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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琼又玩了一阵,便告辞回老营。大家把她送到门外,她要慧梅再送她一段路,慧梅看出她有话要说,便同她一起走出村子来。慧琼一手牵着战马,一手拉着慧梅,走了约摸半里路,忽然站住,望着慧梅笑。慧梅被笑得不好意思,说:
“你今天怎么啦,老是望着我笑,心里有什么鬼?”
慧琼自己的脸上先红,凑近慧梅的耳朵说:“梅姐,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可不要打我。”
“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不愿说你就走。”慧梅已猜到八九,禁不住脸热心跳。
慧琼搂着慧梅的肩膀说:“真的,梅姐,我真是有话跟你说,十分重要的话。”
“你哪来什么重要的话?也不过是进攻开封的事。这事全营都知道,用不着你跟我说。”
“你别扯远了,我是说你的事。”
慧梅越发心跳,情绪紧张,用冷淡的口气说:“哼,我有什么事?还不是一天到晚跟着红姐姐练兵,练了兵做些针线活,读书认字儿,等着日后打仗的时候,健妇营好好为闯王立功。”
慧琼神秘地悄声说:“这话只能告你说,你可不要打我。”
“你有什么鬼话啊,我可不听!走吧,走吧!”
慧琼又痴痴地笑了一阵,呼吸很不自然,突然小声说:“梅姐,你快定亲了。”
慧梅的脸刷地变得通红,一直红满脖颈。她在慧琼的背上捶了一拳,又推了一把,说道:“你这傻丫头,疯了!”可是她心里又很想听下去,所以她又拧住慧琼 的耳朵说:“你还再说么?”她的眼光逼住了慧琼,可是在她的眼神中并无怒意,而是充满了惊奇和羞涩,充满了捉摸不定的感情。
“真的,梅姐,刚才夫人跟闯王说话。别的人都离得很远,只有我离得近一点,又是顺风,听到几句。你跟慧英姐姐都快要许人啦。夫人已经成竹在胸,只等打下开封,你们的喜事就要办了。”
按照当时的一般姑娘习性,慧梅听到这样的话,会在极其害羞的情况下对她的女友厮打几下,表示她不愿听这样的话,也表示谴责女友竟敢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然而她此刻一反当时一般姑娘习性,只是满脸通红,低头不语。一则慧琼的神气是那样真诚,二则她是那样早已在盼望着这个消息,三则如今并没有别人在她们的身 边听见,所以她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羞涩和幸福之感,混合着对高夫人和闯王的感激心情,使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在心中自问:
“天呀,这是真的么?”
慧琼见她不说话,轻轻地叹口气说:“唉,闯王和夫人待咱们同亲父母一样,什么事都想得周到。”停一停,又说一句:“打下开封的日子也快啦。”
过了一阵,慧梅仍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热,担心慧琼说的是戏言,抬起头来说:“你不要瞎说。我们一心为闯王打天下,现在开封都未攻下,哪里会谈这种闲事。你一定是听错了。”
“不,我没有听错。真是夫人同闯王提起来,闯王说:你就同她们的母亲一样,这事由你作主。”
一听说闯王叫高夫人做主,慧梅就放心了。她知道高夫人十之八九了解她的心思,定会在闯王的面前提到张鼐。她轻轻地问:“夫人怎么说?”问这话时她脸红得很厉害,心里怦怦地跳,呼吸也很紧张。
慧琼故意不回答,也故意装做刚才没有听见高夫人提到张鼐,反问了一句:“梅姐,你猜,是谁?”
“我不猜,你爱说就说,不爱说就不说。”慧梅恼起来,将慧琼推了一下,说:“算了,你快走吧,夫人在等着你哩!”
慧琼故意准备上马,说:“我真走了。”
“你走吧,你赶快走!”
可是慧琼并不想走,慧梅也不愿她走,两个姑娘又手拉手站到一棵盛开的桃花树下。慧琼折几朵半开的桃花替慧梅插上云鬓,小声赞叹说:“梅姐,你真生得俊!”慧梅轻轻地打她一下,然后小声问:
“到底夫人说的什么?”
