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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茂感到异常的尴尬。不仅是因为这一声使人不便答应的招呼使他难堪,还因为今天在连云场上,这位过去的女婿给他解围的事使他面带愧色。他用自己在遭到困窘场面时,惯常使用的、意义不十分明确的语言——“唔唔”两声,代替回答。
桌子上的气氛紧张极了,两个客人都不说话,而孩子们虽然眼含饥色做好了“动手”的架势,却也不敢首先动起手来。
三姑娘说道:“祖华赶场还没有回来,不等他了,拈啊!”
“给三哥留一碗吧!”郑百如说得很随和,好像他和这个家庭从来都很亲热似的。他刚来的时候,罗祖华不在家。他对三姑娘原有几分畏惧,正不知该怎样应付,哪知三姑娘却一反常态,对他十分和蔼,并邀他将就在这里吃午饭。
“留得有的。”三姑娘回答。接着,她又招呼客人:“莫讲礼,拈嘛!”一面用筷子选择那些没有骨头的瘟鸡肉,不停地往许茂老汉碗里夹。
给老人敬菜,郑百如也不落后,他像许秋云一样,不住把好一点的腿子肉夹进许茂的碗里。
孩 子们也很礼貌,他们欢欢喜喜地吃着笑着。这些不懂事的娃娃们,哪里知道庄稼人屋头因为死了家禽家畜而带来的财政上的困难呢!不,他们不晓得这个。在 他们看来,能够因此而意外地打个牙祭,倒是应该庆祝的事情呢。饭桌上的空气渐渐地和谐起来啦!许茂感到那廉价的味道辛辣的苕干酒,今天喝起来格外受吞。连 喝几口之后,血液就开始沸腾起来,眼睛也有些矇眬了。人们每每就是在这微醉之中,由于一时糊涂,或因为太容易被感动而变得不那么固执、甚至于轻信盲从。即 使他是一位贤明的君主,也会因此而贻误国家;何况这葫芦坝的庄稼人许茂呢!
三姑娘开门见山说道:“爹!今天请了你老人家过来,有个事要跟你商量呢。这事早几天就该对你说的,我又总是抽不出时间过去。现在恰好郑百如也在这里,就干脆面对面说出来吧。”她把脸转向郑百如,“喂,你自己说吧!”
郑 百如来找罗袓华,没料到会碰见许茂,先是不很自在,但三姑娘说话开了头,心中暗暗高兴,却装出一副悔恨的样子,那白净的脸皮微微泛红,游移不定的眼 神在许茂的老脸上扫来扫去。沉默一阵,才用沙哑的声音开言道:“爹,我不该一时糊涂,都怪我不好。现在想来万分后悔,请你老人家原谅!我和秀云的事,还要 请你老人家多多帮忙,只要能重新和好,叫我怎样检讨都行。”
他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了。三姑娘问道:“咋个?说完了么?”
“完了。”郑百如低声下气地说,“本来,我早就要向爹汇报自己的思想,可是……”
“怎么样?”三姐问。
“我怕爹还记我的仇,不原谅我。”
三姑娘脸上露出明显的高兴的神采。她看着老汉,等他回答。可是老人却闭着眼睛,没吐一个字,她便转向郑百如:“喂,刚才这些话,是你自己说的哈!该没得哪个鼓捣你说哇,红口白牙齿吐出来的,莫要将来又翻碗底底哟!”
郑百如依顺地点一点头。
三姑娘好得意,继续对郑百如说:“我们许家是有志气的。不得跟哪个说半句好话。如今,既是你上门来要求,好嘛,往后的事,可要先咬个牙齿印印。要再相欺我们老四,可不得行!”
郑百如又点点头。
三姑娘继续理直气壮地教训他:“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我们老四嫁给你八年,有哪几宗对不起你?有一点什么红疤黑迹该遭人践踏的?要说娃儿么,也生过的呀!害病死了。能怪她么?”
郑百如一一点头承认着。
三姑娘浑身充满着胜利的喜悦。她又转向老汉:“爹,你看这事能成不能成啊?你倒是说一个字呀!”
许茂老汉被郑百如今天的行动、言语感动了。他内心已经同意,只是不好说出口。他睁开矇眬的眼睛来,看看三姑娘,又看看郑百如。一时,谈话又陷入僵局了。
三姑娘急躁起来,说道:“老先人板板!你倒是开个口呀!这事就看你一句话了。老四那里么,我去做工作嘛。前几天我都给她提说过一回,耳鼓山的事,今天罗祖华上街找人带信去退了。退,也是老四的意思呢!”
