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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海关到京师,正东西走向。其间五百余里,平野广袤,峰峦起伏,滦河、白河、青龙河在川原上滚滚流淌,雄伟的古长城在燕山山脉间蜿蜒,永平府就在这山川接界的地方。
都说永平府的风水对王者不利。二十二年前,大清朝廷还在关外,同太宗皇帝共执国政的二大贝勒阿敏,就因为弃守永平问了死罪。
到了大兵入关,定都燕京,八旗亲贵在京师四周跑马圈地时,摄政睿亲王多尔衮又看中永平,禁止他人圈占。不久,皇上亲政,追论多尔衮谋逆大罪,削爵削谥,籍没家产人口,[欲驻军永平以篡大位",便是主要罪状之一。
有些亲贵却不在乎前车之鉴,多尔衮一垮台,便纷纷来永平府设立王庄、田庄。这两年山川秀美的所在,不时出现楼阁亭台点缀的花园、歇山顶的高大堂屋、卷棚式的青砖住房,一派华美富丽,乡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了。
在老百姓眼里,永平府何止风水不好,它简直是个大劫大难之地。就说那次二大贝勒阿敏弃守永平,临行时一次屠城,将归降的明朝官员和所有百姓,不管男女老少,杀了个一干二净。后来,这里又成为明军、清军、李自成军反复争夺的战场,走马灯似地杀过来杀过去,终于无人可杀,只余下遍地瓦砾,满目榛荒。
偏偏小民眷恋故土祖坟,一俟战事南移,便络绎回到残破家园。趁着朝廷蠲免三饷、轻徭薄赋,也仗着永平府圈地较少,居然人口渐增、耕地渐复,近年才又成为京东较为繁盛的大府。
到了顺治十年,除去南明永历据有西南一隅,郑成功还在东南海上抗争,十分天下,八分已归大清。对于远处北方的永平,战乱已成为过去。农事方毕,秋霜初降,逢着此地最有名气的东岳庙会,三村五庄的进香赛神队伍,便从四面八方涌向东岳庙的所在地--虹桥镇。
虹桥镇的东岳庙前和通向四乡的大路口,早已布棚林立,摊贩如云了。火势旺盛的炉边,热气腾腾,铜勺敲着锅边当当响,卖的是油炸果子、油豆腐、豆浆、豆腐脑、杂碎汤;提篮提筐的小贩声声吆喝,叫卖着酱鸡、卤蛋、夹肉火烧、点红馒头;茶棚、酒棚随处可见;落花生、炒栗子、金黄柿子、山里红,更摆得一堆一堆的。小地摊最多,在兜售用麦草、箔纸编制的各种玩具:身上写着"富贵有余"字样的红鱼;手捧大元宝笑嘻嘻的"招财童子";盛满银锭、金光闪闪的"聚宝盆";象征福气的红绒蝙蝠,等等。摊贩的主顾主要倒不是赛神队伍,而是这些来自方圆百里内的游人看客。这里既有身着直领衫、交领衫、毡帽布鞋,被满洲人称为"蛮子"的汉人,又有长袍短褂、皮帽皮靴,被汉人叫作"鞑子"的满洲人、蒙古人;既有缠腰带、背褡裢、一脸风霜的庄户人,又有长衫翩翩、满面书卷气的文人。不管是哪种人,都将在这纷纷攘攘的庙会上吃饱喝足看够,然后买点小玩艺带回家:买个"聚宝盆",叫作"求财如意";买只绒蝙蝠,叫作"戴福还家"。只这吉兆,就够叫人舒心快意的了。这就难怪太阳才上一竿,镇上已经万头攒动,一片嘈杂了。
"来了!""来了!"镇北欢声四起,人们纷纷涌向路口,直直出去半里路之遥。他们让出主道,翘首北望。可不是!两个村的赛神队伍已在镇外一里处的岔路口会合,仿佛地面突然生出了一片五颜六色的小树林!锣鼓喧天动地,越敲越近,盖过了一切声响,把虹桥镇那年节般的气氛,撩拨得更加红火。
