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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登云走后,这一家四口人又开始逐个向徐国强敬酒。晓霞对外公开玩笑说:"老年人和娃娃一样,可看重过生日了!年轻人常记不起给自己过生日!"
徐国强笑了,疼爱地看着他这个风风火火的外孙女,说:"娃娃过生日是盼长大哩!老年人过一个生日,就向坟墓走近一步……"
爱云瞪了一眼女儿。晓霞侧过脸给姐姐吐了一下舌头。润叶很快站起来,给徐大爷斟了一杯酒,说:"爷爷,我敬你一杯酒,祝你长命百岁!"
徐国强高兴地端起酒杯,对大家说:"咱们最后一块喝一盅吧!祝大家都平安康泰!"
于是,一家人就又都高高兴兴站起来,喝了这最后一杯酒……
酒宴完了以后,润叶就对家里人说,她学校有事,要赶快返回去。
她心事重重地离开二妈家,出了县革委会的大门,向学校走去。
在去学校的路上,她还是想着少安为什么没到城里来。这现在又过了中午,看来他今天也不一定来了。唉……她一路走,一路苦闷地踢着一颗小石子,直把这颗小石子一脚又一脚从县革委会踢到小学的门口。
她进了学校大门,猛地呆住了!
她看见:少安正在她宿舍的门口低着头转来转去——啊,亲爱的人,你终于来了!
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迈着两条软绵绵的腿跑过去了……
孙少安好不容易把家里和队里的事安排停当,才抽开身到城里来了。
前两天,他赶着把家里自留地的南瓜和西葫芦都种上了。为了赶时间,他还把他妈和他姐也叫到地里帮忙。父亲在基建会战工 地,又被强制给他姐夫陪罪,请不脱假。他不能错过播种季节。南瓜西葫芦,这是全家人一年最重要的一部分粮食。他还在自留地利用阴雨天修起的那几畦水浇地 里,种了点夏土豆,又种了两畦西红柿和黄瓜。这些菜一般家里不吃,是为了将来卖两个零用钱的。
至于队里的事,那就更多了。冬小麦已经返青,需要除草和施肥,尿素和硫酸铵比较简单,撒在地里就行了,但碳酸铵要用土 埋住,否则肥效发挥不了作用。需要好好把这些事安顿给副队长田福高,不敢让社员应应付付了事。另外,还要赶紧开始种黑豆和小日月玉米……直到他坐在过路回 家的金波父亲的汽车上往县城去的时候,还觉得有许多事没有安排妥当……现在,他已经到润叶的宿舍里了。
这是他头一次到城里单位来找她。尽管是老熟人,总还觉得有些拘束。
润叶已经给他打好了一盆洗脸水,水盆里泡了一条雪白的毛巾。
他犹豫地笑笑,说:"我不洗了……"
"快洗!坐了半天车,洗洗脸清朗!"润叶命令他说。"这么白的毛巾,我一次就给你洗黑了。"他只好走到脸盆前。
"你看你!这有个什么哩!黑了我再洗嘛!干脆,让我再提些水,你把头也洗一下!"
"不了,不了。"少安一边洗脸,赴忙拒绝让他洗头。他的头在这点脸盆里能洗干净吗?
少安洗完脸后,润叶立刻说:"走,咱们到街上食堂吃饭去!"
"我已经吃过了。"
"你大概早上吃过了!"
少安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太熟悉他了,什么事也别想瞒她。
他们一块相跟着往街上走。少安现在才发现润叶身上有些变化,似乎一下子老成多了。他半天才留意到润叶已经不梳辫子,变 成了剪发头。这倒使他感到对她有点陌生。是的,随着光阴荏苒,每个人都在变化。这又一次使他强烈地感到,他们的童年早已经流逝,两个人都成大人了。不知为 什么,他猛然间又记起了那时候她给他补破裤子的情形,便忍不住"嘿嘿"地笑出了声。
"少安哥,你笑什么哩?"走在旁边的润叶问他。她白净的脸蛋上泛出兴奋的红晕,腼腆地微笑着。
"没什么……"他的脸也热烘烘的。
少安和润叶走在一起,就象他有时引着兰香在山里劳动一样,心中充满了亲切的兄妹感情。真的,他看待润叶就象看待自己的 亲妹妹一样。人活着,这种亲人之间的感情是多么重要,即使人的一生充满了坎坷和艰辛,只要有这种感情存在,也会感到一种温暖的慰藉。假如没有这种感情,我 们活在这世界上会有多么悲哀啊……他跟着润叶进了县城最大的国营食堂。午饭时间已经过了,食堂里现在没有什么人。
少安赶忙扑到售票处去买饭,结果被润叶一把扯住了。她把他硬拉在一张饭桌前,让他坐下,说:"你到我这里就是客人!怎么能让你买饭呢!"
