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这半首七古是否经过左右文人们润色过,不得而知,现在抄在下边,作为我们对这位杰出的农民英雄的纪念吧:
收拾残破费经营,
暂驻商洛苦练兵。
月夜贪看击剑晚,
星晨风送马蹄轻。
但是,商洛山中的局面并不是真正平静的,应该说是充满了不安和殷忧。有些问题,李自成看得很清楚,有些却只是朦胧地感觉到,还没引起多大注意。在闯王和刘宗敏、李过等没有注意的问题中最重要的是郝摇旗快要拉走了。
近来郝摇旗手下的将士们因见商洛山中的粮草越来越困难,到明春更不好过,而闯王还要雷厉风行地练兵和整饬纪律,所以他们天天劝说郝摇旗赶快离开。摇旗曾经打算把自己想拉出去的事向闯王说明,但左右的亲信将士苦苦劝阻。他们说,商洛山中风声紧急那一阵,有十几个人想逃走,不管主犯或从犯,都给闯王下令斩首了。闯王的军令森严,倘若摇旗去对闯王说明要拉走,岂不是自己送死么?不但摇旗会被斩,平日怂恿他拉走的这一群亲信将士都不会保住脑袋。经大家拿这些理由劝阻,郝摇旗尽管心中还在矛盾,还在想着应该对闯王说明,但实际上却不对闯王提了。在李自成方面,虽然他也意识到摇旗的部下一向纪律较差,新败之后的沮丧心情也较重,但他决没想到他们会打算拉走。他想,再过一些时候,他们的纪律会好起来,而士气也会重新振作。
李自成这时觉得最严重和操心最多的是另外的几个问题。第一,尽管用各种办法搜罗粮食,但只能勉勉强强地养活部队,没法拨出来多的余粮赈济饥民。现在每天都有老百姓向西安一带和汉中一带逃荒。再有一个月就是年残岁尾。年怎么过?过罢年就是荒春。许多人都打算在过年后向外逃荒。如果老百姓逃空了,义军在商洛山里怎能呆得下去?第二,目前打粮的办法只能对那些较小的山寨和不住在山寨中的富裕户行得通,可是对那些真正家大业大、有钱有势的富豪大户没有多少办法。这些大地主富豪都住在险固的山寨里,养有众多乡勇,请有教师习武,兵仗齐全,寨墙上摆着滚木礌石,抬枪大炮,而且往往几个邻寨互订乡约,结成联防。由于商洛地带多年来的特殊情形,他们不像潼关附近的大户那样公然同农民军为敌。他们对待小股农民军和本地小杆子是对抗的,能够占便宜就出来打一打,而对那些大股农民军和大杆子则但愿井水不犯河水。你向他们少要点银钱粮食,他们可以敷衍;你倘若要的多,他们就一面软拖,请人说情,一面严守山寨,同你硬顶。那些住在小山寨和不住在寨中的富裕户见这些大寨坚固,乡勇多,防守严,纷纷逃迁进来。这样一来,不但更增加了大山寨的力量,也使农民军打粮的对象越来越少。第三,尽管这些大山寨目前没有公然与义军作对,可是倘若日后一旦官军来到,它们就会是义军的心腹大患。以目前情形看来,既然新任陕西巡抚丁启睿已经知道有义军在商洛山中,他迟早会派大军前来,很难说这平稳局面能保持多久,李自成想来想去,也几次同几位大将商议,认为要想在商洛山中驻扎下去,非攻破几个坚固的大山寨不可。可是先攻哪个山寨呢?今大自己的人马很少,又无炮火,怎么能攻得破呢?即令能够攻开,一定会死伤很多将士。而今天全军惨败之余,决不应再去攻坚,遭受重大伤亡!