一张长二丈、宽三尺的红色长幡,由一群吹鼓手簇拥着,首先进镇了!长幡白边白字,写着"庄户屯进香赛神会"。随后的十面神幡同样高大,色分黄、橙、红、绿、黑、白、蓝、紫、翠、粉,一张张非常精致漂亮:有的顶着生动的莲朵,有的悬着鲜艳的流苏,有的垂着长长的飘带,彩线满绣的流云海水、花草鸟兽,围绕着一行行或白或黑的斗大汉字:"敕封北极悬天真武大帝";"敕封天仙圣母碧霞洪德元君";"敕封忠义仁勇伏魔关圣大帝";"敕封五湖四海行雨龙王";"敕封山神土地财神三圣之神";"敕封青山水草马王元神";"敕封山川地库煤窑之神";……每面神幡前都有数人抬着一尊神像。神幡神像之后,便是庄户屯拿手的过会:五虎棍、秧歌、十不闲。色彩缤纷的队伍载歌载舞,变换行列,煞是好看。路两旁人群涌动,喝采叫好不绝。最热烈的一声满采,抛给了手持头幡的那位壮汉。二丈长的幡旗,碗口粗的撑竿,加起来重量不下百斤,他竟把竿底顶上肩头、前额和肚皮,高高的幡旗摇摆着看看要倒,惊得人们尖声怪叫,他却快移脚步,轻扭身躯,刹那间恢复了平衡。
"北地民俗果然粗犷,也就难免粗俗!"人群中一个身着紫红漳绒披风的文士对同伴大声说,力图压过震耳欲聋的锣鼓响。他的同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猛然间,一派箫笙管笛,歌吹盈耳,又一队赛神行列进镇了,长长的黑色头幡上,一行白色大字格外醒目:"马兰村进香赛神会"。
犹如海面刮过一阵烈风,人群中顿时卷起一重兴奋的大潮。疯魔了似的观众,你推我拥,拚命朝前挤,后边有人合掌念佛,前排又跪倒几位老妇人频频叩头。原来,头幡之后,那绣满绿竹、白底红字、大书着"南无南海观音菩萨"的神幡,冉冉而至,幡下的观世音却是活生生的真人所扮:云髻高耸,顶着雪白的佛巾,两绺青丝轻飘飘地垂向胸前,长眉入鬓,杏眼半垂,朱唇微努,粉腮娇艳,眉间一点佛痣鲜血似的红,一手托净瓶,一手持柳枝,一动不动,活脱脱是"净瓶观音像"的再现。难怪采声如潮,压过了锣鼓吹打;难怪有人随着这面神幡一步一揖、三步一叩首地同往东岳庙祈福。
"好一个南海水月观音!"着紫红披风的文士眉飞色舞,鼓掌大喊。他的同伴却拈着胡须看呆了,半天才喃喃地说:"宝相庄严,宝相庄严!真如青莲化出,狮驯象伏,令人尘心顿洗!……值得访他一访!"着紫红披风的文士哈哈一笑:"我料他不过三流歌童,笑翁岂有意乎?""什么话!你初次北上,还不知道,如今京师歌场浪荡妖淫,不堪入目至极。此童姿秀神朗,眉目轩爽,若能有所成就,堪扫梨园颓风也未可知……"
两人谈论间,神幡神像、高跷、旱船、狮子舞渐次过完,路边观众也在队尾合围,簇拥一团,即将进镇。
忽见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冲进镇,象条小红鱼似的从人群的缝隙中钻过,极力向前追赶。她汗水涔涔,面色发白,瘦瘦的小脸仿佛被惊恐的大眼睛占去了一半,小嘴艰难地翕动着,很引人注目。她终于追上了马兰村的进香行列,一把拉住那高大魁梧的跑旱船的"艄翁],放声大哭。她呜呜咽咽地说了几句什么,周围的村民顿时惊呆了。"艄翁"摘下头顶的破草帽,慢慢地在胸前揉成一团;而那位标致出众的"观音大士"却猛跳起来,直眉瞪眼地嚷道:"我不干了!回村!""回村!回村!"众人醒悟过来,一呼百应,人人心急火燎,大吼大叫。于是,幡旗、神像、旱船、高跷和两头杂有金箔丝的卷毛黑狮子,花花绿绿、高高大大、神神怪怪,拥着又瘦又小的红袄女孩,掉转头,一阵风似的冲出了虹桥镇。
"怎么回事?他们不进香了?"
