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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前两天,有人从连云场给许茂老汉带来一封信。信是出嫁在川西坝子上的三个女儿联名写的。她们寄来一点钱,又说因为农田基本建设搞起来了,要改造“下湿 田”夺取明年水稻丰收,任务很重,这一次就不回来给老汉拜生了,请老人家多多保重身体,待春暖以后,欢迎老人家到她们那儿去耍一段时间。
许琴把信念给老汉听了以后,他没有说什么。这天,他拄着木杖亲自到连云场邮政代办所去取了汇款回来。他对许琴说:“叫你三姐、四姐、七姐,晚上都到我这里来。”许琴奇怪地问:“全都叫来,干什么呀?”
晚上,几个姐妹先后来到许茂的卧室里,围坐在老汉床前,气氛不免有些紧张,看着老汉瘦骨嶙峋的面孔,大家都忧心忡忡的。许茂耸起高高的眉棱骨,说道:
“都这么看着我干啥?怕我活不长了,是不是?咳……胡说!我还不得死!”
三姑娘笑道:“看你说些啥子嘛!我们才不那样想呢。你老人家多活些年辰,看看好世道吧!葫芦颈要挖河啦,这可是给子孙后代做的好事啊!你还没有听说吧?”、
许琴忙告诉大家:“爹听说过了,颜组长为这个事,还专门征求过爹的意见呢!颜组长说,等爹的病好了,大队专业队要请爹去当参谋。”
“七姑娘咝咝笑道:“呵哟!爹要升官啦!”
四姑娘轻轻拉了拉老七的袖子,暗示她别在老汉面前这样乱说话。
许茂锐利的目光突然停在四姑娘的脸上。四姑娘忙低下头
去。
这样过了好久,老汉才又开言道:
“你们娘去世的时候,对我叮咛又叮咛,要我好好把你们照看着长大成人,不能给她丢下一个……”
姐妹们的脸色阴沉下来了。老汉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一颗泪
珠。
“我没有把你们丢下,我尽了力!”老汉不无自豪地说,“没有辜负她……”
女儿们低声抽泣起来了。
许茂老汉继续说,有点语无伦次了:
“那些年你们年纪小,屋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入社以后,一年年好起来。我只说这辈子碰上好运气啦!哪晓得,到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以后,日子过得又不伸 展了。有时候,我真担心自己又回到解放前饿肚皮那些年月里去……我心想啊,自己还顾不了呢,哪顾得了你们呀!各管各的事吧。老九批评我自私,我想,你娃娃 懂个啥啦?一天不给你饭吃,你还有精神批评老子?亲不亲,邻不邻,一家人见了像仇人样!这些日子,我老是梦见你们娘,她埋怨我呢!老实说,我没有病,我的 骨头和五脏六腑结实得很,只是这脑壳里嗡嗡地吵架,吵得厉害的很呢!你们娘跟我吵,你们也跟我吵,我也跟我吵……”
说到这里,许茂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羞愧地望着他的女儿们。
随后,他就掀开枕头的一角,取出一沓小小的纸封帖,苦笑一下,怪难为情地对女儿们说:
“你们……以为我这些年真的穷了么?没有呢!我积攒着,悄悄存放起来。为的是防着哪一天挨饿。”
他掂了掂那一沓小纸封:“全放在这里了,这些年你们谁也不晓得!老九天天在屋里进进出出,她也不晓得。……存放在信用社里,我是不干的,这样放在身边更保险!……来吧,你们全拿去,一人一份。”
女儿们惊呆了,全都木然地望着老汉。老汉额头上沁出汗珠来了。
还是四姑娘冷静一些,她望着老汉额上的汗水,和脸上突然出现的亢奋状态,她担心老汉的举动里,包含着很不吉利的征兆,也许是……她不愿想下去。
“来呀,一人一个!”老汉把纸封撒在被盖面子上,说:“钱不多,意思够了。”
女儿们都不伸手。
三姑娘的脸色一沉,责备道:“爹,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我们姐妹们再没用,手脚总还是齐全的,还能养得活自己呢!今天晚上,你叫了我们来,原是叫我们听你说断头话,让我们来瓜分你的家私么?”
老七和老九一听这话,便觉得情况不好,急得大睁眼。一时里,姐妹四个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正当大家相对无言的时候,在外面跑了一天的颜少春回来了。
颜组长在葫芦坝大队召开了一个全公社大队支书和工作组员参加的现场会,让大家来对这个大队的远景頰划说长道短提意见。当然,也是为了用葫芦坝这个 “点”上的经验去启发一下各大队的干部们。她忙了一整天,但是一点儿也不显得疲乏,被一种工作的热情鼓舞着要干一番事业的人,是不会感觉到疲乏的,永远都 精神饱满。她见院子里静悄悄的,进了堂屋,却又发现许家的几个姐妹聚在许茂老汉的屋里,便一脚跨了进去,说道:
“呵哟,今晚上你们一齐都到了,在开家庭会么?”