“我分明听见夫人同闯王说,要把你许给小张爷,把慧英姐许给双喜哥。”
慧梅的心里又一次怦怦地跳起来,不晓得说什么好。天呀,这一次可完全听真了!这几年来,年年、月月、日日,只要不是打仗,不是事情太忙,她哪一刻不在 想着张鼐?不在想着张鼐和她自己的事情?她虽然明白夫人会知道她的心思,但没有想到竟然这样快地称了她的心愿!她又一次低下头去,默默无言。慧琼从左边看 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希望从她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但越看她,她越是低下头去,望着青草,望着马蹄,望着田里的麦苗,又从马尾拂过的地方采了一朵嫩 黄的野花,揉碎,抛到脚边的青草中,就是不肯抬起头来。她真是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过了一阵,慧琼说:“我要走了。就这么一句话,告诉你以后,我心里就没有疙瘩了。这消息我也不告诉别人,你看,连红姐姐我都没有同她说。”
慧梅这才抬起头来扯住慧琼的衣襟,说:“你走吧,怕夫人在等着你。”
慧琼含着少女的神秘微笑,腾身上马,又看了慧梅一眼,策马而去。
慧梅望着慧琼的背影,望着她骑的红马,心上留着她的甜蜜而纯洁的微笑。慧梅舍不得她离开,可是只能望着她越驰越远,一直驰过河去,最后在一片树林中消 失。这时在慧梅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匹疾驰的马,不是慧琼的红马,而是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英俊的将领,帽上有一朵红缨……。她在 这里一直站了很久,不晓得应回健妇营去,还是应到哪里去,像痴迷了一样。突然,一个声音把她叫醒:
“慧梅,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啥?”
慧梅回头一望,见是张鼐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五个亲兵。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完全失去了常态,脸也红了。过一会儿,她笑笑说:
“不干啥,我送慧琼的。”
“慧琼刚走?她来有什么事?”
慧梅回避张鼐的眼光,说:“慧琼已经走了半晌了,我在这里随便看看。这河边多有趣!我一天到晚练兵,现在很想过河,到老营去,去看望夫人,可是我,忘记骑马了。”
她的这几句话显然是临时编出来的,也不合情理,而且上句不接下句,所以她说完后更加感到拘束,感到心慌,不敢像平时那样望张鼐的眼睛。
可是张鼐并没有觉察到这些,他只觉得慧梅的样子非常可爱,声音极其好听。一听说慧梅忘了骑马,他就赶快跳下马来,将鞭子递给慧梅,说:
“慧梅,你骑我的马去吧。我知道你很喜欢我新得的这匹白马,这马是汪乔年的坐骑,确实不错。你不妨骑几天玩一玩,以后再还我。”
“那你怎么办呢?”
“我有的是马。这回我可以骑他的马去。”张鼐说着用手指了指一个亲兵,“让他步行回去,二里多路嘛,又不远。”
说完这话,他们又相对无言起来。张鼐的亲兵知道张鼐同慧梅有感情,看出来他两个似有话说,便继续往前走,走到河边饮马。张鼐看亲兵走远,便问慧梅:
“今年你给我做的香囊,什么时候给我啊?”
慧梅有点儿坦然了,笑着说:“现在离端阳节还早着哩,到端阳给你就是了。今年要做好一点。往年做的你用了以后就摔掉了,也不可惜!”
张鼐一听就急了,说:“谁摔掉了?你不信,哪天我叫你看一看,你每年给我做的香囊,我像宝贝一样都藏了起来。”
“只要你不把它扔掉就好了。你看你给我的笛子,你去年送我的宝剑,我也是经常带在身边。那笛子我闲了还吹哩。”
“我也常常想着,我们那么小就到了夫人身边,如今都长大成人了。”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望了慧梅一眼,不知道还说什么话。
慧梅把头低了下去,过了片刻,抬起头来,说:“你赶快走吧。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刚才行辕中军来传话,说今天上午袁时中要到行辕见闯王,中午设宴款待,让我也去作陪。”
“这个袁时中到底是什么样人,闯王这么看重他?也叫你作陪,可见将领作陪的人很多。”
“这个袁时中投了咱们闯王,是一件大喜事,所以闯王要盛宴款待,大小将领赴宴作陪的很多。”
“那你赶快去吧,也许闯王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你。”
张鼐吩咐一个亲兵步行回去,自己便骑上他的马,又望了慧梅一眼,便带着四个亲兵策马而去。
慧梅一手牵着张鼐留下的白马,目送张鼐远去,才慢慢地转回身,跨上白马,向健妇营缓缓地驰去。她的心好像飘在空中,好像随着张鼐去了,好像她刚才喝了一点甜酒,现在还带着薄薄的醉意,迷迷糊糊,不知想些什么……
大元帅行辕设在漯河边上的一个土寨中,辕门外警卫森严。街上不断有人马向东开去,但寨中秩序很好,商店继续开业。有许多贫苦百姓在放赈的地方领粮,由李岩派的士兵和武官在那里照料。
李自成走进辕门,一直走到第二进院中,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和刘宗敏、高一功等都在院中迎他。他率领他们进屋坐下,抬头问道:
“尧仙在哪里?”
