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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苦水中的四姑娘,本来就够苦的了。今天走进会场以后,从人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和郑百香等几个女人不干不净的言语中,又一次意识到自己面临着 一场新的迫害。整个会议进程中,她被自己羞愧和忿懑的情绪压迫得抬不起头来。没遮没拦的窗洞里灌进来的寒风,冻得她全身发抖。人家在有声有色地描绘着一个 无中生有的可怕故事:那天晚上许家院子闹贼,金东水怎样钻进了许秀云的屋子!……对于一个正当的农村妇女,还有什么迫害能比对她名节贞操的中伤更难忍受的 呢?……她想哭,哭不出来,她要喊,喊不出口,她要向众人申诉她的冤屈,可是却不知怎样开头。……当她看到三姑娘走上大殿,和郑百香闹开以后,才感到了一 点点慰藉。心想,她的三姐为她打抱不平了,到底还是自己的亲人好啊!
三姑娘使劲从自己肩膀上搬开了秀云的手,轻轻将她推开,自己后退一步,冷冷地说道:“你哭啥子?迟了!”
秀云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三姐,我没有那些事,我……冤枉啊!……”
罗祖华赶了出来,正碰上这个场面,不由得被秀云伤心的呼唤感动得掉泪了。
向来嫉恶如仇的三姑娘也不能不为之所动。但她却依然冷冷地说道:
“你呀,你!女人家兴这样做的么?脸皮子还往哪儿放啊!爹叫你气得倒了床,姐妹们脸面全叫你丢尽。……唉,当初,耳鼓山你犟着不去,我都依了你,郑百 如要求复婚,我来给你说,你却连我这点面子都不给!……原来,你……唉,就算你想嫁给金大哥,金大哥也愿意娶你吧,你们总该明来明往,先给我们打个招呼 呀!如今闹出事情来了,你做得受得,我许秋云眼睛里放不下柴棍儿!”
三姑娘斩钉截铁地说到这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用命令的口气对罗袓华说:“走嘛!关你啥子事”
罗祖华迟疑地跟着妻子走了,一路走一路揩眼泪。
细雨绵绵。
秀云被丢在银杏树下,她感到浑身无力,失魂落魄地将身子靠在湿漉漉的树干上。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夜色掩盖了葫芦坝的原野。
大殿上,小齐同志的八股终于念完了。一阵杂沓的脚步踩着泥泞,急匆匆地走了过去。又过一阵,随着两支雪亮的电筒光,从大门里最后走出两个人来。他们一路走,一路在说话。
小齐同志的声音:“今天总算把第一阶段的工作告了个段落。明天开始第二阶段了,要用大批判开路。现在不是掌握了一些点么?可以先批起来。呃,刚才那两个吵架的女人是谁啊?”
郑百如的声音:“一个叫许秋云,是许琴的三姐。一个叫郑百香,是我的姐姐。”
“哦,那就算了吧!那个金东水的材料凑得怎么样啦?除了过去那些问题外……”
“又有一个新的问题。”
“哪方面的问题?”
“作风方面的……说起都臭人!搞男女关系!”
“啊?跟谁搞?”
“跟……哎,齐同志,我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怎么回事情?”
“跟许秀云呀!我正说要跟她复婚……”
“哎,那就不复了吧!”
“不,齐同志。要复。那件事责任全在金东水,秀云嘛,我可以
原谅她……”
“呵?你的风格这样高么!”
“哎,齐同志,你还没有结过婚,你不了解,这夫妻之间,原是难解难分的呀!”
“呸!我不要了解那些资产阶级情调!……呃,老郑,你看许琴……今天这个安排,她不会不高兴吧?”
“当然高兴嘛!调出去的机会,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啊!”