姐妹们忙起身让坐。许茂老汉突然发窘了,他不好意思地用手去掩住那些小纸封。
颜少春像这个家庭里的一个成员,和妇女们一块儿坐下。问道:“你们在玩什么把戏呀?那是什么”她指着被盖面上。
七姑娘捂着嘴巴吃吃地笑。三姑娘也“噗”地一声笑了。老九见这情景,便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经过向颜少春叙述了一遍,并在结尾的时候,顺便说出自己的意见:
“不管咋说,我认为爹不把钱财看得那么重了,也是一个思想上的进步吧,我们大家应该欢迎爹的进步表现!……现在,既然爹一定要把这些钱分给我们,姐妹们又感到不好接受,依我看,干脆用爹的名义把这笔钱捐献给大队修水电站。眼下,大队的资金又很困难。好不好呀?”
老七说:“要得!献出去,还要给我爹登报表扬呢!”
三姑娘不同意:“登报表扬又怎么样?不当衣穿,不当饭吃,依我说还不如拿来打酒割肉,给他老人家改善伙食,养得白胖胖的,多活些年辰!大家有没有意见?”
四姑娘觉得各种办法都不好,她没有发言。
大家都望着许茂老汉。显然,女儿们的发言很有点使老汉扫兴。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闷起不开腔。
姐妹们很自然地把目光转向颜组长,想听听她说怎么办。颜少春笑道:“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按理,没得我的发言权,只是如今大家意见不统一,我就来当个裁判,要不要得?”
姐妹们说:“欢迎欢迎!”
“那就按许大爷的意思办吧!他要给你们,你们就领情嘛,至于老人家的吃呀穿呀,将来你们姐妹们各自尽心好了。这样不就搁平了么!”说着,她又对着许琴 和许贞二人:“你们的意思,别说你爹不会同意,我也认为不妥当。目前群众生活都有这样那样的困难呢,大队如果接受‘捐献’,影响不好。这里面有一个集体和 个人的关系问题呢!什么时候也不要马马虎虎,‘共产风’可是刮不得的。大队资金困难的问题,支部已经讨论了办法,靠自力更生,明
年多种些经济作物,再搞些集体副业赚钱。另外,国家银行还有一
点贷款。”
颜少春的话,叫许茂老汉听着很顺心。姐妹们也再没理由不接受许茂老汉的馈赠了。她们推推搡搡的,谁也不先动手去取自己的一份。后来,就由老九分送到姐姐们手上。颜组长在一旁看着,笑得合不拢嘴。
各人都拿到一份。老九把属于八姐、六姐、五姐、二姐的四份也一一写上名字。最后,大家发现被盖上面还放着一份呢!
剩下的一个小纸封,孤单单地放在那里。颜少春一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问道:“谁还没有拿到呀?”
“都拿到了呢!”老九回答。
许茂欲言又止,姐妹们都低下头去。四姑娘首先悄悄地抽泣起来,接着,另外三个姐妹都哭了。许茂老汉使劲咬着自己的唇髭……
颜少春终于明白过来了:许茂的九个女儿,目前只有八个了。“她们的大姐——金东水的妻子——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但是,许茂老汉为什么偏偏又这样分配呢?”颜少春想。她早已听龙庆介绍过许家大姑娘断气以后关于棺材问题的故事,她也了解到这些年来许茂老汉和金东 水之间早已生疏了的关系。她思路一转,忽然想到,“是不是许大爷回心转意啦,对大女婿的境遇表示同情啦?这可是一个值得高兴的变化呢!”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颜少春故意对大家说道:“许大姐既然都不在了,何必再给她留着一份嘛!这样让你们一家子勾起那些旧事来,白白地伤心一场,何苦呢?”
老九擦擦眼睛,提议说:“这一份,明天我给金大哥送去吧!”
大家表示这样办最好。
可颜少春却说:“老金要是不收下,又怎么办呢?这是许大爷送给大女儿的,人都不在了,我要是老金,也断然不好接受的。”
许茂老汉一听这话,也露出十分为难的神态来了。依他的原意,这一份是送给金东水的,这是他对自己过去行为的批判,也是他向大女婿表示和解的一个信号。 老汉接受生活的教训,对这些年来活跃在葫芦坝的两个有名人物——金东水和郑百如——终于有了一个正确的认识,谁是谁非,他心中明亮了。
但他在分配这个纸封儿的时候,却忽视了一个不应该忽视的因素:金东水这个人,是一个硬汉子,人穷志不穷呢!再说,如今人家又当支书了,咋能接受钱财呢?
