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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噬我们的肉体,于是将我们战而胜之。
帕斯卡①
到第二天的上午,"暴动"仍然在继续进行,然而诵经舞蹈的音乐已经停止,整个山脚笼罩着凝滞的寂静。桃子来送早饭时,我见她已经摆脱了暴力经历以及其后为时长久的歇斯底里,达到了一种奇特的成熟境界。她俯下已经变得苍白驯顺又有些木然的脸,眼睛不肯与我对视,迟疑着,嗓音沙哑地小声说话。今天早晨,阿鹰的亲兵们发现,超级市场的经理躲过桥头岗哨的眼睛,逃出了山脚。这经理是企图联系天皇和他手下的暴力团,才冒死涉过融雪以后水量渐增的河流,不顾通身湿透,沿着铺满积雪的道路跑去海边的。还是今天早晨,濒死的儿子被人从坍塌的桥上救了下来的那位父亲,暗地将猎枪和几种霰弹,送进了鹰四的房里。
①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著有哲学著作《致外省人书》、《思想录》等。
“他把猎枪借给我们,说,要是超级市场天皇手下的暴力团来袭击阿鹰,就用这支枪来打他们!可有了枪反倒害怕!”桃子的声音胆怯抑郁,显然对这场"暴力"已经不甚期待。我怕让桃子更感胆怯,便沉默不语,回避了开去。但对于借给鹰四的猎枪到底有什么用,我却有一种与她不同的解释。那猎枪并不是让鹰四在对抗超级市场天皇及其暴力团时同亲兵及村民协同作战使用的武器,倒可能是让鹰四在众叛亲离、大敌临头、孤立无援的时候使用的自卫武器。但不管怎么说,鹰四又找到了一位富于献身精神的人,他肯把珍贵的猎枪借出来用。鹰四一听到报告说"乡下"那边打算再抢超级市场的农民今早都未出动,便坐上那辆加着防滑链的雪铁龙,到竹林那边去搞宣传了。
桃子已与从前迥然不同,向我讲完了这些新闻以后,便像个温顺的小妹妹一样坦率地向我问道,到底这世上的人身上还有没有点善良的地方?见我一时对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支支吾吾,她便接着说:
“那天早晨,我们坐车来四国。走着走着天亮了。这时候,我们的车走在海边,阿鹰问我们,到底这世上的人身上还有没有点善良的地方?然后自己回答说,有,当然还是有的。因为人类还要到非洲草原去捕捉大象,再远涉重洋把它们运回来,养在动物园里。阿鹰在孩子时就想,要是有了钱,就自己养一头大象。他还想把这间仓房加上栅栏来养大象,再把石墙下面的大树全部砍倒,好让孩子们不论在哪儿玩的时候只消抬起脸,就能够瞧见大象。”
桃子只是想让我听她说这些,才拿提问做引子的。她也并没有期待我这个[[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做出回答。自从桃子不意遭到暴力袭击,变得畏缩胆怯以来,她总要想到,那主持"暴动"的暴烈的鹰四,在谈论大象的话题那会儿,曾经是何等的温存!她怀念儿时的阿鹰。很可能在鹰四的亲兵当中,第一个从"暴动"里脱逃出来的便是桃子罢。
桃子离开以后,我独自回味着大象的话题。在广岛遭到核攻击时,最先逃到郊外的是一群牛,然而,在更大的核战争要摧毁文明国家的诸多城市的时候,动物园里的大象会有逃跑的自由吗?会有供核战争时用的防空壕,将这庞大的动物收容进去吗?经过一场这样的战争,怕是所有动物园里的大象都要性命难保了。如果城市有希望再度复兴,我们会看到——一群被核辐射害得肉体畸形的人们聚集在哪个码头,欢送去非洲草原捕捉大象的代表——的情景吗?或许只有到了那时,那些考虑人类是否还心存善良这个问题的人们才能够得到些启示吧。下雪以后,我就没读过报纸。即便现在,核战危机已降临世界,怕我也是浑然不知。想到这里,我感到这种想法给我带来了一种恐惧和疲弱。然而,比起我全然独处时的同样感觉来,它并不显得更加浓重难忍。
