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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军的分工,粘罕本人指挥围攻太原的军队,对晋东一带,不甚措意,看来种师中要插入金军的后方,靠拢太原,任务还是比较轻松的。不过最后不免要与 粘罕恶战一场,迫使娄室撤军来救,这样就间接减轻了姚古一军北上的压力。到那时他们两军齐头并进,只要能攻破太原外围金军修筑的夹城的任何一段,与城内张 孝纯、王禀取得联络,里外夹攻,战争就会有胜利的希望。
根据这种战略设计,姚古的一军是正兵,要采取常规化的作战形式,逐步取得进展。他种师中的一军是奇兵,要用突击奇袭的作战形式,出敌不意,插入其心膂之地,然后选择有利的时间和地点,进行决战。两军任务不同,性质也有区别。
朝廷负责军事布置的枢密院对两军的性质、任务没有进行很好的分析研究,就贸然下令,河北河东两军于同一天从各自的所在地出发,约期半个月后,在太原会师,与金军进行决战,实现解围。这道纯凭主观臆断发出的命令是脱离实际的。
在种师道、李纲两人都受到排斥,被挤出政府的情况下,同知枢密院事许翰是当权大臣中唯一的主战派,在一段时期中,分兵河东、河北,力图救援太原的一切 军事布置都由他负责主持。在这样一个关键性的重要战役中,他竟出之以急躁的情绪,下达了这样一道毫无军事常识的命令,使种师中十分震惊。他接到命令后,立 刻派参谋官黄友入京,赍去一封他亲笔写的回禀,备述按照不同的战略任务,他与姚古一军同时出发不妥之处,要求把本军的出发期限展缓七天。乘金帅注意力集中 在姚古一军之机,他的一军才能达到出其不意,袭取心腹之地的突击任务。
尽管回禀的措词十分婉转,许翰还是认为它触犯了上级,有损他个人威严。他接见黄友时态度傲慢,回答的尽是一派官话。说什么枢密院给两军的命令早已发出,姚古昨来回禀,准期出师,种师中何故又生别议?所请碍难照准云云。根本没有给黄友发言申辩的机会。
战争以来,主和派与主战派之间矛盾百出,迭有争议。想不到今天主战派之间也有出乎意外的矛盾。在这有关军国命运的重大问题上,种师中未便缄默自安,不 得已,再次上书申请展缓出发之期。枢密院以六百里加急传递的文书,断然予以驳斥,回文中并有“种师中逗留玩敌,意图何为?”“必解太原之围以赎罪,否则自 蹈法网,罪责难逃”等十分严峻的话。
一向从容不迫,按部就班行事的种师中拆读文书后,也气得胡子发抖,叹息道:
“逗留乃兵法之大戮。俺种某结发从军,至今四十余年,兢兢业业,未尝一日撄法。不意垂老暮年,还有此事。某岂肯爱一死以负国,只怕死了也无补于国事耳!”
这样的重言重语,对种师中来说,大概一生中也还是第一次。他说了以后,茫茫然地东看西看,忽然拉住马政的手补充道:
“此番师中东出,万里勤王,东京城下,未得一当,临岸邀截,又成虚话,都说是权臣阻挠。今许中丞以忠义自许,不想也如此难说话,事之不济天也!”