“嘻嘻……”
脚步声去远了,再也听不见他们说话。但是,这些对话却像鞭子抽来似的,把四姑娘从昏昏蒙蒙中惊醒了过来。
面对葫芦坝茫茫的夜色,纷飞的雨箭,呜呜的寒风,四姑娘毅然离开银杏树下,踏着泥泞,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此刻,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哪怕是一棵小草,一只小虫,它们都在集聚着自身一切的力量与这冬天的严寒、霪雨作最后的抗争,以使自己胜利地度过这漫长的冬季,去迎接那风和日丽的春天。
三
连日来凄风苦雨,葫芦坝路断人稀。坝子上的庄稼人没事都不往这儿走,耳鼓山也没有谁从这儿经过。只有金东水一家三口住的这座小草棚顶上,升起袅袅炊烟,才使得这荒漠的孤岛显出一丝儿生气。
这几天,可憋坏了两个孩子。他们不能出门,只好呆在屋子里。屋子又窄又小,他们憋得慌了,就蹲在低矮的屋檐底下,像两个成年人似的,默默地沉思着,时 而抬头看看天空。这样的日子,在幼小的心灵中留下的怅惘之情,是永远难忘的,他们将来长大了,住进高楼大厦以后,当他们凭窗远望的时候,也一定会记起这
些童年生活的情景来。
他们盼望着忽然云破天开,雨住日出。这心境,尤其数小长秀更为急迫。因为在她想来,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只有等天晴以后才会实现:那时,爹爹将挑着柴上街 去卖,卖了柴,爹爹不仅要买肉,还要给她扯花布衣裳;那时,她将在街上再次见到她的四娘。……这一切,都是前几天,和四娘分别以后,金东水对小长秀许下的 愿。老金成天读书,从早晨直到深夜。他几乎完全改变了一个庄稼人的生活方式,仿佛他不是葫芦坝上的倒霉庄稼汉,而是一个“学者”似的。这看来是一个非常奇 特的现象。但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越来越多的庄稼人已经认识到:美好、富裕、幸福的生活,是等不来、盼不来的,要干,才干得来!“革命”不 是挂在嘴上的,哪怕你说得嘴巴出血也不顶用,得看你是不是多打粮食,增加收入,使庄稼人得到实惠。各种各样的“精神刺激法”都已试验过,对于庄稼人来说, 实践证明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金东水做党的工作,有过顺利的时候,也有过坷坷坎坎。他不想去追究个人的恩怨,他只怪自己没本事。现在,他拼命地学习生产建设的本领,为的是弥补过去 的损失。这个当过兵的庄稼人,太顽强了!他不相信葫芦坝的生活会永远这样乱纷纷下去,他什么时候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站在革命队伍外边的人。虽然人家不叫他 去开会,把他冷在一旁。看到郑百如的所作所为,金东水觉得自己道德上的力量超过他。
开社员大会,郑百如不让队长通知金东水参加,完全把他抛在革命队伍的行列以外了。他当然不知道人家正在打他的主意啰。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丝毫不影 响金东水把自己的全副精力放在葫芦坝未来蓝图的筹划上。这会儿,他面前这本《小型水利电站设计》,把他的心思完全钩住了。
老金手不释卷,一个劲儿钻书本子,可就把长生娃子苦了。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子,自从母亲死后,不知不觉之中变得成熟了。过
早的成熟当然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此刻,长生娃正在灶下烧火,柏树枝柴是湿的,燃一阵熄一阵,冒起滚滚浓烟,而长生娃的小嘴对着灶门,吹啊,吹啊,一脸通红,眼泪花花都给柴烟熏出来了,还一个劲地吹。小屋里烟雾弥漫,长秀捂着眼睛直喊:
“烟烟烟,飘那边。烟烟烟,飘那边……”
老金终于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望了望任劳任怨的长生娃,不由得心里一动,说道:
“别吹了,让我来烧吧。”
“不,你要看书……”长生娃揉着眼睛,懂事地说,“马上就燃起来,你别管吧。”
小长秀从床上跳下来,自告奋勇对长生娃说道:“哥哥,我来帮你吹!”
长生娃忙制止她:“不要来,不要来……”他双手握着火钳,往灶门里使劲儿一捅,柏树柴发出一阵啪啪的爆裂声,终于“轰”的一下子燃烧起来了,红红的火光映着长生娃那抹着几道黑灰的小脸,他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老金望着这个情景,又爱,又怜,又不免有点心酸!
要是妻子还活着,孩子不会遭此折磨,这个家庭也不是如此境况吧?
老金掩上书本,跨到灶前去代替长生娃烧火。他顺手将一个柏枝把儿放进灶门,立即,火光又熄了,代之而起的又是啪啪的爆裂声和滚滚的浓烟。他嘟着嘴去 吹,不顶用,长生娃也凑过来吹,小长秀忙挤到他们父子二人中间,呼呼地往灶门里吹气。三个人都吹,到底还是给吹燃了,火光映出来,兄妹二人笑了,老金也笑 了。
然而,老金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刚才撩开了的思绪,他又怀念起自己那已故的贤淑妻子来了。他想:孩子太小了,他们不应该这样幼小就没有了母亲,他们的娘,过早地离开这个家庭,太叫人遗憾!但是,孩子们失去了的母爱,什么时候还能回来,还能补偿
么?……
四十岁这个年龄,是人的一生中复杂而又富于诗意的年岁。当金东水跨过这一微妙的年岁时,过往的记忆、未来的途程,都是十分清晰的。壮志未酬,而容颜渐 老,未曾磨灭的青春的力量,与初见的白发,是那样尖锐地矛盾着。……一个庄户人家,屋里没有一个女人,本来就有许多的难处。老金呢,他和我们所有的人一 样,需要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幼小的孩子需要一个慈爱的母亲,他需要一个贤淑的妻子,一个志同道合的亲人。这,当然不是为了烧锅做饭生娃娃啰!