颜少春眼珠一转,笑道:
“嗨,我这个人啦,就爱多管闲事!还是我来提个建议,看行不
行?”
“快说吧。”三姑娘催促着。
“许大爷一定要送金东水一份,又怕他不接受,这是一件难办的事。不过,既然老人有这份心意,依我说还是得叫他收下。你们不晓得,目前老金的日子过得够 困难的啦!前两年为了给长秀的妈医病,欠下的债到如今也还没有还清,三爷子连个自己的屋子都没有,一张床,一条被盖……哎,看着真叫人难受。家里没得个女 人,鸡鸭都养不起一只,往哪儿去找一个油盐钱?我们要给他一点民政救济款吧,他又高矮不接受。呃,看我扯到哪儿去了!……回过来说我的意见吧。依我看,九 姑娘送去,他一定不会收的;就是许大爷,你老人家亲自送了去,他还是不会收的,必须换个办法。”
“换个什么办法呀?”众人着急地问。
“换一个间接的办法。”
“哎呀!你莫绕圈子嘛!”九姑娘埋怨起来了。
“好!不绕圈子吧!”颜少春快活地说,“九妹子,你把你大姐那一份,交给你四姐吧,秀云会知道怎样安排这笔钱的。这就叫间接的办法。不过,实际上是一回事。”
她的话,使众人听得愣头愣脑,就是四姑娘本人,也感到吃惊。
而颜少春不等大家回过神来,又一口气往下说了:
“我不是说过了嘛!我这个人就爱管闲事。嘿嘿……这一回,来到葫芦坝,住在你们家,我想,趁这个机会当一次‘红娘’吧!给秀云找个好婆家……还不知许大爷肯不肯赏我这个脸哩?”说到这儿,她又哈哈笑起来。
姐妹们已经听明白颜组长的话了。她们脸上现出放心的神情,望着面前这个自愿做媒的工作组长。
四姑娘早已羞得把头埋在膝盖上了。
许茂老汉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先是吃惊,后是沉思。当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脸上,等他表态时,他干脆把眼睛闭了起来。三姑娘说:
“哎呀!闹了这半天,是这么回事啊!我为啥从前就没有打这个主意呢?害得四妹惹了那么多的气怄!”
七姑娘问:“四姐,叫你跟金大哥合户,你没得意见吧?”
老九自己觉得姑娘家,不便过问这件事,她不开腔,心头却很同意这门亲上加亲的喜事。
“许大爷,我来讨个喜讯,你不肯赏脸么?”颜少春紧追着问许茂老汉。
老汉终于克服了自己的难为情,睁开眼睛,望着颜组长,一本正经地说道:“这……这可要劳烦颜组长了,事情要真能办成了,一定要请你多喝杯喜酒!好!拜托,拜托。”
“哈哈哈!”颜少春大笑起来,“不用再拜托啦!我这可是‘先斩后奏’呢。现在,我就等着喝喜酒了!只是,希望快一点儿喝到才好。”
许茂挑起眉毛,大睁着眼:“呵!……”
接着,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是他见到过的所有的共产党干部中最好的一个干部。
随后,九姑娘代表父亲,把属于她大姐的那个纸封硬塞在四姑娘的怀里。
接着,姐妹们就开始无休止地讨论起什么时候给四姑娘和金大哥办喜事的问题来了。大家的意见不一致。老汉主张过两年葫芦坝的生产翻了梢,金东水有了一个 比较好的居住条件以后再结婚;但三姑娘认为,两年太长了,不如明年好;老七和老九不同意上面两个意见,她们认为,建立新的家庭,只要男女双方相爱就成了, 不必去考虑什么住房条件等物质的东西,她们说:在老汉做生日那天最好。
“颜组长,你看行不行?”老七、老九问。她俩希望颜组长支持她们那种新思想。
但颜少春却说:“这个,我可不能乱说了,得看人家男女当事人。让他们去商量研究一番之后,通知我们这些客人就行了。不过,你们当姐姐妹妹的,还是早点把礼物准备一下为好。对不对呀?”
大家又说笑一阵。因为颜组长还没有吃晚饭,许琴忙去给她热饭。这一场特别的“家庭会议”就散会了。
送走了三姐,四姑娘神情恍惚地站在大门口。雪花轻轻地落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仰头拢了拢乌黑美丽的发髻。她有点不相信眼前的变化是真实的,她心里问:“真的么?这一切都在变,在好转,可这是真的么?……我怎么会感到好像不是真的呢?……”
经过一番周折的女人,站在新生活的门槛上,还有些迟疑哩!
雪花轻轻地轻轻地飞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