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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3)


四 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繁 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

四 是的,老爷觉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俱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繁 谁说要搬房子?

四 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

繁 (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四 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

繁 (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四 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俱搬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

繁 (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

四 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

繁 不,楼上太热(咳)。

四 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

繁 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那一天从矿上回来的?

四 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厉害,叫我们别惊动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

繁 白天我像是没有见过老爷来。

四 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长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

繁 (不经意的)哦,哦,--怎么,楼下也这样闷热。

四 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

繁 你换一把大点的蒲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

[四凤拿一把蒲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

繁 怎么这两天没有见着大少爷?

四 大概是很忙。

繁 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么?

四 我不知道。

繁 你没有听见说么?

四 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尽忙着跟他检衣裳。

繁 你父亲干什么呢?

四 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繁 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有起来么?

四 谁?

繁 (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四 我不知道。

繁 (看了她一眼)嗯?

四 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繁 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 (红面)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

繁 (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家,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四 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家去睡么?

繁 那时是老爷不在家。

四 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句是讨厌女人家的。

繁 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抬起头来,眼睛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四 (胆怯地)你说的是大少爷?

繁 (斜看着四凤)嗯!

四 我没听见。(嗫嚅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跟他开的门来着。

繁 他又喝醉了么?

四 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

繁 谁说我要吃药?

四 老爷吩咐的。

繁 我并没有请医生,那里来的药?

四 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觉抓一付,说太太一醒,就跟您煎上。

繁 煎好了没有?

四 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

[四凤端过药碗来。

四 您喝吧。

繁 (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

四 我。

繁 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四 倒了它?

繁 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面)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

四 (犹豫)嗯。

繁 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四 (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繁 (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见老妈子说瘦了。

四 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繁 老爷很不高兴么?

四 老爷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繁 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四 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了您的病呢。

繁 我现在不怎样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觉帐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四 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繁 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俱都发了霉,人们也是鬼里鬼气的!

四 (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繁 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凤!四凤!"

繁 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四 在这儿。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装上身。

冲 (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繁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

繁 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冲 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繁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繁 我想清净清净。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连通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冲 (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

繁 (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

冲 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觉您快活的。

繁 (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岁了吧?

冲 (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你生气啦!

繁 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那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么?

冲 不,妈,您想什么?

繁 我不想什么?

冲 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繁 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冲 您想父亲那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天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

繁 你不要再说了。

冲 妈,您也相信这些话么?

繁 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

冲 (忽然高兴地)妈。--

[四凤拿汽水上。

四 二少爷。

冲 (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

冲 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繁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冲 (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

繁 你忘记了我不是病了么?

冲 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繁 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冲 让我来开。

四 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繁 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

(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帐幔)。

冲 (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

四 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冲 (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

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

四 (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冲 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

繁 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她下去。

繁 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冲 (看着繁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繁 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冲 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繁 那我很欢喜。

冲 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繁 你先说给我听听。

冲 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繁 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冲 (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繁 (笑了)为什么?

冲 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後,您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繁 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冲 (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繁 嗯,真的--你说吧。

冲 妈,说完以後还不许您笑话我。

繁 嗯,我不笑话你。

冲 真的?

繁 真的!

冲 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繁 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冲 (望着繁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你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繁 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冲 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繁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

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繁 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冲 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她位移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繁 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冲 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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