"八成家里有人得了急病……可也用不着众人都回去呀?""我看是回村救火!"人们惊异不定地猜测着,议论纷纷。嘈杂的喧闹中,蓦地挤出一声惊慌的锐叫:"圈地啦!有人去他们村圈地啦!……"
圈地!这两个字象晴天霹雳,落在虹桥镇上空,落在这上万百姓的头顶,人群猛的一静,跟着就爆发了海潮般的喧嚣,密集的人堆里的骚动,很快就扩展成可怕的拥挤和混乱。
前几年京城一带的跑马圈地,已使人们成了惊弓之鸟,如今马兰村又圈地了,莫非是个先兆,永平府都得遭殃?人们再也无心进香祈福了,各村赛神队都想赶快出镇;所有看热闹、做生意、赶集的百姓也急匆匆地要赶回家去。许多股人流纠结一团,你冲我突,不知有多少人被撞倒、挤伤、踩翻,霎时间这里暴喊,那里惨叫,大人吼,小孩哭,乱撞乱挤的人群腾起的黄尘,直冲上天,把整个虹桥镇都遮没了……黄尘散落以后,虹桥镇如同遭了一场劫难,满地是丢弃的大小鞋袜、破碎衣服、踩坏的筐子篮子、摔烂的柿子鸡蛋、碰翻的杂碎汤。只有几个肮脏的乞丐,在印满杂乱足迹的尘土中寻拣吃食。
清晨那繁荣的市面、热闹的年节气氛,仿佛是一场梦幻。
马兰村头,十一面长大的神幡靠放在树上,一尊尊神像,排列在道路两旁,而那些身穿红绿彩衣、一脸脂粉黛色的村民,早已散进村南开阔的川原,象棋盘上摆满的棋子,一个个守护着自家的田地。村边老槐树下,站着几列手持蓝色小旗的骁骑兵。许多百姓围着骁骑兵领队跪求哀告、哭叫争辩,"艄翁"、"观音"和红袄小姑娘也挤在人群中。
领队听得不耐烦,掏出鞭子,左右开弓地一顿猛抽,才把围着的村民打散。他大喝一声:"圈!"骁骑兵们嗷嗷怪叫,放马狂奔,在一大片田地周围插满了小蓝旗。一个村民扑跪在地头,呼天喊地,捶胸恸哭:"我的地!我的地呀!……"那位"观音大士"的云髻、佛巾和净瓶,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变成穿着肥大白道袍的秀美少年,他蓦地暴跳而起,照着一名骁骑兵的肚子,猛撞过去,骁骑兵一个跟头摔出去好远;另两名骁骑兵大怒,立刻举起长枪一左一右逼住了他。
少年心慌,撒腿就跑,骁骑兵拍马追去,长枪的枪尖只在少年后心弄影。银光忽的一闪,少年叫声"不好!"纵身一跃,就地急速地打了几个滚,但那飞起的一枪还是刺中了他的左臂。他一把按住伤口,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渗流出来。少年一扬脑袋,眼睛喷出怒火,一脸豁出命去的倔强神态,挺胸正对一拥而上的骁骑兵和他们的长枪。
"嘎啦依里剋!"一声大喝,仿佛炸响一个暴雷,只见人影飞动,刀光闪闪,"嗖"的一声响,两支长枪枪尖连着红缨突然一起落地。冲在最前面的两个骁骑兵大惊,一勒缰绳,战马扬蹄嘶鸣。一位壮实得象铁塔似的老满人站在他们和那小蛮子之间,用快刀削掉了他们的枪尖。更令人惊异的是,这老满人尽管衣袍敝旧,却佩着皇族的标志--红带子。这些骁骑兵们显然是汉军旗的,立时傻了眼。
老满人挥刀大骂:"阿济格居色波哀特拉拉波阿衣巴图鲁色木比!"他说的满语,骁骑兵们可能全都没听懂,但都吓得跪倒了,静听着甩过来的一串臭骂。只有最后一句他们听得明白:"多霍罗!"他们立刻照办,恭恭敬敬地叩了头,乖乖地拉马走开了。
老满人愤愤地将腰刀入鞘,对谁也不理睬,倒背着双手,大步回村去了。
"同春哥!"红袄小姑娘直扑过来,面无人色,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怜惜。她一把托住少年的左臂,结结巴巴地说:"你伤,伤着啦!……"一语未了,眼泪倒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少年脸一红,勉强笑道:"擦破点皮,不碍的……"村民们终于聚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两个文士走近村民,想要弄清来龙去脉。谁知村民们对他俩一打量,立刻变了神色,眼睛里透出一股冷冰冰的敌意,象避瘟疫似的纷纷躲开了。
