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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少春卸下蓑衣斗笠,在床沿上坐下以后,开门见山说道:“金东水同志,打搅你了。没想到我们两个这么晚还来打搅你
吧?”
她向两个孩子仔细看了看,忽然想起初来葫芦坝那天,在柳溪河桥头看到的那个情景来了。她笑着对老金说:
“其实,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那天下午,在桥头上,这个小女孩吵嚷要你给她摘花。那时,我们就会过面了。还记得吧?”
金东水回想了一下,终于记起来,于是他的神情也不再怎么紧张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回答道:“这小娃娃,调皮得很,她要什么,就得给什么,我总是拗不过的……”
倒是长生娃懂事,他望着许琴认真地问道:“么姨娘,你们吃了晚饭没有啊?没有吃吧!”九姑娘说:“吃过了。”
颜少春却打断老九的话,慈爱地望着长生娃,说:“还有饭么?给我们一个添一碗来吧,真有点饿了呢!”
“有!还有!”长生娃兴高采烈地回答。他看了父亲一眼,又说:“柜子还有挂面呢。我给你们煮。”
颜少春忙说:“不不,我们不吃挂面,红苕就挺好吃的。”
长生娃觉得既是稀客,就该煮挂面,因为在他们家的食谱里,挂面已经是最高级的饮食了;两把挂面存留在柜子里好几个月,还舍不得煮来吃呢。——这一令人心酸的情形,颜少春完全能够体会得出来,她抓住长生娃的手,说:“今晚上不吃你的挂面了,以后一定来吃。”
“以后?啥子时候啊?”长生娃天真地问。
“我说以后,就以后吧。或者明年这个时候,怎么样?哈哈……”
颜少春和九姑娘吃起红苕稀饭来了,泡萝卜在她们口里咬得
脆响。一边吃,颜少春从怀里取出一沓纸来,放在桌上,这是老金交给龙庆的那份规划。
“你这个远景规划,我很仔细地看过了。很有意思,了不起啊!这次区委会上,大家对葫芦坝这个因地制宜的规划,反映很强烈,真亏你想得到啊!把这葫芦颈 挖开,让柳溪河从这儿流,利用河水的落差,修一个小型电站。……你打算把围绕葫芦坝的河床全都填土造地么?那样,会增加不少耕地,可是,一点儿河道都不留 下,要是夏天洪水下来,靠这个新的河道,流得赢么?大家给你建议,最好是在原河床里留下一条排洪沟,那样,也不至于少造多少耕地啊。……灌溉的问题,有了 电就好办,可以扩大葫芦颈上这个提水站。建小型水电站,那可是要花一笔钱的啊,你的计划上没有把这个写清楚,你们大队能够凑得出多大一笔钱呀?”
颜少春说得很慢。到这里,她放下碗筷沉思地望着金东水。
九姑娘今天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规划。她简直有点吃惊了!她默默地想:要真的实行起来,打穿葫芦颈,改造旧河道,建起水电站,还能增加耕地,那样一来,葫 芦坝的面貌就要大大改观了。……想到这里,她才抬眼看了看老金。老金很兴奋,脸上露出憨厚的微笑,眼里放出诚实的光芒,正不慌不忙地回答着颜组长的提问, 解释着一些计划的细节。……看着这副表情,九姑娘觉得,眼前这个大姐夫,还是从前的诚实正直的大姐夫啊!但是,流传在人们中间的那个丑闻呢,难道那是谣言 么?……
“钱么?”老金回答道,“目前,葫芦坝各生产队是拿不出钱来。前些年积累的粮食和公积金都花光了。……我是这样计划的:先改河道,造出土地来,从增如耕地面积上去增加产量,积累下修建小水电站的钱,只要三年就行了。”
颜少春说:“三年倒是不成问题。到时候,还可以从国家争取一笔款子嘛。这一点,你们区委表示愿意帮忙呢。只是,还有个问题:挖开这葫芦颈,需要多少人,你计算的是不是准确?一冬一春,
除去田间管理以外,能不能抽出那许多劳动力来呀?”
“这……我是按过去的劳动定额和劳动效率计算的,如今出现的新情况,我倒估计不足呢!”金东水回答,他心中暗暗佩服这位工作组长的细致。“她不仅是个热心人,还是一个搞农村工作的行家里手呢。”他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
“除此以外,你还想到一些什么问题?”
“有些计算还不够准。”
“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问题啦?”
颜少春紧盯着金东水。她希望老金能够察觉出他的计划里的一个不容忽视的大问题,她不愿马上直接向他指出来。老金埋头翻阅着他这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草稿,吃力地思考着:问题在什么地方呢?
