

贵 我跟你说,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老对的。

四 太太的神气不对有我什么?

贵 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

四 为什么?

贵 为什么?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太太跟老爷不好。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

四 这我都知道。

贵 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还好。

四 当后娘只好这样。

贵 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

四 不是半夜里闹鬼么?

贵 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

四 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息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

贵 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

四 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

贵 (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四 你说。

贵 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阴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爷,大少爷在。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小孩,胆小,叫我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 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又闹鬼,叫我一个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我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样好不去呢?

四 您去了没有?

贵 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偷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就听见这屋子里啾啾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门缝里,向里一望。

四 (喘气)您瞧见什么?

贵 就在这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穿着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着,像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

气。

四 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

贵 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儿,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两个鬼飕一下子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

四 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

贵 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是我们的太太。

四 太太?--那个男的呢?

贵 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

四 他?

贵 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在这屋子里闹鬼呢。

四 我不信,您看错了吧?

贵 你别骗自己。所以孩子,你看开点,别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

四 (摇头)不,不对,他不会那样。

贵 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

四 我不信,不,不像。

贵 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脾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同--

四 (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

贵 是啊,我吓出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

四 那么,二少爷以後就不问您?

贵 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

四 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

贵 她当然厉害,拿话套了我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过去,说不定他们

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

四 (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

贵 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跟人家当底下人,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就凭你……

四 (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您说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

贵 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不经意地扫四凤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明似 的。他走到茶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改了主张,很熟练地偷了几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银的烟 盒里。

四 (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点事么?那么,我知道了。

[四凤拿起药碗就走。

贵 你别走,我的话还没完。

四 还没完?

贵 这刚到正题。

四 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

贵 (拉住她的手)你得听!

四 放开我!(急)--我喊啦。

贵 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放手)。

四 (变色)什么?

贵 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

四 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自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贵 不是我,四凤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

四 太太要她来?

贵 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没亲没故。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

四 哦,天!您别吞吞吐吐地好么?

贵 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

四 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

贵 这次不对吧?

四 我知道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

贵 真的么?--那么太太对你呢?

四 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

贵 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她自己要对你妈说,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

四 (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

贵 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

四 (低声)要妈来干什么?

贵 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

四 (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惧悔交加,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您,好好地看着我,不 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您不听,您要我来。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

贵 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样做,他轻轻地抚摸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爸爸好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你的。

四 她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

贵 她恨你。可是,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叫他怕的。

四 她会怕谁?

贵 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说你妈来的时候,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 顺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两句,她是机伶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家,我们就是个麻烦;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可是谁欺负了我的 女儿,我就跟谁拼了。

四 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

贵 这家除了老头,我谁也看不上眼,别着急,有你爸爸。再说,也许是我瞎猜,她原来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你妈会读书写字,总想见见谈谈。

四 (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

贵 (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是不她,奇怪,她下楼来了。

四 (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

贵 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

四 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

贵 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头)别忘了,跟太太说鲁贵惦记着太太的病。

[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繁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

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 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 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 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 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 她是能被人家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样。

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蒲扇,挂在手指下,走进来。她的眼睛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四 (奇怪地)太太!怎样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

繁 (咳)老爷在书房么?

四 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

繁 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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