少安有点窘。在这样的场合,他不买饭觉得有损自己男子汉的自尊。他现在身上带着钱,除过家里的拾元外,他还借了队里的二十元公款。他走时并没有准备在润叶这里吃饭。他对要去买饭的润叶说:"我听少平说,外国人男女一块上街吃饭,都是男人掏钱买……"
润叶笑了,一边转身去买饭,一边又扭过头对他说:"咱们中国男女平等!"
她买回来一堆饭菜,摆了一大桌子。
少安说:"买得太多了,别说咱们两个人,就是四五个人也吃不完。"
"我已经吃过了,这都是你一个人的!"润叶坐在他旁边说。
"啊?"少安惊讶地看着她,说:"这……"
"不要紧,吃不完剩下算了。你快吃!现在已过了中午,你肯定饿了。"
他刚开始吃饭,润叶又站起来,说:"噢,我忘了给你买点酒!"
他赶忙说:"我不会喝酒!你快坐下,也吃一点。"
润叶坐在他旁边,没有动筷子,只是亲切地看着他吃。
他低头吃着饭,但感觉润叶一直在盯着看他,使他有点不好意思。他抬起头来,看见润叶把自己的头扭过去一点,脸红得象充了血似的。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脸色,赶忙给他解释说:"今天我二妈她爸过生日,我喝了几杯葡萄酒,上脸了……"
少安相信她的话,没在意地又低头吃他的饭。
尽管他吃了不少,但最后桌子上还是剩了一堆。如果是他一个人,他就会把这剩下的所有东西,都装进他那个毛巾布袋,或者带到中学送给少平,或者带回家让家里其他人吃——这都是些好东西啊!
但今天不能。这是润叶买的饭。就是他自己掏钱买的,只要润叶在,他也会象大方的城里人一样丢下不要了。他总算还念过几天书,不会俗气到可笑的程度。
吃完饭后,他和润叶来到街上。本来他想很快给润叶谈他姐夫的事,但他又想,还是应该先等润叶给他为了她的事以后,他再说自己的事也不迟。
走到要回小学的那条巷口时,润叶突然说:"少安哥,你刚吃完饭,咱们到城外面去走一走。"
少安不好拒绝她,但又觉得有些别扭。两个男女一块相跟着遛达,叫众人看着不美气。可又一想,这城周围又没人认识他,走一走就走一走,怕什么!他和润叶是一个村的老乡,又是老同学,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哩!
于是,他们就相跟着一块出了那座清朝年间修建的古老破败的东城口,又下了一个小土坡,来到了绕城而过的县河滩里。
初春解冻的原西河变得宽阔起来,浩浩荡荡的水流一片浑黄。在河对面见不到阳光的悬崖底下,还残留着一些蒙着灰尘的肮脏 的冰溜子。但在那悬崖上面的小山湾里,桃花已经开得红艳艳的了。河岸边,鹅黄嫩绿的青草芽子从一片片去年的枯草中冒了出来,带给人一种盎然的生机。道路旁 绿雾蒙蒙的柳行间,不时闪过燕子剪刀似的身姿。不知从什么地方的山野里,传来一阵女孩子的信天游歌声,飘飘荡荡,忽隐忽现——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儿水上漂,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少安和润叶相跟着,沿着原西河畔的一条小路,往河上游的方向走着。他们沉浸在明媚的春光中,心情无限地美妙。这倒使他们一时没有说什么话。
"你走慢一点嘛!我都撵不上你了!"润叶终于扬起脸对少安笑着说。
少安只好把自己的两条长腿放慢一点,说:"我山里洼里跑惯了,走得太慢急得不行。"
"呀,你快看!"润叶指着前面的一个草坡,大声喊叫起来。
少安停住脚步,向她手指的地方望去。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奇怪地问:"什么?"
"马兰花!看,蓝格莹莹的!"