牛金星赶快欠身答道:“他在外边等候大元帅问话。”
“请他进来吧。”
中军吴汝义赶快向一个站在旁边伺候的亲兵吩咐一声。过了片刻,牛佺进来了,向闯王躬身作揖。闯王让他坐下,他不敢坐,说:
“大元帅和军师都在这里,我实在不敢坐,就站在这里向大元帅回禀吧。”
闯王说:“你坐下吧,我们不要讲那么多礼,现在还在打仗嘛。”
刘宗敏也爽朗地一笑说:“咱们江山还没有打下,君臣之礼可已经讲究起来了。还不快坐下!”
牛佺重新作了一揖,在旁边一把空椅上侧身坐下。
闯王问道:“你到袁时中那里,我原没想到他会随你前来。怎么,很顺利么?”
牛佺起身答道:“我随着汉举、补之两位将军破了陈州之后,探听到袁时中就住在鹿邑、拓城之间,我就带着大元帅的书子前去寻找。我到了他那里后,他一听 说我是李闯王派来的人,赶快出迎。我递上大元帅的书子,他看完后,就问:‘闯王现在哪里?’我说:‘大军已破了陈州,不久就要去攻开封。因为闯王知道将军 驻在这里,所以特派小弟前来拜谒,投下书信。闯王之意,是望将军早日归顺,共建大业,不知将军意下如何?’他说:‘我久闻李闯王大元帅的威名,可惜无缘拜 谒。今日先生前来,实为幸甚。至于投顺之事,我也久有此心,只恨无人引见。现在闯王既有书子前来晓谕,我自然十分感激。此事请先生稍微等候一日,容我和军 师们再商量一番。’设宴招待以后,他就同身边的文武人员谈了很久。当天晚上,他告诉我,他和手下人都一心投顺闯王,并说要亲自前来拜谒闯王。我说:‘现在 闯王离此尚远,大约两三天内就要东来,率大军北迸,将军不妨在此稍候,等闯王到了陈州一带,再去谒见不迟。’但是他定要前来,说:‘既然我决心投顺闯王, 何在乎这二三百里路程。我们已经商定,把人马移近陈州,等候闯王前来指挥;我自己明天就带领少数亲兵随同先生前去拜谒闯王,也不负了我对闯王的一片仰慕之 情。’我看他确有诚意,就说:‘既然如此,就照将军说的办罢。’所以我在他那里一共只停了一天一晚,就同他一齐奔来。”
闯王心中甚喜,作手势使牛佳落座,又问:“到底袁时中有多少人马?军纪如何?他为人怎样?我们这里只听说他有十来万人马,实际上也许没有。又听说他年纪虽轻,倒是有些心思,不是那号随意骚扰百姓的人,所以我心中对他十分器重。”
牛佳欠身说:“我在那里时,跟他的左右文武谈了不少,也看见了当地百姓。据我看来,此人倒是一个了不得的人才。自从崇祯十三年他在开州①起义以来,就 十分注意军纪,每到一地,不许部下骚扰百姓,不许奸淫妇女,不许随便杀人。他又礼贤下士,对读书人十分尊重,现在身边就有几个秀才帮他出谋划策。他的人 马,因有过两次饥民响应,所以也许曾经有过十来万,但多是乌合之众,一经打仗,多数散伙。现在大概只有二三万人,另外骑兵可能也有一千多人。”
①开州——今河南省濮阳
“他识字么?”闯王问。
“略微识点宇。他幼年读书很少,可是起义以来,身边总有些读书人,没事的时候,听他们谈古论今,所以他自己也颇懂得一些书上的道理。虽然是个粗人,说话倒十分文雅谦逊,不似一般绿林豪杰,举止言谈并不粗鲁。”
刘宗敏插话说:“既然这样,他怎么自己不独树一帜,要投我们闯王呢?”
