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刚刚住下,忽然听到吹吹打打的锣鼓声。何宗周好生奇怪。这里发瘟疫,怎么还有人吹吹打打?来到村口,只见一顶大轿,高出众人头上,七八个抬着慢慢地走。轿子后边跟着一大群人。何宗周问侦察员张山狗:“干什么的?”
张山狗一面走着,一面说:“搞迷信。”
另几个人说:“抬佛游行。”
旁边还有两三个穿便衣的本地青年也说“是搞迷信。”
“是你们这村子抬佛游行吗?”
“是,我们这里几个村子合起抬的。”
这时候佛轿停在村旁小晒场,有些老太太,点燃线香插在旁边。来人越来越多。有个送佛的老人大声说:“这个佛不是泥塑木雕,是个好人升天成佛,已经四百年了,灵得很。敬了他,我们这里就不会再病死人了。”
旁边有几个青年,有穿军衣也有穿便衣的,他们互相示意,带着轻蔑的口气说:
“革命了还要搞迷信,真落后!”
张山狗说:“就是落后。哪有死了的人还灵的!”
许多人都围在他们身边,有的人骂起佛来。送佛的老人在旁边,大声说:“这个佛就是灵,我十多岁上过五梅山,道士同我们说,这个佛生前总是做好事,到五十多岁玉皇大帝寄他一个梦,叫他在一天晚上,梳洗干净,同家里的人告别,到一个古庙烧香。他照玉皇寄的梦去了,一位老道迎接他,给他穿上新衣,坐在佛龛上,不说不动,不吃不喝,几天就成佛了,他现在坐在凳上,不倒不斜,五官齐全,怎么不灵!”
同来迎佛的老人也助兴说:
“就是灵!灵!你们年轻人还没有上过大庙呢!”
年轻人越围越多,有人说:
“这个佛四百多岁了,农民饿肚子饿了四百多年,如果不是四年前分了田,还不是一样饿肚子。”
“对!”另几个人说,“革命该破除迷信。”
张山狗站得高高的,他看到本地青年和士兵都说要破除迷信,左手一挥,激动地说“迷信就该破除!”
三四个青年男女立即冲到佛前,后面有一些青年跟着上,抬轿的把住轿门,张山狗手腿快,一手伸进轿里,把佛的帽子撕下,向外一甩,另一青年把佛的手指扳掉一个。抬佛的人和他们大吵大闹,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
“不要打菩萨!不要打菩萨!”
这是团政委罗铁生,他把打菩萨的年轻人叫住后,对抬佛的人说:“你们快走,快走。”
善男信女把佛帽子捡起,端端正正地戴在佛头上,虽然缺了个手指,也不管了。他们把佛轿抬起,还是吹吹打打,去别的村子游行。
张山狗很不服气地对罗铁生说:“搞迷信为什么不能打?”
罗铁生说:“我们都知道菩萨不灵,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但也不能打,因为很多人还相信。”
正说着,黄晔春、顾安华和村里的支部书记都来了。张山狗趁机溜了。黄晔春对人们说:“现在的办法是帮群众治病,病治好了,就没有人信菩萨,求佛保佑了,刚才那样的矛盾也就解决了。”
支部书记说近来感到最为难的事,是死人和病人多,本地虽有郎中,买药很难买全,治不好病。有些人要拜佛,烧香烧纸,我们也没有办法。黄晔春看着顾安华说:“我们在这里要停两天,可以帮一下吧?”
顾安华立即表示想办法,说卫生部中药西药都有些。一面派医生到病户去治病,同时作卫生宣传,他指出几个办法,第一,要洗澡,洗衣服,被子衣服多晒太阳;第二,个个不喝生水,因为国民党军队在这里杀猪杀牛,把肠子和他们不吃的乱丢,水很不清洁;第三,把丢在村子和地里的猪牛骨头肠肚埋起来;第四,瘟猪瘟牛不要吃,埋在地下。这几条做到,即便药少也会好些,至少不会发生新病。
顾安华提出意见后,黄晔春指着顾安华向支部书记说:“这是我们医务主任,有本事的。他提的几个意见,你看如何?”
支部书记激动地说:“好!好!”