老汉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这些事,你们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三姑娘一听这话,顿时发了火,大声质问道:“爹,你老人家咋兴这样说哟!老四住在娘家,娘家没有娘,婚姻大事你能不管么?”
但 是,郑百如听许茂老汉那句话出口,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他知道老汉已经表示同意了。他认真担心的,还在秀云本人身上。不过,他还有第二个步骤:只要 他老姐儿郑百香的活动一展开,过不了一天,许茂老汉和这个三辣子准会把许秀云赶出许家院子,那时候,他就该采取第三个步骤了。
桌子上的鸡肉,已经在大人们说话的时间里,被孩子们消灭光,下饭菜都没得了,三姑娘怪难为情地责备孩子:
“嗨,你们才搞得快喃!”
郑百如打算起身告辞,留在这儿没啥意思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希望发生的事情,竟然提前发生了。真是老天爷给郑百如帮了大忙。
原 来,罗袓华这时回来了,他手上抱着两只半大的母鸡,而神情却一反常态:憨厚朴实的脸上,显得惊惊惶惶,就像突然遇到一场大祸似的;进得门来,一见老 丈人和郑百如在座,更加失措,竟忘了向客人打招呼,忘了向妻子诉说赶场的经过,甚至忘了把手上的鸡放到地下去。他哭丧着脸,呆呆地站在那儿。
三姑娘一见这情景,便责备道:“嗨!你这是怎么啦?把三魂七魄掉在连云场上了么,还是鬼摸了脑壳呀?”
这 个老实人,心里有什么,全都会挂在脸上,藏不下半点儿心事。今天早晨,他揣着四姑娘留下的钱上街去买鸡的时候,曾被四姨子那种克己待人的行为感动得 下泪,一路上高高兴兴地走着,他甚至想将来孩子们长大了,也要教育他们记住四姨娘的好处。他在鸡市上经过长时间的犹豫、选择和讨价还价的谈判,买下了两只 令人满意的半大母鸡。而且,就在鸡市上,他恰好碰上了耳鼓山来的一位熟人,顺便就托人家带了一个口信去,辞退了关于四姨子的那门不愉快的亲事——请“那个 人”过几天不必下山来给许茂老汉拜生,“那个人”就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但是,当他回到葫芦坝,快走近自己家门的时候,本队一个妇女, 背着一背柴火迎面而来,叫住他,气色紧张地报告说:“袓华!可不得了呢!刚才我在梨树坪 拣柴回来,听人家都在说你老丈人家中出了怪事呢,怪难听的!说是大前天夜里,金……金支书钻进了……四……房子里面去!这,该不会是真的吧?哎呀!还有更 难听的呢!”
听了那个女社员的报告,罗祖华的吃惊就不用提了。他觉得天旋地转。跌跌碰碰走回家来的时候,就成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到底是怎么啦!病了么?”郑百如关切地问,马上站起身来,扶着罗祖华。
“天哪!这,这咋个得了呀!”
“啥子不得了哟!”三姑娘厉声骂道,“看你这个样儿都够啦!”
“慢慢说,慢慢说嘛!”许茂老汉这样安慰着他的三女婿,依他的推测,这个少有赶场买卖的老实人,今天在街上一定是遇着扒手摸了他的钱包儿。
郑百如将他扶在小板凳上坐着。三姑娘倒了半碗开水叫他喝下,又摸一摸他的额头,说道:“到底出了啥子事?快说呀!”
“他们……”罗祖华咽下一口水,仰起脸来,对三姑娘说道,“外头都闹(口昂)了呢!说是……”他瞅了许茂老汉一眼,“大前天夜里……出了事呢!”
一听“大前天夜里”,许茂老汉不由一惊。
郑百如却立即会意。他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神色。
三姑娘不知底细,气忿忿地摇着男人的肩膀:“这样吞吞吐吐干啥子嘛!瘟神!”