那年轻的住持找出来交给我的纸袋里面,是曾祖父弟弟的五篇信札和有祖父署名的小册子《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小册子里记载的暴动,并非发生于万延元年,而是明治四年时废藩置县的诏令在该地引发的另一场暴动。所有信札上的地址和署名均隐而不具。大概是曾祖父的弟弟希望保守住新生活的地点和他自取的第二个姓名这两个秘密。
从日期上看,最早的一封信写于文久三年。正如住持所断,这位穿过树林去了高知的原暴动领袖,是通过从树林对面来的工作者得到了前往新世界的资助的。在出亡后的第二年上,这青年便得以会见他心中的英雄约翰·万次郎,并获准参加其新的行动。森林对面来的那个人能够以有力的介绍者身份影响约翰·万次郎,看来他有可能是与土佐藩有瓜葛的秘密工作者。这封信,是青年报告他于文久二年年底,搭乘约翰·万次郎的捕鲸船驶离品川的情况的。青年在船上做水手。第二年年初,他们的船抵达小笠原岛,就势直奔渔场,捕到了两头幼鲸,尔后由于粮草缺乏而重返小笠原岛。晕船自不必说,加之与同行的外籍水手颇多龃龉,曾祖父的弟弟便放弃了捕鲸船上的工作。然而,这位长自林间洼地的青年,毕竟遇到了两头活生生的幼鲸。
第二封信的日期为庆应三年。文中突然展露出来的旷达自由的感觉,历历地表现出这个逃出森林的青年,由于几年的城市生活,已重新发现了他那在捕鲸船上时未曾释放出来的勃勃的幽默天性。在信中,这个在横滨读到了他平生第一张报纸的青年,把其中的一则趣闻报道,转写给了四国深山谷地的哥哥。
“今有趣事一件。此乃不许翻刻之报纸所载记事,然区区家信,但转无妨。合众国'宾夕法尼亚'之地,有人大发其狂,遂以下述之事自戕,遍览其遗书如左。其书曰:我娶一携有一女之孀妇,然则我父爱恋其携来之女,遂妻之。故我父即为我婿,而所携来之女即为我母。何以其女乃成我父之妻?且我娶之孀妇得一子,则其子复为我父兄弟矣。而我为其叔父。何以其子乃成我继母之兄妹?且我父之妻亦即携来之女亦得一子。则其子为我兄弟,又复为我孙矣。何以其子乃成我子之子?我娶之孀妇,我之祖母也。何以其女乃成我母之母?我既吾妻之夫,复为吾妻之孙也,则我既吾祖父,又吾孙也。
“报纸上复载广告,称欲授日本贵公子之有志英学者云。又称往美利坚修业交易及遍览游历之志于出洋者恭请垂询云。”
这封信与下面的一封,竟然隔了二十多年。在这二十多年,曾祖父的弟弟,那个曾久困于边远的洼地、眼下以一种从中解放出来的激情在横滨热衷于趣闻报道,而且暗中希望远渡美国的青年,其实可能真的去了美国。不管怎么说,由于他的背叛,才使这场暴动彪柄于世,也在背后的山谷中留下了惨遭屠戮的无数死难者,却终于独自保住了这一片如此开阔的新天地。
明治二十二年春天突然回复的信札,俨然已是通晓世事的壮年手笔。这是一封给曾祖父的回信。此时曾祖父还住在山脚,他在给城里的兄弟寄信时,兴冲冲地将公布宪法的消息告诉了他。而弟弟的这封回信却充满了冷静的批判。他以抑郁的笔调诘问道:连宪法的内容是什么都还不清楚,怎么能单单因为宪法之名而神魂颠倒?他从一位高知县的士族,即有可能是森林对面来的工作者的朋友所写的文章中引了下面一段话:“且夫世之所谓民权也者,实有二种。英法之民权,乃恢复之民权,进乎下以取之者也。世之他种民权,亦可称之为恩赐之民权,赐乎上以与之者也。恢复之民权,以其进乎下也,其分量多寡,吾人可随意确定之。恩赐之民权,以其赐乎上也,其份量多寡,吾人鲜能确定之。设得恩赐之民权,而欲往更之以为恢复之民权,何事理递进,一似于此哉!”