这支大军就在这种被迫的情况下,没有做好必要的准备,却带着灰溜溜的情绪,匆忙开拔。
亲耳听到主帅说了这番话的马政,最后一次入狱探视儿子时,没有告诉儿子,第二天上路后,他也保持沉默,没有与同僚说话,但是不用他开口,这种情绪已经在全军中扩散开来,从统帅到士兵都感染到这种不祥的预兆。
军行第四天,粮食已竭。这一路的居民稀少,十室九空。资粮于民的想法落空了。战士们每天只发黑豆一勺充饥,他们心怀不满,口出怨言,军心已自不稳。
(四)
但是就进行一次袭击战而论,这一战役的战略的制定,进军路线的选择,那是十分成功的。甚至出兵的时机也掌握得恰到好处。这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所造成,并非许翰已经得到了什么情报。
太原西北群山中建立起不少山寨,他们的共同的头项就是“两河二石”之一的石竫。江湖上口碑流传,都知道他是一个不怕死的豪杰,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粘 罕一心只想对付宋朝的正规军,忙于修筑夹城,猛力进攻围城,没有把这些近在咫尺的义军放在眼里。这个粘罕,敢情是十分健忘的,他已经忘记当年曾吃过雁北义 军韦寿佺的苦头,现在还要再受一次惩罚。
那天,他率领几名随从,大摇大摆地经过这里山区。在思想和行动上都没有一点警戒的情况下,受到一群山民的突然袭击。
“来了几个小毛贼,敢来捋虎须,想是欺俺这里人少,活得不耐烦了。”粘罕不惊不怒,好象十分好玩似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休动!叫那个打头拿把铁叉的 吃俺一箭。”一语未完,箭声已响,果然把那名打头的汉子射倒在地。按照公式,那一定是其余的人发声喊,一哄而走。他们追上去,杀死几个,活捉几个,让他们 逃走几个,然后明天派一支军队上山洗剿,把活着的人口杀得一个不留,房屋烧得一椽不剩。按照这个公式行事,他与他的部下不知道已经干过多少回了。奇怪的 是,这次的情况有些两样,领头的虽被射倒,其余的人,既没有发喊,也没有逃走,却很快地找个隐蔽的地方隐蔽起来。然后锣声大作,四面八方,涌出了几百、几 千个山民,把他们几个人远远地包围起来。
粘罕一看这里不是他的用武之地,策动坐骑,要想突围而出,手下六名随从,紧紧相跟。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支冷箭,射中他的坐骑,他一跤摔下,跌了个仰八 叉。后面的一个随从,一看不好,急忙把他就地提起,让出自己的马与他乘骑,两个拼命挣扎,狼狈地逃脱性命。其余的五名随从,为了掩护他们,冲突不出,有的 被箭矢射死,有的丧命在义军的铁搭锄头之下,一个不剩。
这五名随从不是无名小卒,等闲之辈,都是榜上有名的将领,其中还有一个是金环大将。这场遭遇战如果发生在太原城下,值得张孝纯上个专摺奏报朝廷了。这里的山民,却不知道金环是何物,摘下来,拿回家去给毛孩子当玩具。
粘罕吃了这个亏,怎甘罢休?第二天调集了五百名女真铁骑,他自己和昨天救他一命的那个随从,拍马当先,向山寨进攻,满拟一举得手。山寨里紧闭垒门不 出,只管用矢石檑木滚打下来,把几条上山的路都封锁起来。金军攻打了一天,竟不得其路而上,黄昏撤退时,又遭到义军掩击,死了一大半。这一战,石竫本人大 显身手。在追击中,他亲手俘获了两名金将,夺槊数支。粘罕看见他的神勇,吓得拨转马头就逃。
一次骄兵,一次忿兵都吃了大亏,眼看蛮攻不行,粘罕手下也有智谋之士,劝他改图。这时围攻太原之师不能抽调,他们建议向晋东、晋中一带日前没有发生战 争的地方抽调出五千名驻军,把山寨围困起来,然后步步进逼。这时义军还没有取得与大军相持的作战经验,经过半个月的激战,山寨终被打破,石竫突围不成,被 金军俘获。
女真兵当然要在他身上施行报复,他们把他的双手双脚钉在一辆木板车上,拖去见粘罕。粘罕对他既有满腔的忿怒,也有衷心的钦佩,向他端详了半天,忽然好言劝说道:
“你就是寨主石竫?你如降我,当命你以官。”
