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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1)


第二幕

[午饭后,天气很阴沉,更郁热,潮湿的空气,低压着在屋内的人,使人成为烦躁的了。周萍一个人由饭厅走上来,望望花园,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偷偷走到书房门口,书房里是空的,也没有人。忽然想起父亲在别的地方会客,他放下心,又走到窗户前开窗门,看着外面绿荫荫的树丛。低低地吹出一种奇怪的哨声,中间他低沉地叫了两三声"四凤 !"不一时,好像听见远处有哨声在回应,渐移渐近,他有缓缓地叫了一声"凤儿!"门外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萍,是你么?"萍就把窗门关上。

[四凤由外面轻轻地跑进来。

萍 (回头,望着中门,四凤正从中门进,低声,热烈地)凤儿!(走近,拉着她的手。)

四 不,(推开他)不,不。(谛听,四面望)看看,有人!

萍 没有,凤,你坐下。(推她到沙发坐下。)

四 (不安地)老爷呢?

萍 在大客厅会客呢。

四 (坐下,叹一口长气。望着)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

萍 哦。

四 你连叫我都不敢叫。

萍 所以我要离开这儿哪。

四 (想一下)哦,太太怪可怜的。为什么老爷回来,头一次见太太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萍 父亲就是这样,他的话,向来不能改的。他的意见就是法律。

四 (怯懦地)我--我怕得很。

萍 怕什么?

四 我怕万一老爷知道了,我怕。有一天,你说过,要把我们的事告诉老爷的。

萍 (摇头,深沉地)可怕的事不在这儿。

四 还有什么?

萍 (忽然地)你没有听见什么话?

四 什么?(停)没有。

萍 关于我,你没有听见什么?

四 没有。

萍 从来没听见过什么?

四 (不愿提)没有--你说什么?

萍 那--没什么!没什么。

四 (真挚地)我信你,我相信你以後永远不会骗我。这我就够了。--刚才,我听你说,你明天就要到矿上去。

萍 我昨天晚上已经跟你说过了。

四 (爽直地)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萍 因为(笑)因为我不想带你去。

四 这边的事我早晚是要走的。--太太,说不定今天要辞掉我。

萍 (没想到)她要辞掉你,--为什么?

四 你不要问。

萍 不,我要知道。

四 自然因为我做错了事。我想,太太大概没有这个意思。也许是我瞎猜。(停)萍,你带我去好不好?

萍 不。

四 (温柔地)萍,我好好地侍候你,你压迫这么一个人。我跟你缝衣服,烧饭做菜,我都做得好,只要你叫我跟你在一块儿。

萍 哦,我还要一个女人,跟着我,侍候我,叫我享福?难道,这些年,在家里,这种生活我还不够么?

四 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外头是不成的。

萍 凤,你看不出来,现在我怎么能带你出去?--你这不是孩子话吗?

四 萍,你带我走!我不连累你,要是外面因为我,说你的坏话,我立刻就走。你--你不要怕。

萍 (急躁地)凤,你以为我这么自私自利么?你不应该这么想我。--哼,我怕,我怕什么?(管不住自己)这些年,我做出这许多的……哼,我的心都死了,我恨极了我自己。

现在我的心刚刚有点生气了,我能放开胆子喜欢一个女人,我反而怕人家骂?哼,让大家说吧,周家大少爷看上他家里面的女下人,怕什么,我喜欢她。

四 (安慰他)萍,不要离开。你做了什么,我也不怨你的。(想)

萍 (平静下来)你现在想什么?

四 我想,你走了以後,我怎么样。

萍 你等着我。

四 (苦笑)可是你忘了一个人。

萍 谁?

四 他总不放过我。

萍 哦,他呀--他又怎么样?

四 他又把前一个月的话跟我提了。

萍 他说,他要你?

四 不,他问我肯嫁他不肯。

萍 你呢?

四 我先没有说什么,后来他逼着问我,我只好告诉他实话。

萍 实话?

四 我没有说别的,我只提我已经许了人家。

萍 他没有问别的?