曾祖父的弟弟预期,那即将公布的宪法,不过只给人些微恩赐的民权。他忧心忡忡,切望志在获得进一步民权的集团能够出现并展开活动。从这封信里可以看出,曾祖父的弟弟俨然已是一个有"志"之人,密切注视着维新以后的政治体制。然而他"志"在加入民权人士行列,所以传说曾祖父的弟弟在维新政府里做了高官,实在是虚假的讹传。
最后的两封信,与第三封相去不过五年,但由此看来,他的"志"显然已经衰落。他依然是通晓时代信息的知识分子,这一点与明治二十二年写信之时并无二致。然而,他宏论天下国家的意志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个真诚挂念远方亲属的孤独老者鲜明的面容。文中提及的伊吉郎,便是我的祖父,《大洼村农民骚动始末》的著者。曾祖父的弟弟对他这唯一的一个侄子倾注了深切的感情,然而却怀疑他们是否有机会能彼此见面。曾祖父的弟弟通过书信热心帮助侄子逃避兵役,尔后的一封信里,他又为被迫从军的侄子深切焦虑。这两封信足以窥见万延元年暴动那粗暴的领袖深藏的精细柔情。
“尺牍拜读谨致颂安余始悉伊吉郎君欲缓从军不拘当签与否书以上呈若当签难遂则勿上呈此乃议定之事盖反复书简有误方生变故余今意欲草拟成章即有令室书至曰当签难遂故辄笔鉴此欲缓从军之书切勿上呈余意如右明鉴匆匆一复。”
“久未颂要拜读尊帖遂悉足下之情而言之未详乞告实状。”
“伊吉郎君渡清以降音讯杳然今攻威海卫出入死生之境甚悬想之乞复帖速告其安否借帖有达乞速致仆以观焉。”残缺的信札只有这一些。想来曾祖父的弟弟便是在他的侄儿数载从军,远在威海卫作战时不得相见,郁郁而死的。在此之后,再也没有显示他还活着的证据。
将近中午时,诵经舞蹈的音乐重又奏起,这一次是固定在超级市场前面进行演奏。这诵经舞乐昨天是在几个地方同时震响,今天却一直只集中在超级市场门前,已不再能够唤起山脚人们的响应。演奏诵经舞乐的人,只剩下了鹰四以及他的那群足球队员。在山脚的村民毫无反响的情况下,他们还有多少气力把这单调的音乐一直演奏下去?这一次音乐停止的那一刻,便是宣告"暴动"的反动时期开始的一瞬间。星男来送午饭。他的眼睛看上去如同发着高烧,荒凉孤寂,惺忪朦胧。自打从鹰四他们的暴动中脱离出来,这毁灭性的耻辱便似乎在少年的心中膨胀起来,最后从他眼中渗出。然而,他对鹰四何以抱有这种耻辱感,我还是疑惑不解。当他在超级市场的办公室中因"违犯规定"而被打倒时,鹰四视若无睹,这便相当于他同时放弃了责难星男的资格。尽管与山脚毫无关系却还是自由地参加"暴动",又在技术方面给以实际帮助的,还不是只有星男一个人?莫非除去鹰四的体贴之外,还有其它因素将他与"暴动"联结起来?这样想来,我便同情地说道:
“好像阿鹰的'暴动'搁浅了吧,阿星?”