石竫“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粘罕面上。他的双手、双脚虽被钉住,连同锁骨下面的伤口,都被紫血糊住。但他仍保持着勃勃英气,他动员了身体中还可以自由活动的部份与粘罕斗争。他大声谩骂:
“爷是汉人,宁死不降你番狗。你识爷吗?爷姓石,石上钉橛,更无移改。”④
这当当响的每一个字都好象钉子钉进石头,石头裂了,炸了,也丝毫不会移动。粘罕当时愤极,凌迟处死了石竫。以后几天审,他只要一想起那两句当当响的话,想起石竫眼中好象要喷出烈火来的表情,就感到一阵战栗。
(五)
种师中带着低沉黯淡的情绪率部离开真定之时,正好是粘罕急急忙忙把晋东驻军调往太原西北之日。纯然是出于一种巧合,种师中于无意之中得到一个顺利进军 的机会。大军离开真定,自土门入井陉,进入河东地界时,竟是一片真空地界,并无一个守军。一生用兵谨慎的种师中还怕这是金人设下的陷阱,急令黄友、李孝忠 带着初出茅庐的马亨祖出去巡视了大半天,回来报告,百里内并未发现敌踪,也没有任何蠼伏邀截的迹象,种师中这才放胆西进。他们进占平定军后,只用了三天两 夜的时间,就抵达晋中重镇寿阳县。
他们出发时准备本来不足,一阵急行军后,又有一都分军需辎重跟不上来。这时已连续吃了两天黑豆,一进寿阳,首先就想解决吃的问题。金军撤退时,并未留 下人马的粮秫,他们搜遍了县仓,小麦、大麦、高梁、玉米,统统加上来还不满二百石,先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再说。大军在寿阳县休整了一天,继续西进,这时开 始,就遭到部分金军的抵抗。它们的抵抗极为猛烈,有时两三百名战士在一个谋克率领下,扼守一块阵地,明知寡众不敌,也要拼命打一阵,索取得一定代价,才肯 转移,这给了种师中很深刻的印象。但优势仍在宋军手中,两天中连续作战五次,每次都打了胜仗,或则把他们全歼,成在激战后把他们赶跑,然后趁势进入榆次县 ①。这里北距太原府只有一百多里路了,已经深入到两三个月来宋朝援军从未能够到达的金军后方深处。
出自衷心的渴望解救太原军民倒悬之苦以及从全局出发来挽救军事危机的“大局感”——这是种师中个人最重要的特点,称之为“大局迷”,他完全可以当之无 愧。枢密院的严令督促以及恰恰在这一点上受人误解的委屈感,顺利的进军,即使遭遇抵抗,仍能不费力地把它击败,继续西进;目的地的接近,粮食的匮乏。这些 有利和不利的条件,构成了一种强大的力量,既是吸引他,诱惑他,又是压迫他,逼使他只有继续前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没有其他的选择。也使得这位老练谨 慎、从来不冒进的名将,不知不觉地踏进冒险的范围内而丝毫没有自觉。
他自己还在榆次休息,喘一口气,由李孝忠率领部分前军已越过晋祠,向北折入距太原府只有二十里路的石桥。金人修筑的夹城已隐隐在望。消息传来,全军都感到那种已靠近目标,准备在夹城下进行一次决战就可以取得胜利的兴奋。两天来苦恼着他们的粮食问题,暂时也被忘掉了。
种师中在榆次的中坑作了一番进攻夹城的调度布置,李孝忠所部是进攻的主力。另派参谋官黄友、选锋杨志续上接应。杨志所部是被宋朝招安的农民军部队,不 属于西军系统内。但参加过第一次伐辽战争,有相当作战经验。种师中最大限度地抑制了自己和亲信部将的排外性,把它当作嫡系军队来使用。使用降将、降卒要有 一套高级的指挥艺术,种师中是能够做到的,不过在短期中难于得心应手罢了。种师中作为中军主帅,紧紧跟着前军出发,行军参谋官马政随侍在他左右,以备咨询 并帮助他指挥作战。中军统制王从道,副统制张思正作为合后,催督跟不上大军已落后一二日路程的后队。