黄晔春高兴而又有点担心,他知道这里的群众有些习惯不好,特别是不大讲卫生。于是诚恳而认真地说:“要做好宣传工作,这些办法才能实行。”他向着罗铁生,“要同卫生部的人一起到病人家里,既治病,也做宣传。说明发瘟的原因和讲卫生的办法。”又着重说一句,“不要去讲菩萨和佛灵不灵的话。”
黄晔春回到政治部,把张山狗、何宗周四五个人叫去。他们都是直接和间接参与打菩萨的,都想到会受他的批评。他们走到门口,就你推我,我让你先进去,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山狗胆量大,他走前头,见到黄晔春,立正敬礼,其余的人也跟着进去了。黄晔春叫他们随便坐,带着责备的意思笑着说:“你们今天干得好,革命真彻底”
张山狗说:“本地好些男女青年也不愿意抬佛游行。”
“是的,我相信许多人特别是青年不信佛,不信菩萨,但有许多人还是信。”
“信的也不多。”张山狗自信地说。
“不多?”黄晔春很怀疑,“也不会少。不然,一个干瘪的死尸,怎么有八个人抬?”他指着张山狗,问:“你有四个人抬吗?”大家都笑起来。
“既然有许多人相信,就不能用打的办法,你把佛的帽子扯下来,他们就不相信了?我们队伍中是不是还有人信菩萨信佛也难说。”
何宗周隐笑起来,黄晔春问他笑什么。他笑着说
“朱老大就信。他还偷偷烧过香呢,”
旁边有一个人插嘴说:“朱老大算什么,还有带着护身玉佛的大干部呢。你要是不信,去翻翻三团长的衣兜。”
“我们队伍是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讲唯物主义的,还有人信菩萨。老表更多一些。”他把左手举起,张开五指,“五个指头还不齐,何况千千万万人!你们不信菩萨不信佛是对的,但打菩萨打佛就不对了。”
黄晔春指着司号长:“你以前信过菩萨没有?”
司号长说:“三年前我还信。”
黄晔春又问其他几个人,都说从前信过菩萨,只是近几年才不信的,迟点早点而已。
“说真心话,我以前也信过呢。”黄晔春说。
“黄主任,你也信过?”
“我家在南岳衡山的东南,不过百把里,我十一二岁就跟母亲上过南岳朝圣呢。那时和尚道士和信神的人都说菩萨很灵,烧香烧纸,九叩首。后来到衡阳读书,先生讲菩萨是泥塑木雕的,有什么灵?有些菩萨被人打了,烧了,自已都保不了,灵什么!我就不信了,不久读当时一个有名的杂志《新青年》,上面有篇文章,叫做破除偶像论,开始几句是:‘一声不响,二目无光,三餐不吃,四肢无力,五官不全,六亲无靠,七窍不通,八面威风,九(久)坐不动,十(实)是无用。’我看这篇文章很有意思,左读右读,就彻底不信了。可见,信不信菩萨,是人的思想问题。人们要信,只能慢慢启发开导,强迫别人破除迷信,是笨拙的办法。在你还信神的时候,如界有人到你家打神像,不仅不能破除迷信,只会引起反感。听说你们去打佛,信佛的人围起来,几乎发生冲突。”
“是,是,”何宗周歉意地说:“我们太粗鲁了。”
“说得真好。照说这个地方分田有三四年了,怎么还有人信神?”
黄晔春说:“宗教的出现和人们信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马克思主义者认为不外两个原因,一个是人们受自然压迫,一个是受社会压迫。人们受到压迫,找不到原因,也找不到解除压迫的办法,就容易信神信鬼。雷电打死人,就说雷公发脾气。这是由于不懂电产生的原因。如果懂得,高大的建筑可以设避雷针,还可以利用电来点灯,作机器动力。什么雷公不雷公!他要听人指挥呢。现在这个地区瘟疫流行,又缺药少医,所以就信菩萨了。我们看问题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才行。”
大家都笑了,都敬服黄晔春讲得有道理。不仅没有骂他们,还使他们口服心服,他们都走了,刚出门,黄晔春走到门边,又说一句:“你们回去后按照顾主任讲的卫生办法,踏踏实实地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