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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弄一边通到苗圃街头上,一边通岩石街。这条弄是新辟的,铺面租金相当便宜;走到半弄,男爵夫人看见玻璃窗上挂着绿纱,高度正好使行人望不到屋内, 窗上有代写书信几个字,门上又有两行:
事务所
代办诉愿文件,整理账目等项。机密可靠,交件迅速。
屋内颇象公共街车的交换站,让换车的客人等待的地方。后面一座楼梯,大概是通到底层阁楼上的住家的,附属于铺面的阁楼,靠前面的游廊取光。黝黑的白木 书桌,上面放着些护书,旁边摆了一张旧货摊上买来的破椅子。一顶便帽、一个铜丝很油腻的绿绸眼罩,表明不是为了掩藏形迹,便是为了老年人目力衰退的缘故。
“他在楼上,我去叫他下来,”火炉匠说。
男爵夫人放下面网,坐下了。沉重的脚步震动着楼梯,阿黛莉娜一看是她丈夫于洛男爵,不由得尖叫了一声。他穿着灰毛线上装、灰呢长裤、脚上套着软底鞋。
“太太,什么事呀?”于洛殷勤的问。
阿黛莉娜站起来,抓着他,感动得连声音都发抖了:
“啊,到底给我找着了!……”
“阿黛莉娜!……”男爵叫着,愣住了。他关上了门,高声叫火炉匠:“约瑟夫!你打后边走吧。”
“朋友,”她说,她快乐得把什么都忘了,“你可以回家了,我们有钱啦!你儿子一年有十六万法郎进款,养老金已经赎回,只消拿出你的生存证明书就能领到 过期的一万五千法郎!瓦莱丽死了,送给你三十万。得了吧,没有人再提到你了。你尽可在外边露面,光是你儿子手中就有你一笔财产。来罢,咱们这样才是全福 啦。我找了你三年,一心一意想着随时能碰到你,家里的房间都早已给你预备好了。呃!走吧,离开这儿,快快丢掉你这个不三不四的身分!”
“我很愿意呀,”男爵懵懵懂懂的说,“可是我能把小姑娘带着吗?”
“埃克托,把她放手了罢!你的阿黛莉娜从来没有要你作过一点儿牺牲,依了我这一遭吧!我答应你给她一笔陪嫁,好好嫁个人,把她教育起来。她既然使你快 乐,我一定也使她快乐,不让她再走邪路,也不让她掉入泥坑!”
“要我结婚的原来是你?……”男爵笑着说,“你等一下,我上去穿衣服,我还有一箱体面的衣衫呢……”
只剩下阿黛莉娜一个人的时候,她把这间简陋不堪的铺面又看了一会,流着泪想:
“他住在这种地方!我们可是过得舒舒服服的!……可怜哪!受罚也受够了,以他那种风雅的人!”
火炉匠来向他的恩人告辞,她顺手叫他去雇一辆车。他回来的时候,男爵夫人要他把阿塔拉招呼到他家里去住,并且马上带走。她说:
“你告诉她,要是她肯听玛德莱娜的本堂神甫指导,初领圣体的那天,我给她三万法郎陪嫁,替她找一个又规矩又年轻的丈夫!”
“嗳,太太,我的大儿子啊!他二十六岁,对这个孩子喜欢得不得了!”
这时男爵下来了,眼睛有点儿湿。他咬着太太的耳朵说:
“你教我离开的一个,倒是差不多跟你一样爱我的!这孩子哭得什么似的,我总不能把她这样的丢下罢……”
“放心,埃克托!她现在去住在一份规规矩矩的人家,我会负责管教她的。”
“啊!那我可以跟你走了,”男爵说着,带了太太向出租马车走去。
埃克托恢复了德·埃尔维男爵的身分,穿着蓝呢大氅、蓝呢长裤、白背心、黑领带、手套。男爵夫人在车厢中刚刚坐定,阿塔拉便象小青蛇似的一钻钻了进来。
“喂!太太,让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我一定很乖、很听话,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别把我跟维代尔老头分开,他是我的恩人,给了我多么好的东西。你们走 了,我要挨打的!……”
“嗨,嗨,阿塔拉,”男爵说,“这位太太是我的妻子,我跟你一定得分手了……”
“她!老得这个样啦!”天真的孩子回答,“象树叶一样索索抖的!噢!这副神气!”