这里分拨刚定,忽然探马报来,在南路的太谷、祁州一带出现大队金军。这时种师中全神贯注着西北方向的敌军,他正在争夺时间,希望抢先攻下夹城的一段, 溃其全军,到了那时,即使粘罕回师救援,已处于被动地位,胜券可操,却没有考虑到南方有敌兵出现。他判断可能是前天被杀败的败兵又在附近纠合一些部队前来 挑战。那几百名、一千名敌军这时不在他心上,他随手下令:“此必金人残将零兵,著令后军去收捉!”不多时探子来报,金兵数千大至,王统制、张副统制挡不住 金军锋芒,已在后撤。种师中大惊,一面急令黄友撤回来,率领杨志一军用床子弩御敌,一面续令探报。不久,几起探子都来回报,这支金军是娄室亲统的大军。娄 室原在南线沁源、霍州一带布防,抗击姚古之众,闻得太原有警,急忙来援。前后续到之兵,不下二万余人,娄室本人已在前军。
现在情况都已探明:金人粘罕、娄室两军,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相距四五百里,其势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动,击其尾则首动。种师中趁粘罕不备,深入其 后,想不到娄室又趁种师中之不备,弃其汛地,全军来援。这种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确实使种师中十分震动。但他仔细分析一下,太原两北粘罕之师尚在与山寨义 军相角,并无回师东来的迹象。娄室之众虽称精锐,总数与自己所部相埒,只要与他相持一二天,挫其锋芒,估计姚古那里一定得到娄室北上的消息,他必以全军跟 踪追击。他们两军南北合击,使娄室背腹受敌,不难溃其大众,无足深虑。兵法上有一条颠扑不破的原则,要争取主动,要致敌而不致于敌。战争情况,千变万化, 这种主动权也会随时易手,或得或失,全靠统帅部灵活掌握,机动应变,把失去的主动权,随时设法夺回来,再牢牢地掌握之,就能坚持到胜利。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先要自己顶住娄室的猛攻,然后与姚古联系上,研究夹攻之策。种师中当即派马政往黄友的前军了解作战情况,另派吴革率领几名随从,从间道绕至南路与姚古的大军联络。自己在中坑的指挥所,调度一切。
黄昏以前,马政从前军驰归,带来了好消息。床子弩发挥巨大威力,把几条要道都封锁住。金军猛攻,挡不住这里的步兵与床子弩配合,一次次打退了它的攻势,使它丢下了大量尸体,屡攻屡却。金军势不得逞,已撤退十余里下寨,估计它无力再发动夜战,今天一天真是顶过来了。
这是一场与时间竞赛的战争,今天宋军的战绩不错,各处阵地都保住了,杀伤了敌军几千人,自己方面的损失有限。只要再顶上一天,先就消灭它一半的兵力,然后等待与姚古军合势夹攻,战胜可期。
晚上,种师中带了马政等几名军官,策骑缓行,视察前线的军情,一遍又一遍地慰劳了他们碰到的将官和士兵们,鼓励他们再接再厉,打好明天这一仗。许多将 士的反应正常,特别是种师中亲自去宣慰的地方,战士们听到他的苍老、缓慢、低沉、有力的嗓音,都感动得哭起来,表示一定要与阵地共存亡,誓不让金军前进一 步。
也有一些官兵的反应冷淡,有人嘀嘀咕咕地发牢骚说吃了三天黑豆,使不动枪,踏不动弩机。有人抱怨今天他们一床弩机,连续发射了五六个时辰,杀敌数百 人,手脚都长出老茧来了,到夜来还不见金牌银碗赏下。种师中还是用他的苍老、缓慢、低沉有力的声音说:粮食、赏物都去真定催督,已走在道上,谅一、两天内 即可解到。然后他伸出手臂,指向金军的方向说:“金军远来进攻,岂可枵腹行军?’只明天就要把它打得片甲不留。它留下的许多粮食军需,都归我们所有了,弟 兄们何忧无食无赏!”
这些军队中例行的豪言壮语,种师中此时说起来却不见得那么有力了。他自己心里也尽在想,“明天,明天一定要打赢这一仗,否则就不堪设想!”
后来他们又登上一处高丘瞭望金营的动静,距离虽远,看过去还能看到一个轮廓。那里既有大海似的平静,又有规律性、节奏感很强的波动,把动态和静态很好地结合起来。在种师中四十多年的从军生涯中,很少看见过这样好整以暇的敌人。
视察完毕,踏着露水回到中坑营寨的途中,大家都沉默不语。天空中半月呈辉,星斗纵横,他们的心境是沉重的。过了半天,种师中才想起一件事,问马政道:
“床弩箭矢,最关重要,马参谋可曾打听过各军是否敷用?”