少安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哩。原来是几朵马兰花。这些野花野草他天天在山里看得多了,没什么稀罕的。润叶已经跑过去,坐在那几丛马兰花的旁边,等他过来。
他走到她身旁。她说:"咱们在这儿坐一会。"
他只好坐下来,把两条胳膊帮在胸前,望着草坡下浑黄的原西河平静地流向远方。
润叶摘了一朵马兰花,在手里摆弄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少安哥,我有个急人事,想对你说一说,让你看怎么办……"
少安扭过头,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困难,就急切地等待她说出来。他知道这就是润叶捎话叫他来的那件事。润叶脸红得象发高烧似的,犹豫了一会,才说:"……我二妈家给我啾了个人家。"
"什么……人家?"少安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就是……县上一个领导的儿子……"润叶说着,也不看他,只是红着脸低头摆弄那朵马兰花。
"噢……"少安这下才明白了。他脑子里首先闪过这样一个概念:她要结婚了。
润叶要结婚了?他在心里又吃惊地自问。
是的,她要结婚了。他回答自己说。
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把自己出汗的手轻轻地放在有补钉的腿膝盖上,两只手甚至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怜悯抚摸着自己的腿膝盖。
你这是怎了?唉……
他马上意识到他有些不正常。他并且对自己这种情绪很懊恼。他现在应该象大哥一样帮助润叶拿主意才对。她专门叫他到城里来,也正是她信任他,才对他说这事哩!他很快使自己平静和严肃起来,对她说:"这是好事。人家家庭条件好……那个人做什么工作哩?"
"可我不愿意!"润叶抬起头来,带着一种惊讶和失望的表情望了他一眼。
"不愿意?"少安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不愿意就算了,这又有什么难的哩?"这事主意要你拿哩……"他只好这样说。
"我是问你,你看怎么办?"她抬起头,固执地问他。
少安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掏出一条纸片,从口袋里捏了一撮烟叶,迅速卷起一支烟棒,点着抽了几口,说:"那你不愿意,不就算了?"
"人家纠缠我,我……"润叶难受地又低下了头。"纠缠?"少安不能明白,既然女的不同意,男的还纠缠什么哩?城里人的脸怎这么厚?
"你是个死人……"润叶低着头嘟囔说。
少安感到很内疚。润叶需要他帮助解决她面临的困难,但他在关键的时候却无能为力。唉,这叫他怎么办呢?要么让他去把纠缠她的那小子捶一顿?可人家是县领导的儿子,再说,他凭什么去捶人家呢?哼!如果将来兰香长大了,有人敢这样,他就敢去捶他个半死!
他看见润叶一直难受地低着头,急忙不知怎样安慰她,就急躁地说:"唉,要是小时候,谁敢欺负你,我就早把拳头伸出去 了!你不记得,那年咱们在石圪节上高小,有个男同学专意给你身上扔篮球,我把那小子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再说,那时候,你要是看哪个土崖上有朵山丹丹 花,或者一钵红酸枣,要我上去给你摘,那我都能让你满意……可现在,可这事……"
润叶听他说着,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哭了。
少安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把半支没抽完的烟卷扔掉,又赶快卷另一支。
过了一会,润叶用手绢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不再哭了。刚才少安的话又使她深切地记起她和他过去那难以忘却的一切……
唉,她因为少女难以克服的羞怯,眼下一时不知怎样才能把她的心里话给少安哥说清楚。她原来看小说里的人谈恋爱,女的给 男的什么话都敢说,而且说得那么自然。可是,当她自己面对心爱的人,一切话却又难以启唇。她对少安麻木不仁感到又急又气。多聪明的人,现在怎笨成这个样 子?可话说回来,这又怎能怨他呢!她说的是别人追她,又没给他说明她对他的心意。
她看来不能继续用这种少安听不明白的话和他交谈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鼓起勇气和他明说。
她只好随便问:"你家里最近都好吧?"
这下可把少安解脱了!他赶忙说:"好着哩,就是……"他突然想,现在正可以给她说说姐夫的事了,就接着说:"只是我姐夫出了点事……"
"什么事?"她认真地扬起脸问他。
"贩了几包老鼠药,让公社拉在咱们村的会战工地劳教,还让我爸跟着陪罪。一家人现在大哭小叫,愁得我没有办法……"
"这真是胡闹!现在这社会太不象话了,把老百姓不当人看待……干脆,我让我二爸给咱们公社的白叔叔和徐叔叔写封信,明天我和你一起回石圪节找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