当李自成正在为这些关乎在商洛山中生死存亡的问题操心的当儿,派往湖广的探子回来了。给他带回来更令人焦的不安也更为重大的问题。
在原来陕西起义部队中,除张献忠投降外,曹操、惠登相和王光恩等九家也在均州和房县一带投降了,射塌天刘国能在河南和湖广交界地方投降了,而且一心一意地替朝廷出力卖命。闯塌天李万庆在内乡境内投降了,也是翻回手来攻杀义军。其余,在英霍山中革里眼贺一龙、争世王贺锦等所谓革、左四营,在豫南的老回回马守应,据说也都在脚蹬两家船,不断地有朝廷的官员前去说降,所以他们都按兵不动了,老十三家中除掉已经被消灭的不算,如今坚不投降的只剩下由李自成继承的高迎祥这一家了。
“怎么办呢?”李自成在心中间道,“难道十几年来的起义竟会这样风消云散了么?”
这天晚上,自成几乎没有入睡。尽管他自己不论困难到什么地步都要干下去,决不罢休,更不要说投降朝廷,但是他明白,如果大家都投降了,他的处境会更加困难。等到清兵退出长城,朝廷还会集中几省的官军来对付他,甚至会比洪承畴和孙传庭曾经纠集到的人马更多,如果这样的日子来到,纵然他不会被彻底消灭,但是想打开局面也将万难了。想来想去,惟一的办法是赶快劝说张献忠起义。他断定张献忠在谷城投降是为着要得到使人马休息整顿机会向朝廷玩的花招,正如他在崇桢四年八月间对延绥巡抚洪承畴和总兵杜文焕玩过的假投降花招一样。李自成一向反对玩这样花招,丧失气节,但张献忠却喜欢自己的这种很不光明磊落的狡诈伎俩。现在自成希望,倘若能够劝说献忠在谷城重新起义,不但罗汝才会跟着起义,那些正在观望风色的人们也会坚定起来,还会重新大干,而半个中国的局面就可以立刻改观。至于劝说张献忠重新起义,派他手下的任何一个大将去部没办法,必须他亲自前去。可是他也担心,倘若他亲自去劝说不成,可能连性命也丢在那里。到底他自己可去不可去,自成在枕头上反复考虑,拿不定主意。鸡叫时候,同义父睡在一个房间里的李双喜听见他自言自语地问:“唉,怎么办呢?”过了一阵,双喜看见他忽地坐起,穿上衣服,提着花马剑走了出去。
早饭以后,自成把那个从湖广回来的探子叫了来,屏去左右,又一次仔细地询问了张献忠和罗汝才方面的情形,特别是对献忠在谷城的情形问得最详。问过之后,他决定自己去谷城一趟,越快越好。打开皇历一看,恰好今天就是一个吉日,注明“宜出门、打扫、沐浴”。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笑容,决定今晚就悄悄动身。
刘宗敏一早就骑马到三十里外的一支部队处理一件违反军纪的案子,到吃过午饭以后才回来。未时过后,闯王来到了他所驻的山村里,并传知田见秀、李过、袁宗第和郝摇旗都来议事,高一功去山阳县打粮未归,未得参加。郝摇旗以为又是谈论整顿军纪和准备屯垦的事,引不起自己的多大兴趣,所以只推说身上不适,没有赴会。而且他很快就要瞒着闯王和刘宗敏等拉走,此刻正在心绪不宁,十分烦恼,更不愿去参加闯王的什么会议。
关于探子回来报告的各处情况,几位大将在昨天晚上都知道了。闯王简单地说明了他对全盘局势的看法,提出来他要亲自去谷城劝说张献忠重新起义,请大家各抒己见。大家都同意设法使张献忠重新起义,但一致反对李自成亲自前往。他们倒不怕路上风险,而是对张献忠这个人很不放心。大家都很清楚,张献忠有时对朋友很讲义气,有时又很毒辣。他比自成起义早一年,自成一家,比自成出名也早,近几年因见自成的声望蒸蒸日上,心中不免嫉妒。人们都明白他们两人之间迟早会发生火并。特别使刘宗敏等心上不安的是,崇桢八年正月攻破凤阳后,自成受不了献忠的骄做蛮横,一时性起,给献忠一个难看,双方的友情一下子损伤了,从那时以后就没再合作。张献忠会不会对自成记仇呢?尽管自成总认为献忠不会把过去的小事情记在心上,可是刘宗敏等却认为献忠同自成不是一样秉性,说不定会乘机报复。李过对张献忠素有成见,说道:
“虽说罗汝才外号叫曹操,张献忠却比他更狡诈。他是吃秦椒长大的水晶猴子,不光刁滑,肚里还辣。”
大家在几个月前听到张献忠投降朝廷的消息以后本来就窝了一肚皮的气,经过潼关南原惨败之后,更恨献忠的投降,所以除田见秀之外,都说了许多非常愤激的话。自成看着谈不出一个结果,想平一平大家的气,便笑了笑,用老朋友的亲切口吻称呼献忠的字儿说:
“我看敬轩不会是真降,一定是耍的花招。”
宗敏哼一声,说:“假投降也不应该!大丈夫既然起义,就应该不管啥时候都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铁汉子,硬骨头宁折不弯,打了败仗更需要有一股冲天正气。像张敬轩那样,为着苟安一时,就玩假降花招,向朝廷的大官儿卑躬屈膝,那股起义英雄的正气给狗吃了?普天下不知多少穷百姓的眼睛都在仰望着当年起义的领头人物,无数起义的将士也在眼巴巴地望着,八大王给别人带的什么头?带一个向朝廷摇尾乞怜的头!说是假的?假的也不行!何况咱们各家义军就好比一盘活棋子儿,一边车马炮放着不动,那一边车马炮就活动不开,处处挨打。要不是他带头投降,曹操们九营也跟着投降,咱们何至于会有今日!”
李过说:“捷轩叔说得很是。要是张献忠不受招抚,南自长江,北至黄河,整个一盘棋都是活的。”
李自成虽然心中很鄙视张献忠玩弄的假降花招,但因为他从远处和大处着眼,不说出愤激的话。他慢慢地拨弄着火堆,心平气静地说:
“敬轩的错,是大错。不管他是真降,还是假降,不管他存有什么样的想法,都不能这么干。不管有多大困难也不能向朝廷卑躬屈膝,用变节投降的办法,苟安一时。对敬轩这个人,我们既要看到他的种种短处,还要看到他有许多长处。咱们光骂他没有用处,要紧的是应当从远处、大处着眼,赶快把他拉转过来,越快越好。来日方长,只要他不是真心投降朝廷,以后携手共事的时候还多着哩。据我看,他喘口气还要大干。就说目前,朝廷也看到这一点,处处防范着他;他住在谷城不动,也还是牵制了朝廷的不少兵马。”
田见秀点头说:“是的,张敬轩驻兵谷城,左良玉和陈洪范两镇的人马就不敢离开襄阳一带。”
“至于说到曹操,”自成接着说,“他跟老回回等人联合起来虽说有十几万人马,妇女老弱占大半。何况人各一心,同床异梦,当然顶不了多大事儿。咱们已经上了当,全当没有他们,天塌了有咱们长汉顶着。日后彼此见了面,最好不提这一章。”
刘宗敏说:“不提也好。反正是哑巴吃扁食,各人心中有数。”
李自成见大家的气愤稍微平了下来,随即又把话题转回到他要亲自去谷城的问题上,但还是得不到他们同意。自成有点动火,问道:
“你们不让我去,难道看着那些观望风色的人们都跟着投降朝廷么?难道看着各家义军先被诱降,随后一个一个被消灭,让起义大业从此一蹶不振,全部瓦解么?……你们说,有什么好的办法?”
袁宗第说:“我们可以使用计策,使朝廷对张敬轩极不放心,逼得他不得不重新起义。像这样的计策多得是。”
“不行,”自成说,“一则失之太缓,二则事后敬轩会恨咱们。”
李过问:“玉峰叔或捷轩叔,不管哪一位代你去一趟行不行?”