“小侄见他以后,陈之以利害,动之以祸福。还告他说,闯王上膺天命,名在图谶衣食住行。‘十八子主神器’,图谶上说得明明白白。自从十三年冬天闯王进 入河南以来,剿兵安民,除暴安良,所到之处,百姓不再向官府纳粮,闯王自己也是三年免征,加上军纪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因此一时应者云集,人皆誉为千百 年难逢的汤武之师。如今连曹帅那么有声望的人都已甘愿归附,八大王奉闯王为盟主,大别山一带的革、左五营也是唯闯王之马首是瞻。所以小弟特来奉劝袁将军早 早归顺闯王,共建大业。事成之后,少不得封侯封伯,子孙世袭。他听了我这番话后,频频点头。又同手下人商量一番,归顺之意遂决。”
闯王问道:“他的几个幕僚,都是些什么人啊?”
牛佺恭敬地回答:“他有三个谋士,都是豫东一带的读书人,听说都是秀才。一个叫刘玉尺,原名不详,这些年来一直以字行,大家就称他刘军师。此人三十多 岁,颇为健谈,奇门遁甲,六壬风角,样样精通;对兵法战阵,也颇通晓。他这次随着袁时中一起来了。还有一个随着一道来的,姓朱名成矩,字向方。这个人颇有 儒者气度,少言寡语,深沉不露。还有一个叫刘静逸,这次随着人马留在驻地,没有前来。”
李自成听罢,略一沉思,向在座的牛、宋等人环顾一眼,说:“你们看袁时中是不是真心归顺?因为我们与他素无来往,今番尧仙世兄前去说项,他不远二三百 里要来谒见,倘若真是诚心归顺,那自然是一件好事,我们理应一视同仁,推心置腹相待。但我总觉得我们对此人尚不深知,也可能他看我们的势力大,不得不归 顺,心里却仍然顾虑重重。尧仙世兄既然与他深谈过,又一起前来,想必能看出他究竟是否有真心实意。尧仙,你看他是真正怀着诚意么?”
牛佺被闯王一问,倒有些犹豫起来,但他还是相信袁时中确有诚意,便说:“我看他是仰慕光辉,真心拥戴。如果不是真心,他何必远道来谒?何况他目前的人马不少,独树一帜也是可以的。”
宋献策笑道:“据我看来,袁时中所以归顺麾下,一则是因为麾下仁义之声,遍播中原,上膺天命,名在图谶,他也知道‘忠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的道 理,跟着闯王打天下,日后功成名就,可以封妻荫子。二则也是形势所迫。因为现在他徘徊于鹿邑、拓城之间,往东去,有刘良佐、黄得功两支人马挡住去路,还有 总督朱大典驻在凤阳,指挥刘、黄两镇向西进迫。既然不能东去,我们的大军又从西边开来,汉举、补之业已破了陈州,两面对他都在挤。他怕我们再向东去,会把 他们吃掉,不如自己先来投降。所以他的归顺,既有诚意,也是势不得已。”
刘宗敏哈哈大笑,拍一下膝盖说:“还是军师说得对,一口咬在豆馅上!要不是我们大军东进,已经破了陈州,他也不会乖乖地跑来投顺。什么事都得力一个‘逼’宇。不逼他一下子,他还会在那里观望风色,左顾右盼,拿大架子哩!”
