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你说是谁甩谁?”大师傅两眼瞪着他,左胳膊抱着右胳膊,等着他来打,毫不畏惧,“哼,你小子不 是瞅不起‘切糕容’,才甩了她,娶了‘玉器陈’家的姑娘吗?你可了心了,就不管人家小容子是死是活!你们家里大办喜事儿的时候,她在这儿眼泪叭嚓,谁瞅着 不难受?问她什么,她也不说,端起饭盒就走……”大师傅动了感情,周围的人也安静了,显然受了这个胖老头儿的感染,人心所向悄悄地都往容桂芳那边偏了!大 师傅的情绪十分激动,声音却低下来了,也许他本不想让韩天星当众丢丑,只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说:“因为你是个‘朵斯提’,我这几句话才不能不说,告 诉你,韩天星:回回不能贱遇回回!你们‘玉器韩’没什么了不起,卖切糕的也不比你们低,我们‘勤行’凭手艺、卖力气吃饭,不丢人!我瞅着小容子对你太真、 太实,你不识好歹!欺负这样的人,你昧了良心!”
天星听得直发懵,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松下来了。他瞅着大师傅,胖者头儿一 脸正义;他望望周围的人,旁观者对他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今天算“栽”了,被人家这么样儿当着众人一场好骂!他嗓子里噎着一大堆话,要为自己辩解,不能受 这样的侮辱!可是,他能在这儿详详细细地叙述他怎么样顶风冒雪去张家口买羊,他妈怎么样辛辛苦苦为容桂芳准备盛宴,容桂芳又怎么样临时变卦、断然拒绝吗? 这些话,该跟容桂芳说去!是她,这个反复无常的女人,甩了他韩天星,还不算完,还在厂子里造谣,臭他!这个女人太不地道了!
天星也不买饭了,转脸就走,出了食堂就往车间跑!
车间里,中午轮番儿吃饭,停人不停机。这会儿,容桂芳已经上了机器了。
天星气呼呼地跑到她面前:“小容子,咱们说道说道!”
容桂芳脸上毫无表情,眼皮儿也没翻,手里的活儿也不停,冷冷地说,“韩师傅,别影响别人干活儿!”
天 星瞅着她那假模假式的样儿,恨不能劈脸给她一巴掌!但他不能这样做,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跟女工打架?他是个好工人,怎么能破坏车间里的规矩?上班时间,和 印票于无关的一切事情都是被禁止的!他梗着脖子,红着脸,讪讪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干活儿!旁边儿的那几个年龄和他不相上下的小伙子,瞅瞅他,没说话,可 是那神色,显然是好奇之中又带着讥笑:怎么这小子娶了媳妇了还找人家小客子套近乎?这不是自找挨撅吗?
此时的天星,像一头捆住了四肢的公牛!他等待着机器停止转动,好去跟容桂芳“见干见湿”!
好容易等到了下班时间,他也顾不上洗澡、换衣服,就到车间门口——不,到厂子门口去等着,别当着同事的面儿,到外边儿谈去!
雨下得正邪乎,天星站在厂门外五十米远的一棵老柏树底下,两眼盯着走出来的人群。一个刚刚结了婚的人,等着和过去的对象见面儿,这叫什么事儿?不是旧情复萌,而是旧账还没有算清!
容桂芳终于出来了,穿着那件淡绿色的塑料雨衣,雨帽拉得很严,脸被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出了厂门,她把雨衣裹得更紧了,侧着身子避开风头雨势,踏着地上的积水,快步拐上了旁边的马路。
她想也没想到,当她低着头走过那棵柏树旁边的时候,会有一个汉子厉声叫住她:“小容子,你等等!”
她 吓了一跳!但她立即反应过来,是天星。她站住了,猛地回过头来,瞅见那棵柏树,瞅见站在树下的、浑身湿淋淋的天星,她似乎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缕温情, 但也只是一闪,就熄灭了。她垂下眼睛,睫毛上亮晶晶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花,压低了声音,说:“韩师傅,咱们没话说了,好好儿地过你的日子吧!”
“不 成!”天星的眼睛在冒火,他在这儿苦苦地等了好久,决不能就这样放她走了,“小容子,你不要看错了人!我韩天星不会贱遇人,也不受人贱遇,过去是这样,现 在还是这样!我已经是成了家的人了,还会求着你、赖着你吗?你甭躲我,我只问你一句话:我跟你有什么仇啊?你不愿意跟我好,拉倒,犯不上前心扎我一刀,后 心再射我一箭!咱俩到底是谁甩谁,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容桂芳惨然一笑:“韩师傅,算了,过去的事儿用不着再提了,都怪我糊涂,瞎了眼。我要是会耍明枪暗箭,也就不至于落到这一步了!”她转过脸去,不再看天星,冷冷地说,“韩师傅,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往后,做人得讲点儿起码的道德!”
“什么?我不讲道德?”天星伸出湿漉漉的手,猛地抓住她的腕子,“我不讲道德?”
“不是你,是我?”容桂芳甩开他的手,“我不讲道德?哼,瞅不上我,就明打明地吹吧,不碍事的,用不着从上海拉出个表妹来打马虎眼!”
天星完全傻眼了,容桂芳说的这些,他根本听不懂!