“也不行。敬轩一向目中无人,何况他现在手中还有两万多人马的本钱,咱们差不多全军覆没了。平日他只对咱们高闯王还尊敬几分,对我说不上尊敬,也不敢轻视。除非我亲自去,别人都不放在他的眼睛里,怎么能劝说动他?”
“可是你亲自去,万一他不讲朋友……”
自成截断了侄儿的话:“补之,你又说这句话!你不要光看见敬轩的诡诈、毒辣,也要多看看他好的一面。他能够混到如今倒不下去,许多人愿意随着他舍死拼命,为的什么?就是为他只有诡诈跟毒辣么?”
李过见叔父的脸色很严峻,不敢做声。自成向大家扫一眼,接着说:
“我们看人要多看人家的长处,看事要多从大处着眼,对小事不要斤斤计较。敬轩虽然有时诡诈,有时毒辣,但是他这个人平时对朋友慷慨热情,遇事敢顶起来,说干就干,并不滑头。你们看人,不应该光看一面!”见刘宗敏和田见秀都轻轻点头,自成又接着说:“再说,敬轩在十三家头领中是一个有抱负也有作为的人,一向痛恨贪官污吏,痛恨朝廷,三年前同咱们一道焚烧了凤阳皇陵。看敬轩就应该多从这些地方看。他现在说起来是向熊文灿投降了,实际上他是在玩弄老熊。可是结果他也会后悔的。他徒然落个投降的坏名声,很不光彩,不惟得不到粮饷,得不到名义,反过来还天天被官府要贿赂,弄得他同手下的将领们憋了一肚子怨气。我们从大局着眼,应该去推他一把,促使他早一点重新大干,对大局很有好处。自从高闯王死去,两年多来,过去人们常说的十三家七十二营,今日这个投降,明日那个投降;有的真降,做了朝廷鹰犬;有的一时假降,观望风色;还有很多被打散了,消灭了。目前的局势跟崇桢九年春天以前大不同。倘若长此下去,大家更会变得消沉,那些暂时假降的也会变成真降。咱们目前一件要紧的事儿是:不仅要准备自己重新大干,也要推动敬轩大干。他一旦大干起来,就会带动许多人都跟着干起来,大局就马上重新热闹了。我不妨冒点儿风险,亲自去谷城找敬轩,同他谈谈。话是开心斧,不愁他不听我的劝告。”
“你能够料定你到了他那里会十分安全么?”袁宗第问道。“你是主帅,关系重大。倘没有十分凭恃,你顶好不冒这样的风险。”
“不,汉举,话不能这么说。平时骑马坐船还不免有三分险,坐在房檐下晒太阳也说不定会落下瓦来砸破头,何况咱们干的这种事儿!我只能说,此去有七八成可以成功,怎么能够保十成?世间事很少事前能保十分的。咱们起初造反,都是逼上梁山,提着头过日子,难道是先料定准能成功才造反么?古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我去敬轩那里劝他起义对他也有好处,算不得是入虎穴!”
往日每次议事,李自成总是虚心地听大家发言,择其善者而从之,倒是今天他十分固执,不论谁的劝阻对他都没用。田见秀和刘宗敏已经勉强同意了之后,李过仍苦苦劝阻,但被他责备几句,堵住了嘴。最后他十分感慨地说:
“唉,自从白水王二在天启年间起义,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我自己起义也差不多整十年了。人死了上百万,闹的什么牌名?不管冒多大风险,决不能使起义半途而废!”
他决定今夜三更就出发,从武关附近绕过去,到了湖广地界再转往谷城。在他走之后,对全体将士要严守机密,不许泄露风声。小将中只带双喜和张鼐。为着医生尚炯同张献忠本人和献忠部下的几个重要将领有很好的关系,所以自成决计带他同去。
刘宗敏留住大家吃晚饭,并把尚神仙请了来,买了两只鸡子炒了炒,算是给闯王和医生饯行。晚饭后,众位大将和医生各自回去,自成留在宗敏处又密谈很久,直到二更时候才骑马奔回老营。就在他回老营的路上时,一件出他意料的事情在他的老营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