牛金星笑着说:“虽系大势所迫,究竟也还具有诚意,他才远道来晋谒大元帅。”
宋献策也说:“不管如何,他既然来了,我们就该以诚相待,推心置腹,不分彼此,他也就会变成闯王麾下的一员忠心战将。”
闯王点头说:“凡是来到这里的,我们自然都要待之以诚。泰山不厌土壤,江海不择细流,成大业者惟恐英雄豪杰不来。”说到这里,闯王忽把目光转向李岩:“林泉,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李岩自从来到闯王这里,因为自己觉得是比牛、宋后至的,且本无争功之意,因此每逢议事,从不抢先发言。现在因闯王问到了他,他便答道:“闯王将士,多 数起自西北,河南将领,如今还不算多。袁时中虽系大名府开州人士,可是这几年多在豫皖交界地方,成为一方义军领袖。倘若他能诚意归顺,对河南、河北与皖西 众多大小义军将领颇能号召。所以军师之言说得甚是。我们一定要优礼相加,使他成为闯王部下的一员忠心耿耿的将领。”
牛佺接着说:“他的军师刘玉尺私下与我谈话,也说道闯王将士多起自西北,而袁将军是河北人,与闯王原非亲故,也无乡土之谊,投顺之后,他自然忠心耿耿 拥戴闯王,部下将士也要化除隔阂。说到这里,他就探我的口气,说:‘听说闯王尚有掌上明珠,未曾许人,不知能否使袁将军高攀名门,与闯王令媛缔结良缘,日 后既有君臣之谊,又有翁婿之情,岂不更好?’当时我说:‘既是袁将军有此美意,我一定转达闯王麾下。’”
高一功在大家发言的时候,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这时候听牛佺谈到袁时中要与兰芝结亲,便开口问道:
“他难道还没有妻室?”
“听说原来在家乡定过亲,后来那姑娘随父母逃荒在外,饥寒交迫,已经死去。”
高一功又问:“他今年有多大年纪?”
“不过二十六七岁。”
高一功摇摇头说:“二十六七岁,身为一军之主,难道没有妻室?”
“只是有两个女子为妾,并无正室夫人。”
高一功很干脆地说:“闯王只有一个女儿,年纪还小,这亲事不能结。”
未等别人开口,宋献策先插话说:“高将军为兰芝姑娘舅父,此言说得很对。闯王的千金目前还小,不到出阁年龄。但这门亲事既由他那方提出来,也不好拒绝。以我之意,要玉成这门亲事才好。结下这门亲后,就不怕他不忠心拥戴,甘效驰驱。”
刘宗敏笑着说:“军师,你胡扯!我看你也不能将双喜儿变成姑娘!”
献策说:“好办,好办。我包管大元帅得乘龙快婿,袁将军得人间佳偶。”
闯王说:“这就难了,我并不是爱惜一个女儿,但兰芝的年纪确实还小。”
宋献策仰起头来,哈哈一笑,说:“这……有何难哉!自来公主下嫁,有亲生女儿,也有非亲生女儿。文成公主下嫁吐蕃,文成公主也并不是唐太宗的亲生女儿啊。”
正说到这里,吴汝义进来禀报说,袁时中已到了二三里外。闯王马上站起来,就要出寨迎接。牛金星劝止说:
“阁下且慢。麾下虽然礼贤下士,延揽英雄,如饥似渴,但今日身份不同往日,不宜亲自出迎。”
李自成说:“还是出寨相迎好吧!人家远道来投,我也应当虚心相待。”
“麾下今日已是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手下战将如云,连曹帅、张帅尚且奉麾下为主,何况他人。袁时中来,固然要以礼相待,但不必由麾下亲自远迎。”
“那我们应当怎样迎接呢?”
牛金星便说出他的一番意见来。闯王听了觉得有理,便说:“好吧,就这样办吧。”
在驰往大元帅行辕的路上,张鼐不断在马上放眼四顾,但见处处青山绿野、春景如画。他满怀愉快,禁不住胡思乱想,慧梅的影子总是不离他的左右。他一路上 陶醉在媚人的春色中,更准确地说是陶醉在狂热、甜蜜、充满新鲜、激动、期待、希望与苦恼交织的爱情之中。啊,初恋的年轻人,生活在提倡“男女授受不亲”时 代的初恋人,爱情对于你,真像美妙而神秘的梦境一般。啊,在你的摇荡不定的心中有多少难忘的回忆与离奇的幻想!