穿紫红披风的那位打了个哈哈,说:"你我的装束把他们吓跑了。"确实,他俩的便袍、便帽、披风,都是满洲式样的。村民们虽然都已薙发留辫,但衣裳大都是前明通行的交领衫、直领袄,妇女还是短襦、长裙、发髻,全套汉家服饰。留须的一位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站在一边筒着手看热闹。仔细端详,他竟是个身着袍褂马靴、头戴皮暖帽的满洲娃娃。留须的文士招呼他:"哈哈珠子!哈哈珠子!"那孩子高兴得一蹦,跑了过来,用流利的汉话快活地说:"哎呀,你会说我们家的话!""告诉我,哈哈珠子,这是怎么回事?""圈地呗!那个粮户小头目,拿地投充了安郡王,又去投佟皇亲,连带着把跟他有仇的人家的地都投充了去,冒说是他自个儿的!……"孩子指手画脚,热心地介绍着。
"哦?安王爷……"留须的文士一惊,定定神,又问:"那位红带子是什么人?"孩子自豪地一挺胸脯:"是我的玛法呀!""你们是哪个旗的?怎么住在这儿?"孩子脸一沉,喊道:"我不告诉你!"说着扭头就跑了。两位文士瞠目相视:这古怪的地方,有这许多古怪的事,古怪的人!
沉默许久,穿紫红披风文士黯然道:"我只说南边冤狱伤天害理,今日才知,北边圈地也……唉!"留须的一位看看同伴清秀白皙的面容,触到他眸子深处的冷光,沉吟道:"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就去见安王爷。"穿紫红披风的眼睛不看同伴,低声说:"那么,我在京师候你?""一言为定!"马兰村口,二人拱手作别。
—— 二 ——
惊蛰方过,一场春雪又不歇气地下了一天一夜。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屋顶、楼台、道路,遮掩了一向的纷乱和肮脏。熙熙攘攘的京师南城,一时变了模样。街上行人稀少,小黑驴载着主人,不紧不慢地穿街走巷,撒下一路清脆的串铃响。驴蹄在雪地上翻出一个个银杯似的印痕,随即就被紧跟驴尾巴的淘气孩子踏碎了。
转进莲子胡同,小黑驴竟自踏上一处朱红大门的石阶,蹄声得得,串铃丁当,吓得门丁一把拦住,大声叱道:"你这人,讲理不讲理?怎么骑驴往人家里闯?……"驴背上的人推开风帽,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脸。门丁喜得一跳:"啊呀,是吕爷!"他转身对门里高喊道:"吕爷来啦!"里面一递一声地重复着向内通报。
"笑翁!你到底来了!等得我好苦!"有人一路喊着,转过影壁,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双手扳住来客的肩膀,笑道:"雪天故人来,大吉大利!"二人相携进门,过影壁,入游廊。数月前他俩在永平马兰村分手,至今才得重见,自然很是愉快。迎客者显得格外潇洒豪爽,笑着说:"园中红杏将开,不料飞雪又来。春寒料峭,不亚于寒冬哩!"来人略一沉吟,低声说:"文康所托,极是不巧。安王爷还未来得及过问,便拜宣威大将军,统兵戍防归化城去了。有负老友,惭愧得很!"迎客者眼里掠过一道失望的阴影,旋即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又何必挂怀?我原本未抱多少期望……"这是两位江南名士。来客姓吕名之悦,字笑天,家在钱塘,人称笑翁。他四十三四岁年纪,长髯及胸,神态蔼然,眼睛里常含笑意,令人可亲。迎客者陆健,字文康,籍贯仁和,世家子弟。他面白无须,眉黑发青,虽然已过而立之年,仍然显得年轻,不失一翩翩佳公子。只有特别留意,才能发现在豁达、从容风度的掩盖下,他眼睛深处的冷漠和无情。钱塘和仁和同属杭州府,两人早年就诗酒唱和,十分相投。国变之初,吕之悦因文名受聘为一位满洲将军家的塾师。陆健却因人诬告谋反,陷入了江南十世家狱。这件牵连江南最大的十家士族的案子,延续数年,时紧时松,始终不得了结。陆健仗着万贯家财,上下打点,也仅买了个不入狱受辱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