忙碌了好一阵,当他们的晚饭煮熟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一盏风雨灯挂在屋梁上,把小屋里简陋的陈设照得亮堂堂的。但是床铺、方桌、几条板凳,以及锅 灶、瓦缸,这些东西没有一件是属于老金自己的。火灾以后,他是一无所有了,全是龙庆、金顺玉大娘这些同志、亲朋给他借来,以维持起码的家庭生活。要不然, 他金东水就只能带着病妻和孩子蹲到别人的屋檐底下去,要不就拖儿带女,背井离乡,去参加活跃在铁路沿线的那些逃荒的队伍。……不!他想也没有想过要离开这 个葫芦坝,在这儿倒下去,还得在这儿爬起来,葫芦坝未来的美丽图画还揣在这个下台支书的心头呢!他还准备着要干一番事业呢!他那开花开朵的蓝布棉袄里头, 裹着一颗热烈跳动的心,不管眼下日子过得如何窘迫,他的外貌却总是显得不卑不亢,他的精神总是饱满的。
给孩子们一人添上一碗稀饭,把小长秀抱上高板凳,老金自己盛了一海碗红苕,一家人就热热闹闹地吃起来了。
方桌中央放着泡萝卜。小长秀问她爹:“明天……要买肉肉回来‘欺’(吃)么?”
老金肯定地点头:“对!明天,一定买!”
小长秀欣然地笑出声来。她拍着手,对她的哥哥说:“明天‘欺’肉,明天‘欺’肉……”
长生娃知道,因为落雨,明天不可能有肉吃。但这个过早懂事的孩子也知道怎样安慰他的妹妹,他说:“对,对,明天吃,明天吃。”
小长秀突然又问她爹:“明天赶街街,四娘还在那儿等我么?”
老金没有回答。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想对孩子说假话。长生娃停下筷子,忧郁地盯着父亲那犹疑不定的眼神。
但是,小长秀偏着个小脑袋,望着她爹爹,那模样很是固执,不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小姑娘决不依的。
这可真把老金难住了。一会,他笑道:“乖女子,快吃饭啊,一会冷了。”
长秀却娇嗔地摇着头。
真是笑话!四姨子怎么会在街上等他们呢?不会的。但是,要如实告诉孩子说四娘不在街上等她,那么,她立即就会摔了筷子哭闹一场的。这可怎么办呢?
生活曾经给金东水提出过若干有关人生的重大问题。那些问题没有把老金难住。可是,小姑娘提出来的这个小小问题,他却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了。
长生娃见他不说话,便代他安抚小妹妹说:“秀,别闹了,快吃饭吧,明天,四娘在街上等你哩!”
“呵”小妹妹向小哥哥转过脸来,不无怀疑地望着他,“你不晓得,你不晓得……”
长生娃扯谎说:“我晓得,四娘一定要等你的,她亲口对我说
的!”
小长秀偏着头,似乎动开脑筋了。长生娃忙补充道:“你想嘛!四娘那样爱她的小长秀,她能不在街上等么?……她要抱着你去买肉,还要给你扯花布呢!”这一说,长秀终于相信了。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暖和的花小袄,这是四娘给她缝的。她肯定地点点
头,表示对哥哥的话毫不怀疑。
那种新的、撩人的思绪,此刻又在烦恼着金东水了。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这顿饭吃得并不快活。胃口向来很好,一顿能吃三海碗红苕的老金,才吃了一碗就再不想添了。而两个孩子却在不停地唠叨着,孩子谈话的题目又总是与他们的四娘有关。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小屋门口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最先听到这声响的是长生娃。这娃娃警惕性向来很高的。他用眼神制止小妹妹的噜苏,对他爹说:“有两个人到门外头来了。”
果然,推开虚掩着的屋门,两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一前一后跨了进来。
太突然了!金东水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他显得有点窘,慢慢地站起身来迎接两位女客人。
走在前面的是许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首先招呼她的大姐夫,她默默地卸下斗笠和蓑衣,就在小长秀身边坐了,摸了摸小侄女的脸蛋。
后面一位是工作组组长颜少春。
颜组长曾经两次到这小屋门前来,两次都遇到主人不在家。这几天,她在区委和公社参加会议,又听到不少关于金东水的事情,特别是,她把从龙庆手上拿到的 那份金东水写的计划书介绍出去以后,区、社两级的不少同志都表示了极大的兴趣。这样,就使她更急于想见一见这个被迫离职的支书。所以,天黑时,她刚回到葫 芦坝许家院子,遇着老九散会回家,便叫九姑娘陪她前来访问老金。
她们冒着纷纷细雨,踩着泥泞的小路走来。老九捏亮手电筒在前引路,这个姑娘,平时每当提到“金大哥”,就会滔滔不绝地表示崇敬和同情的,今晚却不声不响。颜组长问她一句,她才回答一句,弄得颜少春很费解。不过,由于想见金东水心切,颜少春也没
有多去过问九姑娘心头为什么那般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