“刚才向各军打听了一下,所余已不多了。”马政低声回答,他的心情也是沉重的,然后好象要安慰主帅似的加上一句,“不管怎样,明日一战,总还够用。”
说到这里,忽然昕得到一阵马蹄声,马政忙策马去问。来人说是吴统制的随从,有话要回禀经略。马政带他来见种师中,他说吴统制奔驰半天,出入敌军后方,看见敌军调动增援频繁,却未发现姚制使麾下的一人一骑。如今吴统制已漏夜去威胜军找姚制使,特派他先来回禀主帅。
种师中点头不语,挥手示意来人且去后帐休息。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原来他希望今夜姚古一军能突然出现在金军背后,他们两军合力反攻,才可挽救危局。现在这个希望又告破灭。
凭着一个知兵的老将的经验,他首先看到的是有一半士卒士气不振,他明白形势已十分严重。他黯然了半天,几次要想找马政说话,最后又忍住了,还是一声不吭地回进营帐。
回到后帐,他亲自掌起灯来,凭几作书。马政发现他到很深很深的深夜才入睡。
第二天,风云突变,从五更起,就听到金营中一片海螺声和鼓声,催动全军,数道并进,猛烈进攻。昨日一战,金军虽然损失了三四千余人,但昨夜从后方开来 了大批生力军,使它的总数超过三万人以上。娄宣根本没有把姚古看在眼里,调动全军人马开赴前线,后方只设了一些虚张声势的疑兵,牵制住追兵。姚古疑神疑 鬼,不敢出动,又耽搁了两三天,等到他敢于向北推进时,娄室早已胜利回师,做好伏击的准备,把姚古全军击溃。
一听说前线紧张,有不支之势,马政乞令再到黄友处协助指挥作战。种师中点头答应了,却要马政把孙儿马亨祖留在中坑,说是另有任使。
马政从主帅的惨淡的眼光里看出,他将要派亨祖去执行什么任务。他为什么要派亨祖而不派其他的人去执行这项任务?他了解主帅的意图。种师中也看出了他的意图已被马政了解。他们彼此点一点头,竟没有再说一句话。马政就把亨祖留下,自己跃马去前线作战了。
似乎懂事,又似乎不很懂事的亨祖踏前一步。按照军队正规的形式,向种师中敬了一个礼,禀告道:
“亨祖愿随祖父去前线杀敌,请主帅恩准。”
“你既来军中为见习军官,当听调遣,怎可自专?”种师中严厉批评了他,然后转为比较温和的口气道,“本帅待派你去京师见俺兄长种宣抚,还有奏章一件,你也赍去了让俺兄长转奏朝廷。事关重大,你小心去京师,把信送到了,就是你立了大功。”
亨祖一听种师中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他去办,不觉严肃地正立,敬了一个礼,说道:
“小将愿听主帅差遣!”
“这才是了。”种师中爱抚地摸摸他的头。回身去内帐把一个纸包拿出来,放在案上,却不马上交给亨祖,似平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让他带走。
纸包里有一道遗奏和一封家信。
虽说家信,他给种师道的信中没有谈到任何家事,他只要种师道听到了他的死讯后,立把遗奏面递官家,免得中间有人阻格。此外为马扩提了一笔说:“子充一狱,纯系诬陷,兄长要为他昭雪,不然,马氏三代英灵,目岂能瞑?弟在泉下也死有余恨矣!”
给官家的遗奏中,他把榆次一战失利,全部归咎于本人,为许翰、刘鞈、姚古三人开脱罪名。因为他明白,战败的消息一经披露,肯定有人要借机攻击他们三 人,把朝廷中唯一主战的大臣,地方上尚堪一战的两名军帅排挤去职,这样抗金的前途就更加黯淡了。处处以大局为重的种师中一生中最后一次的衡量,也仍然把国 事放在第一位,把个人荣辱放在最后一位。对他的曲折用心,当时毁誉不一,但终将大白于后世。人民有足够的聪明来辨白区别象种师中这样的人,以及与种师中的 行径完全相反的人孰是孰非,孰功孰罪!