四 没有,他倒说,他要供给我上学。

萍 上学?(笑)他真呆气!--可是,谁知道,你听了他的话,也许很喜欢的。

四 你知道我不喜欢,我愿意老陪着你。

萍 可是我已经快三十了,你才十八,我也不比他的将来有希望,并且我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四 萍,你不要同我瞎扯,我现在心里很难过。你得想出法子,他是个孩子,老是这样装着腔,对付他,我实在不喜欢。你又不许我跟他说明白。

萍 我没有叫你不跟他说。

四 可是你每次见我跟他在一块儿,你的神气,偏偏--

萍 我的神气那自然是不快活的。我看见我最喜欢的女人时常跟别人在一块儿。哪怕他是我的弟弟,我也不情愿的。

四 你看你又扯到别处。萍,你不要扯,你现在到底对我怎么样?你要跟我说明白。

萍 我对你怎么样?(他笑了。他不愿意说,他觉得女人们都有些呆气,这一句话似乎有一个女人也这样问过他,他心里隐隐有些痛)要我说出来?(笑)那么,你要我怎么说呢?

四 (苦恼地)萍,你别这样待我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你还--你还这样欺负人。

萍 (他不喜欢这样,同时又以为她究竟有些不明白)哦!(叹一口气)天哪!

四 萍,我父亲只会跟人要钱,我哥哥瞧不起我,说我没有志气,我母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她一定恨我。哦,萍,没有你就没有我。我父亲,我哥哥,我母亲,他们也许有一天会不理我,你不能够的,你不能够的。(抽咽)

萍 四凤,不,不,别这样,你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四 我的妈最疼我,我的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做事,我怕她万一看出我的谎话,知道我在这里做了事,并且同你……如果你又不是真心的,……那我--那我就伤了我妈的心了。(哭)还有……

萍 不,凤,你不该这样疑心我。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预备到你那里去。

四 不,我妈今天回来。

萍 那么,我们在外面会一会好么?

四 不成,我妈晚上一定会跟我谈话的。

萍 不过,明天早车我就要走了。

四 你真不预备带我走么?

萍 孩子!那怎么成?

四 那么,你--你叫我想想。

萍 我先要一个人离开家,过后,再想法子,跟父亲说明白,把你接出来。

四 (看着他)也好,那么今天晚上你只好到我家里来。我想,那两间房子,爸爸跟妈一定在外房睡,哥哥总是不在家睡觉,我的房子在半夜里一定是空的。

萍 那么,我来还是先吹哨;(吹一声)你听得清楚吧?

四 嗯,我要是叫你来,我的窗上一定有个红灯,要是没有灯,那你千万不要来。

萍 不要来。

四 那就是我改了主意,家里一定有许多人。

萍 好,就这样。十一点钟。

四 嗯,十一点。

[鲁贵由中门上,见四凤和周萍在这里,突然停止,故意地做出懂事的假笑。

贵 哦!(向四凤)我正要找你。(向萍)大少爷,您刚吃完饭。

四 找我有什么事?

贵 你妈来了。

四 (喜形于色)妈来了,在哪儿?

贵 在门房,跟你哥哥刚见面,说着话呢。

[四凤跑向中门。

萍 四凤,见着你妈,代我问问好。

四 谢谢您,回头见。(凤下)

贵 大少爷,您是明天起身么?

萍 嗯。

贵 让我送送您。

萍 不用,谢谢你。

贵 平时总是你心好,照顾着我们。您这一走,我同这丫头都得惦记着您了。

萍 (笑)你又没有钱了吧?

贵 (好笑)大少爷,您这可是开玩笑了。--我说的是实话,四凤知道,我总是背後说大少爷好的。

萍 好吧。--你没有事么?

贵 没事,没事,我只跟您商量点闲拌儿。您知道,四凤的妈来了,楼上的太太要见她,……

[繁漪由饭厅上,鲁贵一眼看见她,话说成一半,又吞进去。

贵 哦,太太下来了!太太,您病完全好啦?(繁漪点一点头)鲁贵直惦记着。

繁 好,你下去吧。

[鲁贵鞠躬由中门下。

繁 (向萍)他上哪去了?

萍 (莫明其妙)谁?

繁 你父亲。

萍 他有事情,见客,一会儿就回来。弟弟呢?

繁 他只会哭,他走了。

萍 (怕和她一同在这间屋里)哦。(停)我要走了,我现在要收拾东西去。(走向饭厅)

繁 回来,(萍停步)我请你略微坐一坐。

萍 什么事?