星男却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盯着我。或许他是要表示,纵然自己已脱离出了"暴动",也绝不会和我这个旁观者一同非难鹰四和足球队。
“电器也没那么多,再说,到底让谁拿走,一到这时候,谁也没有勇气承担责任了。”星男只是客观地分析着情况。
“不管怎么着,事情是阿鹰发起的,他必须要渡过这个难关。”我本想同样强调一下客观的情绪,却反而刺激了星男。他先前隐约闪烁的耻辱感突然暴发起来,几乎怒不可遏,热血骤然涌到了脸上。星男那一直定定地盯着我看的眼睛发出逼人的强光,其中隐含的意义让人一目了然。然而,他孩子气地咽了口唾沫,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从今晚开始,我也想住在仓房里,阿蜜。我不怕冷,在下面睡就行。”
“这是干嘛?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茫茫然怯声问道。星男那张颇具农民后代特色的脸上泛出猥亵的红晕,撅着干裂的嘴唇,吐出强烈的呼吸,说:
“阿鹰和菜采嫂要干那事。我不愿意睡在对面。”说完,脸色立刻变得一片苍白。
我看到星男那晒黑的脸上好像挂了层白霜。我一直以为,星男这异样的耻辱源于他脱离了鹰四的"暴动",却原来,他引为耻辱的恰恰是我这个旁观者的耻辱。在亲眼目睹了私通的丑行以后,少年不胜羞辱,犹如那丑行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如此一来,耻辱的乒乓球便又被狼狈不堪的我打了回去。由于湿潮的耻辱之火,我的视线模糊了起来。
“那样的话,阿星,趁白天把你的毛毯什么的都搬来罢。下边太冷,上二楼来跟我一起睡罢。”
星男那回视着我的眼睛里已消失了狂暴的烈焰和倾诉的目光,只留下惊诧的警觉。他一边幼稚地怀疑是不是我没理解他的话,一边提心吊胆地担心我会不会大发雷霆打他一顿。这少年便像是在试探我一样瞧着我,然后,他边伺视我的举动,边用一种被厌恶和疲弱磨钝了的语调瓮声瓮气地说:
“我对阿鹰说,住手罢,别干了,别干这事了,干这事不行。可阿鹰,他还是干了。”说着,他那苍白粗糙的脸上竟挂上了一滴泪珠,如同溅上的一星唾沫。
“阿星,你说的这事要不是你空想出来或是你希望发生的,你就具体点告诉我,你到底见到了什么。要不你就什么也别说了!”我命令道。其实我自己也是一样,如果他说得不够具体的话,我便无法有切实的理解,也不会有所反应。大量的热血涌进我的头颅,在里面嗡嗡作响;而我则充满嫉妒,找不出任何头绪做出一些现实的反应,只会在热血当中浮游颠簸。
阿星微微清了清嗓子,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他说得很慢,在每个词尾都加重一下语气,似乎是要引起我的注意。他无泪地啜泣着说:
“我对阿鹰说,住手罢,别干了!再不住手,我就揍他!我带上武器,跳进阿鹰他们睡觉的屋一看,阿鹰光着屁股,只穿件运动衫,正扭过脸来瞧着我跨进拉门。他说,你还不知道嘛,足球队里就你一个人不会用武器!我不能揍他,只好站在那儿,不停地说,住手罢,别干了,别干这事了。可是阿鹰,他理都不理我,还是干了!”
星男的这些话,实在并未唤起我对鹰四和菜采子性行为的具体印象,倒是以前鹰四在这间仓房里说过的一些话的微妙余音,将通奸者这个词的真实感从记忆表层中挖掘了出来。然而在两个通奸者里,我的妻子早已将性意识的萌芽连根剪断,纵然有片刻的欲望掠她而过,也无法将其移入性爱的土壤,使其自然长成。在小温室的角落,为给观叶植物的花盆换个位置,我和妻子肩头挨在了一起,就在这时,我们这一对自从婴儿出事以来,不,自从怀孕以来几乎未曾做爱的夫妻,竟刹时间同时觉到了沸腾的欲望。那时,我勃起的阴茎将裤子也顶起了老高,妻子粗暴地猛抓着它,眉间却满是痛苦和厌恶,然后奇怪地拖着脚步躲到卧室去了。过了一会儿,脸色苍白的她横卧在床上,借助阿斯匹林的力量,为自己辩解道:
“我手一接触到你,就觉得又怀上了一个大胎儿,我的子宫已经撑得老大,从性亢奋状态收缩下来,我就感觉到疼,好像有个什么大东西要流产一样,怕得我透不过气来。当然你是不会理解的吧?”