“这哪会是真的呢,不可能是真的吧!”罗袓华这样没头没脑地说。接着,才将路上碰到拣柴火的女社员告诉他的事情转述了一遍。这一说不打紧,三姑娘马上火冒三丈!她挽一挽袖子,做出要跟谁拼了似的架势,厉声骂道:
“嚼牙巴的!没天良的!死儿绝女的!冤枉人没得好死!呃,是哪个说的?老娘们找他去拼了!”说着就往门外冲。
“爹!你这是……”郑百如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
已经跨到门外的三姑娘,闻声转过头来一看,只见老汉面色苍白,胡子打颤,两个眼睛都没得神光了。她忙回转身来,奔到老汉身边,呼叫起来:“爹!你……”
许茂举起拳头,“砰”一声击在桌子上,身子摇了几下,软瘫地倒了下去。
一屋子的人立刻忙作一团。好一阵,总算把老汉抢救过来,放在一只破马架椅里。随后,呼吸慢慢匀净了,嘴唇颤动着,但众人等了好久,老汉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唉!……”接着,就挣扎起身要回家去。众人又苦苦拉住他,不让他走,扶他坐下。
老汉的这一系列举动,明显地表明罗祖华带回来的消息是确有其事。这倒使三姑娘有些气馁,感到自己理不直气不壮了。她愤愤地问道:“爹!老四……他们……真有那种事么?”
许茂老汉心中明白,那天晚上“闹贼”的事,虽然被他严密地封锁,而如今到底是泄露出来了。但他当时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那个“贼”竟然是他的大女婿!
“天啦!我前辈子究竟造了多少孽啊!”
老汉不由自主地发出呼天叫地的喊叫来。这一下,三姑娘和罗祖华就一切都明白了。
“硬是真的!”三姑娘失望和愤怒一下子全部归结到四姑娘身上去了。“这个死不要脸的,才看不出来哟,许家姑娘们的名声都叫你丟尽了!”她这样咬牙切齿地想。
“唉!”郑百如也叹一口气,表示他对此事感到意外和遗憾。但他却说:“发生这样的事情,依我看,怪不得秀云。秀云的德行,我还能不知道么!责任应该说是在老金身上。这个人,我不多说他。只是,今天在连云场上,他还跟着秀云一路呢!”
“真的呀,今天?”三姑娘和罗祖华同声惊问。
“是呀!”郑百如回答。接着就埋下头,很沉痛地说:“其实呀,发生这种事,我也有责任。我要是当初不一时气盛,跟她离婚,哪会发生这样见不得人的事呢。唉!”
老实人罗祖华感动得差点儿掉下泪来。他从失措的境地里清醒了,正要对郑百如说一句什么话儿,却看见外面的田径小路上走来一个人,他立即又惊呆了。
四姑娘许秀云在失望的痛苦中过了小桥,沿着河边小路往家里走,突然想起早晨三姐和三姐夫邀请她吃午饭的事。她想:三姐是个直性子,不去,她会不依的。再说,回去一个人也冷冷清清,倒不如去坐一坐吧。于是她手上挽着个布包袱,绕过一段田埂路,向着这儿走来了。
然而,迎接着她的是——三姐夫惊愕地盯着她;三姐怒气冲冲,秋风黑脸地瞪着她;老汉忿然地动了一动身子,又撇过脸去;还有郑百如阴冷的目光。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啊?”四姑娘木然地站在门口。真是众叛亲离!这些年,各种各样的冷遇和委屈,她已经受得多了,但是,这样的场面却是头一回,不由得感到万箭穿心,悲从中来!她咬着牙忍着泪,毅然转身离开了罗家大门。
郑百如随后跨了出来,招呼道:“秀云!秀云!等一等,你等一等呀!”
四姑娘听见这声音,浑身一阵冰凉,她加快脚步往许家院子走,绕过一块块水田,踏着枯黄的小草,差不多是在放小跑了。
这里,郑百如回转身来,向着屋里几个愤怒而又失措的人,庄严地声明道:“爹,三姐,三哥,请大家不要着急,不要责怪秀云,我不责怪她!不论别人说她什么,我不听。我要求复婚,这决心是下定了,不改了。这,还指望你们搭个手呢!”
他这一席话,完全出乎三个人的意料,这是多诚恳,多有肚量呀!
罗祖华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向他伸过手去了。三姑娘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她正担心着郑百如会因为那个意外的“丑闻”而放弃复婚的打算,要真是那样,往后的四姑娘不是成了一个可怕的“包袱”么?
许茂老汉注意地打量着郑百如。这么些年来,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身材适中的人。他痛心地慼到,自己从前对这个红极一时的女婿不信任,是多么的不应该。
随 后,他们重新围着方桌吃饭,大人和孩子们的肚子都饿了,红苕稀饭吃得格外多。只有许茂老汉的胃口不好,他吃不下去。这一天他经受的痛苦太多了!据 说,怄气是很伤脾胃的。而且,对于未来的估计,他并不像三姑娘、罗祖华以及郑百如他们那样乐观。刚强自信的老汉,这会儿变得忧心忡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