她刻薄的学着男爵夫人的发抖。火炉匠追着于第西,到了车门口。
“带她走!”男爵夫人说。
火炉匠抱了阿塔拉,把她硬拖到家里去。
“谢谢你这次的牺牲,朋友!”男爵夫人抓了男爵的手紧紧握着,快活得象发疯一样。“你变得多厉害!你受了多少罪!
这一下你的儿子女儿,都要大吃一惊咧!”
阿黛莉娜象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恨不得把千言万语一口气说完。十分钟后,男爵夫妇到了路易大帝街,阿黛莉娜又收到下面一封信:
男爵夫人,德·埃尔维男爵在夏罗讷街住过一个月,假姓托雷克,那是埃克托几个字母的颠倒。现在他住在太阳弄,改姓维代尔,自称阿尔萨斯人,以代写书信 为业,跟一个叫做阿塔拉·于第西的小姑娘住在一起。太太,请你小心行事,因为有人竭力在搜寻男爵,不知为什么。
女戏子对你的诺言总算实现了,她永远是,男爵夫人,你的卑恭的女仆。
约瑟法·弥拉
男爵的归来使大家欢天喜地,他看了这种情形也就甘心情愿的恢复了家庭生活。他把阿塔拉忘了,因为,热情过度的结果,他的感情已经象儿童的一样变化不 定。大家认为美中不足的是男爵的改变。离开儿女出走的时候还很精神,回来却仿佛一个上了百岁的老人,伛背、龙锺、脸庞都改了样。赛莱斯蒂纳临时弄了一席好 菜,使老人回想起歌女府上的晚餐;眼看家里这等富裕的光景,他简直给搅糊涂了。
“你们在款待一个浪子回头的父亲哪!”他咬着阿黛莉娜的耳朵说。
“嘘!……过去的事都忘了,”她回答。
男爵没有看到老姑娘,便问:
“李斯贝特呢?”
“可怜!她躺在床上呢,”奥棠丝回答说,“她是起不来的了,不久她就要离开我们,教我们伤心呐。她预备饭后跟你见面。”
第二天早上刚出太阳,门房来通知小于洛,说市政府的警卫队包围了他全部的产业。法院的人要找于洛男爵。跟着门房进来的商务警察,把判决书交给律师,问 他愿不愿意替他父亲付债。一个放印子钱的萨玛农,有男爵一万法郎的借票,大约当初不过是两三千法郎的债。小于洛要求商务警察撤退人马,他把债照数付清了。
“是不是只有这一笔喔?”他担着心事想。
照耀家庭的幸福,李斯贝特看了已经大为懊恼,这一次大团圆,她自然更受不了;因此病势急转直下,一星期后毕安训医生就说她没有希望。打了多少胜仗的长 期战争,终于一败涂地。肺病到了可怕的弥留时期,她还是咬紧牙关,一点儿不泄露她的恨意。并且她最痛快的是看到阿黛莉娜、奥棠丝、于洛、维克托兰、斯坦卜 克、赛莱斯蒂纳,和他们的几个孩子,都在床前流着眼泪,痛惜这个庇护家庭的好天使。三年来所没有的好吃好喝,把于洛男爵养得精力也恢复了,人也差不多回复 到原来的样子。丈夫一复原,阿黛莉娜欢喜得连神经性的发抖都减轻了许多。男爵从儿子女儿嘴里知道了太太的痛苦,便对她格外敬重。李斯贝特看到这种情形,在 临死前一夜不由得想道:
“看她结果还是幸福的!”