“什么‘表妹’?”他莫名其妙地问。
“我哪儿知道谁是你的‘表妹’啊?”容桂芳冷冷地说,“闹了半天,原来就是‘玉器陈’家的姑娘!”
“你 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天星如入五里雾中,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和容桂芳之间好像被什么人插了一杠子,弄拧了!容桂芳跟他吹的时候,他还根本没正眼瞧过陈 淑彦,更谈不到什么闻所未闻的“表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他的心怦怦地跳,嚷道:“造谣!你听谁造的这样的谣?”
“造谣?”容桂芳冷笑了一声,“我就不信,你妈还能造你的谣?”
“我妈?!……”天星惊呆了!一股冷风裹着急雨猛地扑在他的脸上,蒙住了眼睛,一个踉跄,他的头撞在身旁的树干上!
他扶着树干站稳了脚跟,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水,容桂芳已经走了,急风暴雨中,只看见一块淡淡的绿色在远处飘动……
天星没有再追上去,愣愣地看着那一点淡绿色消失在风雨中。容桂芳什么时候见过妈妈?妈妈为什么要对她编造什么“表妹”的谎话?啊,难道是妈妈有意要拆散我们吗?为什么?为什么!
他 抱着湿漉漉的树干,剧烈地摇晃,老柏树不能回答他,只能被摇落满身的水珠,“噼噼啪啪”打在他的脸上,啊,这棵树,是他过去等着和容桂芳见面的地方,今天 完全下意识地又站在这儿等她!这是一次什么样的“约会”?他心头的谜解开了,心却被撕碎了!他找回了失去的小客子,而她,却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了;他 甚至连让她理解他都不可能了!明天,还有以后漫长的日子,他将怎样见这个被他伤害了的小容子?怎样见那些藐视他的同事?韩天星在厂子里没法儿做人了!而毁 了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妈妈!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使他朝前冲去!回家去,回家找妈妈算账!他踏着满地的水,披着一身的水,顶着风雨往前跑,把雨衣、自行车都忘在厂里了。
暴 雨猛浇在这个发疯的人身上、头上、脸上,把他浇醒了。他猛然想起正月初二那一天,他为小容子的毁约而痛苦不堪,而妈妈招待起陈淑彦来却是那么兴高采烈;他 想起春天的时候,他正陷入失恋的苦闷不能自拔,妈妈却喜滋滋透露给他,说陈淑彦对他“有意”,他茫然地看着妈妈,感激妈妈对他的关切。现在想来,那时妈妈 早就有了主意了;还有,夏天,匆匆忙忙催着他和陈淑彦去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秋天,声势浩大的婚礼……这一切,再清楚不过了,陈淑彦是妈妈早已相中的儿媳 妇,为此,就必须搬掉容桂芳这块绊脚石,不惜使出任何手段!而他却从头至尾一切听从妈妈的摆布,一点儿都没有察觉,他太傻了!不,是太爱妈妈了,一个儿子 怎么会怀疑自己的妈妈呢?可是,正是妈妈害了他!不然,他的婚姻不是这个样子,不是!他和小容子会永远生活在一起,生死不渝!为什么妈妈不能容忍他自己选 定的爱人?为什么人不能爱自己所爱的人?为什么他必须接受别人指定的生活道路?为什么妈妈要硬塞给他一个陈淑彦?……
他在风 雨中奔跑,不辨方向,不管马路上的任何标志,连疾驰的公共汽车都不得不急煞车,让开这个忘了自己性命的人!跑着跑着,他的脚步放慢了,不是身上的力气用完 了,而是眼前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和容桂芳相对立的女人——陈淑彦!啊,陈淑彦是什么人?是他韩天星的妻子,正在家等着他呢!他回去能说什么?能说这个 妻子是妈妈“硬塞”给他的吗?不,妈妈没有强迫他,是他点头认可的。他和陈淑彦虽然没有像和容桂芳那样的深交,没有那样的痴情,可是,要说淑彦怎么不好, 他说不出来,那样太屈心了!他要是回家因为淑彦而和妈妈大吵大闹,那就太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了!他不傻,他什么不懂?从婚前的有限接触和婚后半个月的共同生 活,他完全感到淑彦的纯洁、温柔、善良,她把她的心都给了丈夫,给了这个家,他还能忍心去伤害这样的妻子吗?那样,韩天星就不单在厂里不是人,在家里也不 是人了!
铁打的汉子被感情的重压击垮了,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蛾,无法挣脱!他在马路上踟蹰徘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天早就 黑透了,乌云压顶,暴雨倾盆,银蛇似的闪电撕裂了他的胸膛,重炮似的惊雷震昏了他的头脑,他失神地望着天,天上不是有一个主宰万物的真主吗?主啊,告诉 我!人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苦难?主啊,救救我!你既然让我做了个人,就指给我一条人走的道儿吧!
夜深了,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连公共汽车也绝迹了。风雨之中,天,漆黑;地,漆黑;路灯投下一片光亮,撕开了沉沉夜幕,照着幽灵似的韩天星,游游荡荡,形影相吊,像置身于一个阴森森的大舞台。
人生的舞台上,悲剧,喜剧,喜剧,悲剧,轮番演出,不舍昼夜,无尽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