中午队前,前线传来的消息更加不好,杨志所部因为得不到赏物,竟由主将带头,放弃阵地,哗变而去。大队金军就从这个缺口中涌入。马政、黄友闻讯,双双驰去,以身堵截,这条防线看来已是岌岌可危。
得到了这个消息,种师中不再犹豫,毅然把纸包交付给马亨祖,又叮咛了几句话,然后郑重其事地解下腰间的佩刀,持与亨相道:
“这把宝刀乃是先叔祖遗赠之物,在西北战场上立下多少战功。今日特以相赠。贤侄孙佩了它,异日为国杀敌,痛歼丑类,休辜负了俺今日临别赠刀之情!”
亨祖久知这把宝刀的来历,知道它是种氏的传家之宝,平日不肯轻易示人,今日相赠,用意可知。他正踌躇着不敢伸手去接,却是种师中双手捧与他了。“国之 已无,焉有其家?”正是这种想法才使种师中舍得把传家宝送给亨祖的,不过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只说了句:“为时不早,俺也待上前线督战,贤侄孙就从那山 后的间道走吧!”亭祖跪下,拜了一拜,种师中亲自扶他上了马,目击他折向间道,不禁惨然一笑。
杨志首先逃跑,马政、黄友拼死抵御了一个时辰,弩矢已尽,他们自己射箭攻击杀上前来的金军,不久壶矢又空,他们挺槊,跳出掩蔽体,找敌人厮杀。在他们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没有放过一名敌军进入他们守卫着的最后一道防线。
最后的命运也落到种师中头上,他带着几百名亲兵缓缓前进,一点也不匆忙的样子。因为这时中军统制王从道、副统制张思正都已溃逃,在他与金军之间只剩一 片空白,再也没有什么需要他去保卫的了。正因为四面毫无掩蔽,这一群人缓缓而行,金军倒迟疑起来,不敢纵骑前进。双方又相持了一会儿。当然,不久金军就摆 开阵势,一阵风似地冲杀上来。在一场剧烈的混战中,人们看到夕阳正照在一名骑将身上,他已经丢失头盔,一头自发映在鲜红的夕照中,显得十分耀眼。不久他倒 下去了,埋葬在一层层叠上去的人和马的尸体下面。
(六)
榆次战败后的十天,姚古一军又溃于盘陀。姚古没有积极救援种师中一军,致使娄室各个击破的战略得逞。娄室击败种军后,回师南向,又击溃姚古一军。这在姚古可说是自取其咎,自食其果。西军两大劲旅在旬日间先后败亡,朝野震动。
七月间,出任河东宣抚使的李纲又组织起最后一次大规模的解围战,分兵三路,解救太原。刘鞈、王渊一路出平定军、辽州,基本上还是走种师中的老路。当时 刘鞈已解除真定路安抚使的职务,升任为河东路宣抚副使。解潜、折彦质一路出威胜军路,基本上还是走姚古的老路。另派张灏、折可求一路出汾州路。张灏是河东 宣抚使张孝纯的长子,李纲用他为大将,是希望用父子之情来激励他奋勇自效,力解太原之围。结果,只有西军出身的解潜在南北关之间与娄室狠战了四天,不胜而 溃。刘鞈、张灏两军听到败讯后,都逃回来了。这一战失败,太原陷于绝望的境地。
从去年十二月份金军围城以来,太原的城门就紧闭不开,金人筑了夹城以后,更是围得水泄不通,太原城内的物资补充日益困难,张孝纯派使向朝廷和各路告 急,使人要冒险缒城而下,这在当时有个专门名词,叫做“擦城”。太原城高数十尺,擦城是十分危险的。有时擦城成功,刚刚双脚落地,埋伏着的金军就上前把使 者捉住或杀了。即便在晚间,或者凑巧,当时未被发见,走在防范严密的夹城范围内,要找寻出路越夹城而出,仍然十分困难。因此派出去的使者能够完成任务的, 往往十不一二。
在此期间,张孝纯曾有几封信写给在外督兵的儿子张灏求救,这些告急信中,反映了太原城危急的情况。
“城中事势,奏检中具之,……此中况味正如病危待汗,存亡须臾,而呼医不至,其荒扰可以想见也。迫切迫切!”