繁 (阴沉地)有话说。

萍 (看出她的神色)你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跟我谈似的。

繁 嗯。

萍 说吧。

繁 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景。这不是一天的事情。

萍 (躲避地)父亲一向是那样,他说一句就是一句的。

繁 可是人家说一句,我就要听一句,那是违背我的本性的。

萍 我明白你。(强笑)那么你顶好不听他的话就得了。

繁 萍,我盼望你还是从前那样诚恳的人。顶好不要学着现在一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态度。你知道我没有你在我面前,这样,我已经很苦了。

萍 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叫我们见着,互相提醒我们最后悔的事情。

繁 我不后悔,我向来做事没有后悔过。

萍 (不得已地)我想,我很明白地对你表示过。这些日子我没有见你,我想你很明白。

繁 很明白。

萍 那么,我是个最糊涂,最不明白的人。我后悔,我认为我生平做错一件大事。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父亲。

繁 (低沉地)但是最对不起的人有一个,你反而轻轻地忘了。

萍 我最对不起的人,自然也有,但是我不必同你说。

繁 (冷笑)那不是她!你最对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经引诱的后母!

萍 (有些怕她)你疯了。

繁 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着责任;你不能看见了新的世界,就一个人跑。

萍 我认为你用的这些字眼,简直可怕。这种字句不是在父亲这样--这样体面的家庭里说的。

繁 (气极)父亲,父亲,你撇开你的父亲吧!体面?你也说体面?(冷笑)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做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

萍 繁漪,大家庭自然免不了不良分子,不过我们这一支,除了我,……

繁 都一样,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他从前就引诱过一个良家的姑娘。

萍 你不要乱说话。

繁 萍,你再听清楚点,你就是你父亲的私生子!

萍 (惊异而无主地)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

繁 请你问你的体面父亲,这是他十五年前喝醉了的时候告诉我的。(指桌上相片)你就是这年青的姑娘生的小孩。她因为你父亲又不要她,就自己投河死了。

萍 你,你,你简直……--好,好,(强笑)我都承认。你预备怎么样?你要跟我说什么?

繁 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

萍 引诱!我请你不要用这两个字好不好?你知道当时的情形怎么样?

繁 你忘记了在这屋子里,半夜,我哭的时候,你叹息着说的话么?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

萍 你忘了。那时我年青,我的热叫我说出来这样糊涂的话。

繁 你忘了,我虽然只比你大几岁,那时,我总还是你的母亲,你知道你不该对我说这种话么?

萍 哦--(叹一口气)总之,你不该嫁到周家来,周家的空气满是罪恶。

繁 对了,罪恶,罪恶。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过,你们家里永远是不干净。

萍 年青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谅么?(苦恼地皱着眉)

繁 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

萍 那,那我也不知道,你来说吧!

繁 (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

萍 怎么,你要我陪着你,在这样的家庭,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这样活活地闷死么?

繁 你既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你怎么肯一个人走,把我放在家里?

萍 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弟的母亲。

繁 我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

萍 (冷冷地)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繁 (不曾想到他会说这一句话,呆了一下)哦,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这些月,你特别不来看我,是怕你的父亲?

萍 也可以说是怕他,才这样的吧。

繁 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不管么?

萍 这么解释也未尝不可。

繁 (冷冷地)怎么说,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笑)父亲的儿子?(狂笑)父亲的儿子?(狂笑,忽然冷静严厉地)哼,都是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

萍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同你详细解释过,我厌恶这种不自然的关系。我告诉你,我厌恶。我负起我的责任,我承认我那时的错,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你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後会原谅我。我的态度,你现在骂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告诉你,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最末一次谈话了。(走向饭厅门)

繁 (沉重地语气)站着。(萍立住)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盼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里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萍 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自己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请你让我走吧。

[周萍由饭厅下,繁漪的眼泪一颗颗地流在腮上,她走到镜台前,照着自己苍白的有皱纹的脸,便嘤嘤地扑在镜台上哭起来。

[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看见太太在哭。

贵 (低声)太太!

繁 (突然抬起)你来干什么?

贵 鲁妈来了好半天啦!

繁 谁?谁来了好半天啦?

贵 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她来见么?

繁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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