“比方说,”颜少春启发道:“要是真的动起手来,你没考虑过会出现什么新的困难么?没有动手以前,倒不妨把可能出现的现实问题,考虑得周到一些。”
老金突然明白过来了。他有些丧气地说道:“哎,这规划,原来不过全是纸上谈兵!一切计算,都按着过去的定额,可现在,那些定额早取消了!更没有计划到要开现在这么多会议,要误这么多
工……还有……”
“还有什么啦?”
“还有大家的劲头儿……干部队伍……”
金东水一往问题方面想,就有越来越多的问题涌现出来。最后,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唉,现在搞这个,不过是空谈!”
“不,不是空谈。”颜少春好像很满意金东水的回答似的,她笑道:“不是空谈。你现在既然明白过来了,实现这个规划有许多困难,那么,你敢不敢迎着这些困难去干起来?”
“我?”
“是呀!你来领导大家干起来。我们帮你创造一个安定的有利于大干的环境,怎么样?……区、社两级党组织这次重新审查了过去对你的处分,撤销了那个停职的决定,恢复你支部书记的职务。”
“……”金东水惊得有点傻眼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颜少春和颜悦色地笑道:“怎么,太突然了吧?哈哈哈……明天,你们公社党委就要派人来宣布这一决定。这是一个正确的及时的决定,所以我先给你通通气。”
这个消息不仅使老金感到吃惊,许琴听着也感到太突然了,她惊愕地望着颜组长那温和宽厚的容颜,心想:这位组长既然说了,那就一定是要算数的,但是,那些关于大姐夫的传闻呢?……真是,葫芦坝的问题越来越复杂了。
小长秀躺在九姑娘温暖的怀抱里睡熟了,她转身轻轻地把小侄女放到床上去。当她回过身来无意中往门口瞟一眼时,她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一颗心咚咚地跳起来了!
——吴昌全光着头站在门口,脸上十分难看,蓬松的头发在滴
水。
“大老俵!”吴昌全叫着老金,却没有看一眼许琴。
“快进来,昌全!”金东水兴奋地招呼。
颜少春忙起身去将昌全拉到桌子面前来,说道:“坐下坐下,你这位农业专家来得正好!快看看这份规划。”说着,她顺手从墙上取下一条毛巾给吴昌全,“擦一擦吧,你怎么草帽子都不戴一顶出来啊!”
吴昌全很难为情地接过毛巾,往头上胡乱擦着。这位因为与七姑娘的偶然重逢而怅然若失的青年,是在家里晚饭桌上跟齐明江吵了一架跑出来的。两个年轻人终 于爆发了这场争吵的原因,是颇微妙的,不过直接导火线却很简单:饭桌上小齐同志批评吴昌全没开会就公然离开会场,要他好好检讨;吴昌全偏偏不吃他这套,两 人就顶起来。顶起来之后,小齐同志当着金顺玉大娘的面揭昌全的老底,说昌全“害相思病”,“妄图追求资产阶级爱情”等等,金顺玉大娘听得不明不白,也一旁 批评了昌全几句,于是,吴昌全就气得跑了出来。他心头闷得慌,在风雨中乱窜了一阵之后,想起老金来了,他下决心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向他一向信赖的“大老俵” 倾吐出来,希望减轻一点精神上的负担。……哪知,来到这儿,却又遇上别人在这里。
吴昌全忍着心头一团火,勉强地浏览着“远景规划”,而其实,并没有留神那些文字和图表。
颜少春依然和老金继续着他们的谈话。
九姑娘给吴昌全倒了一碗开水,两眼脉脉含情地盯着他,心里在想:
“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呀?……他是不是听到关于我上调的消息了?……他是不是在到处找我,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四
许秀云离开从前的尼庵前那棵银杏树,毅然朝前走去的时候,在那一瞬间,她已经忘了自己的一切痛苦和冤屈,愤怒和复仇的情绪控制了她的身心。
俗话说:温驯的小猫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也会使用爪子和牙齿的。四姑娘被她三姐奚落一顿,正感到孤独无援、失去了一切勇气的时候,无意中听见了郑百 如和小齐两个人的谈话,顿时使她心惊肉跳,愤怒得浑身发抖!她明白了:他们对她造谣中伤还不够,还要借这个伤风败俗的谣言去迫害老金!……她不知从哪儿来 的勇气,决定要揭发他们的阴谋,要保护自己的亲人。
她要这样做,是不难的,因为她知道郑百如干过的许多罪恶勾当,只消把那些事实公诸于众,他郑百如还能横行下去么!等到什么样的真相都大白于天下之时,她自己的生活也才有可能来一个
彻底的改变。
对!生活在苦难中的四姑娘,只有反抗命运的捉弄,才能走向光明。
她勇敢地向前走着。头上的斗笠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丢失了。细雨湿透了她厚实的黑发,淋湿了她的肩头。不一会儿,她伫立在路上碰到的第一个人家门前,她要从这儿开始,去敲开葫芦坝上每一个庄户人家的大门,去宣布郑百如的罪恶历史!