“医久不至,今膏肓矣!可奈何!然而忍死以俟,尚冀灵丹连投,起此危证。”
“阖城军民,久已乏食,又无生路,极不帖妥。事势愈危,死亡之期,近在朝暮,可速赴宣抚制置使司,速赐催促大军星夜前来解围为望。”
这些信说明情势虽已危殆,张孝纯还寄托希望于大军前来解围。自榆次之败、三路之溃以后,金军把夸耀战绩的文件缚在箭矢上射入城内,又把战利品及战俘摆在城外炫耀,用来瓦解城内军民的守志。这一著果然厉害,很多人对朝廷遣军再来解围的希望已完全破灭。
最后一个出城请援的勇士是西军名将杨可世的从兄弟杨可发。他勇悍敢战,存军队中博得杨麻胡⑤的绰号,他不以为忤,索性把“杨麻胡”三字刺在面上立异。 这次他请命求援,越城成功,非常得意,逢到宋人就自夸“杨麻胡擦城出”。但当时南路密密层层都有金军防守,他只得折往北路,碰到繁峙县的豪杰、因不愿顺番 差往太原去探事的三个人,杨可发跟他们至五台山北繁峙县东的天延村,招军马四十余日,远近义民来归者二万佘人。五台山的智和禅师也派了吕善诺及号称杜太师 等二名徒弟参加义军。金兵闻讯来剿,义军不幸战败。杨可发上五台山投拜,智和禅师和五台山的副僧正真希又拨了二百名僧兵给他,回到孟县,集合了几千人,重 振旗鼓。这次声势大振,粘罕亲自率了大军前来“剿灭”。大战一日,宋军才告败退。这一次杨可发可逃而不愿逃跑。面对几十名围上来的金兵,他靠在土墙壁上, 掉转枪头,自刺其腹以死。奇怪的是疮口没有鲜血迸出来,只有一块白色的脂肪,隐隐塞住疮口。金军骇以为神,过了半天,才敢靠近他的身体。
杨可发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擦城而出,太原和外界的往来完全隔绝,变成一座死城。
但是太原人既没有丧失斗志。也决不释仗投降,一息尚存,他们就要奋斗到底。八月中,粘罕又发动了一次猛攻。架炮三十座,发射的石块比斗还大,打入城 内,猛烈破坏城上的防御设备。主持城守的西军杰出将领,河东路马步军副都总管王禀随方设施,在城上架设木栅,称为“虚栅”,上面挂着盛糠的布袋,用以减杀 炮石的威力,掩护城上的仿御没备。金兵发动五十余辆“洞子”填没壕沟,“洞子”又防“洞匿”,下置车轮,上安巨木,状如屋形,尖顶上用牛皮蒙上,再裹以铁 叶。人躲在“屋”内,推动车轮前进,推到壕沟边就用大木板,稻草填没壕沟。王禀把城墙穿成许多小洞,内置燃料和鼓风的皮囊,等到洞子逼近时就把燃烧着的燃 料丢出去,里面鼓风,烟焰亘天,把洞子连同填在壕内的木板草荐都烧光了。金兵又用下装车轮、上面备有搁板,高与城齐的“鹅车”进攻。“鹅车”实际上还是云 梯的一种,不过头颈伸得很长,外形造得象只鹅。它只要越过壕沟,逼近城墙,把搁板搭上城堞,就可登上城头。王禀一面派人在城墙中穿孔,用搭钩钩住鹅年,使 它动弹不得,再用巨绳拉拽,把它拽倒。一面又在城头上丢下油脂芦草等易燃的东西,焚烧鹅车,把它们烧成灰烬。
这一次进攻又失败了,金军损失巨大,粘罕死了心,不敢再轻于发动进攻。只好等待宋人自毙。
太原攻守战坚持了二百五十多天,是一场惊天地而泣鬼神的剧战,其激烈的程度超过两次东京保卫战。王禀及其部下英勇守卫,他们总结了前人的经验教训和自己发明创造的许多守御战术,成为后世宝贵的军事遗产。
太原人以其不屈不挠的斗志和不朽的业绩,写了光辉的一页,记入我国民族斗争史中。
但是敌人打不倒的太原人最后却被饥饿拖垮了。