可是听妻子这么一说,我也发现:我那从睾丸内侧一直伸到尾骶骨的勃起的阴茎的根部就在刚才觉出了一种挤榨般的痛楚,我现在仍然感到它在下腹周围隐隐作痛。
“阿鹰把我妻子强奸了?因为我妻子诉苦,你就进去阻止他?”我感到一种新的愤怒令我眩晕,问道。
星男还是无泪地啜泣着。他缓和一下脸色,回味了一下我的问话,然后,充满了惊愕,急急地否认道:
“不,不!阿鹰没有强奸!”
“一开始,我从拉门这边往里看。那时阿鹰倒是摸着她的胸和大腿,她怕是太累了,懒得反抗,就随他去了。可我打开拉门时,菜采嫂正等着阿鹰开始干呢,我看见两条大腿在阿鹰的屁股两边温顺地摆成了个直角了嘛!我这回就对菜采嫂说,你要干这事我就告诉阿蜜去,可她却说,告诉也没关系呀,阿星,然后就不吭声了。到底阿鹰开始干时,她的腿也没动地方,不像是疼的样儿!”
渐渐地,通奸者的形象开始变得真实起来,我感到一种早熟的性欲冲动。
“看阿鹰在干,我厌恶得不得了,想把拉门关上。这时,阿鹰一边干,一边只把头扭过来盯着我,说,明天,把你看到的全告诉给阿蜜去!阿鹰的声音那么大,我真怕阿桃给他吵醒了,她可是歇斯底里睡不着觉,吃了安眠药才好不容易睡着的。”
夜半时分,星男睡醒过来,发现睡在他身边的鹰四已从毛毯中离身而去。这时,从拉门对面与桃子睡在一起的菜采子身边传来鹰四的声音,这个鹰四正这样说道,我觉得要被撕裂了,在美国旅行那会儿,自然也是这样。
我觉得要被撕裂了,在美国旅行那会儿,自然也是这样……星男此时还沉浸在睡梦里,后面的话自然无法都听清楚。开始他只能间断地捕捉到几个意义分明的词语,还不能理解讲话的脉络。再往后,星男逐渐清醒,于是他开始能够弄懂整句话的意思了。一种不由自主异样紧迫的东西使星男睡意全消。……到达……被监视……怎么能没有欲望呢。相反……黑人居住区……出租车司机提出忠告,想制止……可是我觉得要被撕裂了。那将我撕裂的两种力量,我一例地赋予内容,要是不弄清楚……想想看,这两种欲望,一种是替我的暴力人格辩护的欲望,另一种是惩罚这样的自我的欲望,它们在我的生命当中简直把我撕裂了。既然存在着这样的自我,那么,希望继续按照这种自我的形象生存下去,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吧?然而,这种希望越是强烈,那种要抹煞这可厌的自我的欲望也同样越发强烈,它们把我狠狠分成了两半!安保期间,我还是个学运领袖,一个不得已对不正当暴力进行反击的弱者,但我却参加了暴力团,不惜投身杀场,毅然采用绝对不正当的暴力。因为我希望接受这种自我的形象生活下去,想替自己的暴力人格做好辩护……
“阿鹰,干嘛这样说你自己?干嘛说你是什么暴力人格?”妻子一直没说话,这时却悲哀地问。
“我妻子没喝醉吗?”我打断星男的话,问道。然而,我用来勉强支撑语气镇静的那一点希冀,一下便叫少年踩了个粉碎。
“菜采嫂已经不喝酒了。”
“这和经历有关,这种经历,只要想继续活下去,就不能和任何人说。”鹰四在使窃听者窒息的沉默之后说道:“别打听这些了,只相信我要被撕成两半,也就够了。”
“是啊,既然知道你是怎样被狠狠地撕成两半的了,也就没有必要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撕成两半了?”
“你说得对,我的生命的的确确是被撕成了两半的。只要暂时能平静地活下去,我就不想承认将我撼动、把我撕裂的事实。我像个瘾君子一样,刺激必须得逐渐加强。撼动我的刺激,一定一年比一年猛烈才行。”
“阿鹰,要是你到美国的那天晚上去黑人居住区也是为这种撼动的话,你觉得在那边有什么样的撼动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