近一年来,他每次同慧梅单独见面都感到拘束。慧梅也是一样。他们的眼睛再也不能像童年时期那样相对。他们的眼光很想互相看看,却不好意思地互相回避。 常觉得有一肚皮话要当面倾诉,到见面时竟没话可说,或有话而吐不出口。在闯营的众多姑娘中,他觉得只有慧梅的一双眼睛最有神采,最聪明灵活。只要她的眼睛 轻轻一瞬,就好像有无限情意泄露出来,使他的心旌摇荡。有几个甜蜜印象,使张鼐最为难忘。
最难忘,第二次攻开封他受伤之后,慧梅刚从临颍来到,去他的帐中看他。虽然已经知道他只是震伤,并不碍事,可是那一双可爱的眼睛是红润的,当着乍见他 时几乎有泪水夺眶而出,随后她努力在眼睛里流露宽慰的微笑。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很快会好的。”他那时也报她一丝微笑。
最难忘,近来几次同她邂逅相遇,亲兵们不在身边,他好像看见她的眼睛特别含情,妩媚,害羞,却同时焕发着平时没有的奇异光彩,像有一点轻微酒醉的神 情。逢到这样时候,他总是低下头看她的马蹬或马蹄,而她也往往无端的脸颊飞红,赶快把眼睛转往别处,或者用手抚摩马鬃,或者玩弄马鞭。在这样眼色含情、无 言相对的时候,他自己感到发窘,胸脯紧张,连呼吸也很不自然,想赶快分离又不肯走开,总是等她借故先走。啊,像这种奇妙的时刻,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最难忘,在困难的商洛山中,慧梅为保护高夫人腿中毒箭,快要死去。他来到她躺卧的大树下边,看见她的危险情况,几乎要失声痛哭。慧梅从昏迷中睁开了失 去神采的眼睛,慢慢地认出是他,要将宝剑还他。他不要宝剑,拿话安慰她。这时候,他的心中酸痛,不知有多少眼泪在往胸中奔流;他巴不得立刻飞马到战场将官 军杀光;他巴不得老神仙能够腾云驾雾来救活慧梅。他离开慧梅时候,哽咽默祷:“老天爷,请你随便损我张鼐的寿,让慧梅活下去吧!”这一次生死关头的痛苦经 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最难忘,刚才在小河边同慧梅相遇。春风是那么柔和,阳光是那么温暖明媚,路边和河岸上茂盛嫩绿的春草被太阳一晒,散发着醉人的气息。他猜不透慧梅独自 立在小河边想什么心事,但觉得她的面貌比平日更美艳动人,眼色比平日更有光彩,使他对着她禁不住怦怦心跳,不敢向她的脸上多看。她的云鬓上插着几小朵半开 的桃花,有一只蜜蜂绕着她的云鬓飞翔,不肯离开。有几片开败的桃花落在白马的鞍上和身上,她好像没注意,轻盈地腾身上马,有的花瓣儿就压在她的腿下。一只 小蝴蝶在马尾边飞翔嬉戏,有时马尾轻拂一下,它全不管,继续接近马尾的左右款款飞舞。如今这印象活现在张鼐眼前。他的心飞回河岸,飞回刚才同慧梅停立的地 方。他不觉在鞍上出神,想入非非;垂鞭游缰,信马前行。他想,他如果能够像孙悟空那样会七十二变,变做像刚才看见的那个蜜蜂,永远绕着她的云鬓飞翔,十分 亲近她但又不敢挨着她的耳朵和脸颊;变成像刚才看见的那只蝴蝶,永远在她的马尾左右翩翩飞舞;变成像刚才看见的那几瓣桃花,飘落在她的雕鞍上,任她在不注 意中压在腿下,或飘落在潮湿的青草地上,任马蹄践踏,化成泥土,粘附着马蹄,随她愉快地奔驰而去。……
到了大元帅的辕门外边,他才从如醉如梦的相思中醒来,恢复了英武的青年武将气概,翻身下马,将战马交给一名亲兵,大踏步走进辕门。许多将领正准备走出 辕门。张鼐向大家一拱手,来不及说话,赶快去见闯王。闯王在忙着批阅文书,望一望张鼐,觉得这小伙子满面红光,浓眉大眼,威武精神,真是可爱。他露出微 笑,轻声吩咐:
“你来了好,快跟众位将领一起迎接袁时中去!”
“遵令!”张鼐又一叉手,转身退出。
李自成想起来高夫人今早对他谈的事,心中想道:“将慧梅配张鼐,真是天生佳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