围城之初,张孝纯等有计划地把十五岁至六十岁的男子一律编入军籍,直接参战。全城屋宇房舍,一律拆去墙壁,全部打通,家家户户,都能互相照顾。不论贫富,一律配给粮食,分配工作,使每个人都投入战斗。城内秩序井然。
随着金军攻击的加强,无法从外面取得军需给养,半年以后,太原的稂食已竭。最后三个月中,他们先吃浮草、树皮,糠秕、草茭,后来煮食弓弩筋甲,最后割 死人的肉为食。沦陷前,大部军民已经饿死。最后金兵没有经过战斗,就用云梯爬上城墙。守城的战士,身体靠在城楼壁上,看见金人上城,瞠目怒视,但已叫不出 声音,兵器丢在地上,也无力检拾起来。只好听凭金军上城,打开城门把大队人马放进城来。金兵就是这样不费气力地攻破了坚守八个多月的太原城。可以说这座英 雄城不是被攻破,而是自然死亡的。
城破时,除了饿死者以外,活下来的文武将吏已为数不多,大部分也已奄奄一息。安抚使张孝纯和他的儿子文字机宜张浃、转运副使韩总、转运判官王苾、提举 刑狱单孝忠、廉访使狄流、通判方笈、张叔达、统制官高子祐、统领李宗颜等,都被金军所俘。粘罕诱降张孝纯,张孝纯拼着一股“浊”气,起先表示不降,还讽刺 粘罕说:“我兵饥乏,故城为尔所得,何足道哉!使我有粮,尔岂能逞其志乎?”张浃也大声说:“我不负朝廷。”父子相约殉节而死。
不过这种勇气坚持不到半天。不久韩总以下的文武官员都不屈被杀了,张孝纯的态度开始软化,张浃也不能“干父之盅”,父子两个一齐投降了金朝,成为言行不一、口是心非的民族败类。
后来金人也不重视他,让他在傀儡皇帝刘豫手下做一名傀儡宰相。不久即放逐回乡。
三安抚之一的张孝纯的结局就是这样。起初,他不屑与降敌的蔡靖齐名,还瞧不起刘鞈。现在他愧对尚在抗敌的刘鞈,并且不得不与蔡靖称兄道弟,成为一对难兄难弟。历史的斧钺是森严的。
城破之初,作为知太原府张孝纯的副手的通判同知王逸全家举火自焚,死得壮烈。
一代名将,兵马副都总管王禀于城陷后,还率领数十名赢卒进行巷战,突至西城门。这时他已身中数十枪,重新又杀回来,投汾水而死。太原城这才全部沦入敌手。
粘罕取得太原后,长驱南下,安渡黄河,不久就攻陷西京⑥,分兵五万把守潼关,断绝了西军勤王的来路,一面就向东京方向东进。在此同时,斡离不亲统东路 军攻击河北重镇真定府。经过四十多天的攻守,真定被陷,以后续陷北京大名府⑦,也渡过黄河,两路金军再次会攻东京之势已经形成。两京既失,河防又溃,屏障 尽撤,东京的厄运是不可避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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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宋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宋辽的澶渊之役,宋军打击了辽军后,双方成立和议,宋军护送辽军出境以防虏掠。
②北宋初边将尹继伦曾大败辽名将耶律休哥之众。继伦面黑,以后作战时辽兵惊呼:“当避此黑面大王。”
③今湖南长沙市。
④石竫谩骂粘罕的话,报据历史记载中的原文。
⑤今山西榆次市
⑤麻胡,传说中的人名,暴戾好杀,民间甩来吓唬小儿夜啼。
⑥宋朝的西京在今河南洛阳市
⑦宋朝北京大名府在今河北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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