她稍为犹疑了一下,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老头大为惊疑地望着头发流水、面色苍白的许秀云,问道:“你敲错了门吧”说罢,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四姑娘退到路上来。一分钟以后,她又敲开了另一家大门。一个中年女人立在灯光中。四姑娘马上上前去,说道:
“大嫂!我是来向你们揭发……”这声音在她自己听来都是陌生的。不等她说完,那个女人已经把大门关上了,嘴对着门缝向四姑娘说:“许四姐,不是我不让你进屋,实在是我们老二病重。……”
四姑娘又退回到路上来,她失望地想着:人家已经把她当成个不吉利的女人了。
这不由更增加她的愤恨!她向前走去。敲开第四家房门,急忙忙说道:
“郑百如不是好东西,他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男女关系……啥样坏事都干!他……”
门首的灯影中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被四姑娘披头散发的形象和没头没脑的语言吓慌了,断定自己遇着了一个疯子,便立
即关上大门。
四姑娘被一种强烈的愤怒鼓励着,去敲开一家又一家的院子门。然而,那些人一听到郑百如三个字,就吓破了胆,生怕招惹是非,谁也不愿听她把话说完就关上了大门。
随后,四姑娘又不顾一切地去敲着那一家低矮的屋檐底下的破板门。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屋里没点灯。“哪个呀?”黑暗中,一个男子的声音问。
“是我……”
划火柴的声音。灯亮了。肮脏邋遢的板床前面立着一个只穿裤衩的男子。这是谁?不就是葫芦坝上有名的二流子光棍江秃子么!这人从前跟郑百如一块儿造反,至今还是郑百如的枪筒子。……
四姑娘返身就跑。
江秃子提着裤子追了出来,叫着:“你跑什么呀?老子又不吃你……转来呀,四姐儿……”
四姑娘没命地奔跑着。
―直跑出了三小队的地界,来到四队金顺玉大娘的门口,她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她抹着头发上的雨水,渐渐地,她怀疑起自己的行动来了。人们见了她,都像 见了疯子一般,这是怎么回事啊?活了二十九年,性情温柔敦厚,品格端庄的许秀云,平日里不曾大声高气地说过一句话,不曾与人生过口角是非。今晚上这种举 动,太突然了,人们难以理解,那是很自然的。当她冷静下来,思索着刚才的行动时,占据着她整个心灵的悲哀情绪又浮了上来,把她那一点点勇气都驱赶得一干二 净了。
她恢复到原来的老样儿了。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但是,她仍想碰碰运气。她不能就这样任凭命运的摆布。于是,她上前去敲金顺玉大娘的门。这一次,她事先想好了该说的话,谁不知道金顺玉大娘是个正直热情的好人?她一定肯帮四姑娘的忙。
门开了。金顺玉大娘惊讶地望着雨夜来访的四姑娘,急忙拉着她湿漉漉的膀子进屋,让她坐下,给她舀来一碗滚热的稀饭。
“吃吧、吃吧,有啥话,吃了再说。”金顺玉大娘热情地望着她。但她哪里吃得下!
一旁坐着吴昌全和齐明江,他们两个都气鼓鼓地互相瞪着眼睛。看样子,四姑娘进屋之前,他们好像正在吵架呢。
金顺玉大娘见四姑娘怔怔的,不摸碗筷,便问道:“有什么急事么?快对我说吧!”
四姑娘低声说:“我……打扰了你们吧?”
昌全瓮声瓮气回答:“我们在吵架,你来正好,来评评道理吧!”
小齐同志一口接了过去:“许秀云!你来干什么?你的问题不小呢!在第二阶段大批判中,要好好检讨才能过关啊!只要检讨得好,老实交代问题,跟老郑复婚,还是没得问题的。……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我们这儿在讨论工作呢。”
金顺玉大娘一听这话,不由大吃一惊。她忙伸手抱住四姑娘冰凉的肩膀,像生怕这个可怜的女人走掉了似的,说道:“齐同志,你的话从哪儿说起呀?内情都不了解,就叫人交代问题……”
小齐同志一本正经地说:“材料都搞好了,明天支委会硏究,你别给运动泼冷水!”
四姑娘突然挣脱了金顺玉大娘的手臂,像逃跑似的,奔大门去
了。
她在凄风苦雨中,艰难地行走着。
“姐妹们,乡亲们,还有工作组同志,他们都把我当成仇人,当成坏人啦,所有的人们都和郑百如那个坏蛋联合起来压迫我……”
她伤心地忿忿不平地想着。生活向她关闭了所有的大门。她彻底失望了。这时候,她想到了死。
唉,葫芦坝是多么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