这个感触加速了贝姨的死;出殡的时候,全家都流着泪送她的丧。
男爵夫妇自认为到了完全退休的年龄,便搬上三楼,把二楼那些漂亮房间让给斯坦卜克伯爵夫妇。靠了儿子的力量,男爵在一八四五年初在铁路局找到一个差 事,年俸六千法郎,加上六千法郎养老金,以及克勒韦尔太太赠与的财产,他一年的总收入有了两万四。奥棠丝在三年分居的期间,跟丈夫把财产分开了,所以维克 托兰很放心的把二十万法郎的代管遗产,拨在妹子名下,又给了她一年一万二千法郎的津贴。文赛斯拉,做了一个有钱太太的丈夫,不再欺骗她了;可是他游手好 闲,连极小的作品也没有心思去做。变了一个空头艺术家之后,他在交际场中倒非常走红,好多鉴赏家都向他来请教,临了他成为一个批评家;凡是开场把人家虚哄 了一阵的低能儿,都是这种归宿。因此,这几对同住的夫妇,各有各的财产。男爵夫人吃了多少苦终于醒悟了,把银钱出入交给儿子代管,使男爵只有薪水能动用, 她希望这些微薄的资源使他不至于再蹈覆辙。可是男爵似乎把女色丢开了,那是母子俩都意想不到的好兆。他的安分老实,被认为是年龄关系,结果使全家完全放了 心;所以看到他的和气,看到他不减当年的风度,人家只觉得心里痛快。对太太,对儿女,他都体贴周到,陪他们去看戏,一同到他现在重新来往的人家;在儿子的 客厅里,他又是谈笑风生,周旋得极好。总之,这个浪子回头的父亲,使家属满意到了极点。他变了一个可爱的老人,衰朽无用,可是非常风雅,过去的荒唐只给他 留下一些社交场中的美德。自然而然,大家觉得他绝对保险了。男爵夫人与女儿们,把好爸爸捧到了云端里,把两个伯叔的死给忘得干干净净!没有遗忘,人生是过 不下去的!
维克托兰太太跟李斯贝特学得非常能干,为了管理这个大家庭,不得不雇用一个厨子,连带也得雇一个做下手的姑娘。下手姑娘现在都野心很大,专门想偷些厨 子的诀窍,等学会了调制浆汁,就出去当厨娘。所以那些用人总是常常更调的。一八四五年十二月初,赛莱斯蒂纳雇的下手是一个诺曼底的大胖姑娘,矮身量,手臂 又粗又红,挺平常的脸,象应时的戏文一样其蠢无比,连下诺曼底省姑娘常戴的那个布帽,也始终不肯脱下来。这丫头象奶妈一样胖,胸部的衣衫仿佛要崩开来;绯 红的脸,轮廓的线条那么硬,象是石头上刻出来的。她名叫阿伽特,初进门的时候当然谁也没有加以注意;外省送到巴黎来的这等结实的女孩子,天天都有。厨子也 不大看得上阿伽特,她说话实在太粗俗了,因为她侍候过马车搬运伕,新近又在城关的小旅馆里做过工;她非但不曾征服厨子而讨教到一点烹调的艺术,倒反招了他 的厌。厨子追求的是路易丝,斯坦卜克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所以诺曼底姑娘常在怨命;大司务快要做好一盘菜,或是完成浆汁的时候,老是把她借端支开,打发到 厨房外面去。
“真的,我运气不好,要换东家了,”她说。
她辞了两次,可是始终没有走。
有一夜,阿黛莉娜被一种奇怪的声响惊醒过来,发觉旁边床上的埃克托不在了。为老年人方便起见,他们睡的是双床。她等了一个钟点不见男爵回来,不禁害怕 了,以为出了事,或是中风等等,她便走上仆役们睡的顶楼,看见阿伽特的半开的房门里不但露出强烈的光,还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便走了过去。一听是男爵的口 音,她吓得立刻站住。原来男爵迷上了阿伽特,禁不住那个丑婆娘故意的撑拒,竟说出几句该死的话:
“太太活不了多少时候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男爵夫人。”
阿黛莉娜大叫一声,扔下烛台逃走了。
三天以后,男爵夫人终于到了弥留状态,临终圣体隔天已经受过了。全家的人都流着泪围着她。断气之前,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附在他耳边说:
“朋友,我现在只有一条命可以给你了:一霎眼之间,你就可以自由,可以再找一个男爵夫人了。”
于是大家看到死人眼中淌出一些眼泪,那是极少有的事。淫恶的残酷,把天使的耐心打败了;在进入永恒的前一刹那,她说出了平生仅有的一句责备。
下葬三天之后,于洛男爵离开了巴黎。过了十一个月,维克托兰间接知道,他的父亲于一八四六年二月一日,在伊西尼地方,和阿伽特·皮克塔尔小姐结了婚。
报告这个消息的是前任商务大臣的第二个儿子,包比诺律师。于洛律师回答他说:
“祖宗可以反对儿女的婚姻,儿女只能眼看着返老还童的祖宗荒唐。”
一八四八年九月·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