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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未牌时分,就来了第一批趁早的客人,原来客人的身份与作客时间往往成为反比例,身分越低,来得越早,就越显得对主人家的殷勤。然后是大批客人 陆续来到。临汴东街上顿时出现了车水马龙、人语喧阗的盛况。一条宽阔的大道以及邻近的老鸦口、小花枝巷等几条街巷都显得拥挤不堪,车马掉不过头来,相府门 口这么多的司宾执事也有接应不暇之势。
在桥那边也闹嚷嚷地挤着一大批专看白戏的闲汉们。他们虽然拿不出五十两白银,买到一分请柬,却都是愿过相府的屠门前来大嚼一顿的饕餮之徒。他们带着无 限羡慕的目光,迎接着每一个知名的官儿,看他们被亲随元从从马背上扶下来,从车舆中吐出来,在门口受到殷勤周到的接待,然后又目送他们被送进好像海洋一样 深邃的二道门、三道门,被里面的看不清楚的花团锦簇所吞噬,感到黯然消魂,无限动情。
在这个不受干扰的地区里,永远不缺少相互提供补充而大大丰富起来的马路新闻,谈话资料。这里也是一片舆论阵地,采风的诗人和注意社会动态的史家们如果 跑来,一定可以听到无穷无尽的骘评人物、贬褒臧否和许多珍贵的新闻掌故,只是从市民观点出发的月旦,不一定能入得他们之耳。
“上回圣驾临幸,俺有点小事,没有赶上,今天总算是躬逢其盛了。”
“圣驾来临,把门口的闲杂人等赶得一个不剩,哪容你大剌剌地在此高谈阔论。俺是躲在石牌坊后面,好容易偷看得一眼,门口一大堆侍卫、内监,一个个轻声轻气,比不上今天热闹。”
“好匹骏马,”有人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连同这副金辔鞍,外加八宝玉柄丝鞭,怕不值二千两银子?有朝一日,俺骑着它到万胜门外孟家花园去兜一圈,死了做鬼也风流。”
“你有眼不识泰山,人家钱皇姑大衙内的宝马,轮得到给你乘?”
“向驸马、曹驸马联翩来了,这两联襟的派头儿比钱衙内又高出一头。”
“郑少师来了,这是正角儿上场的时刻了。”
“这郑少师走了他皇后妹子的脚路,才做到极品大官,如今连公相也要让他三分,张左丞成天价在他身边打磨旋儿,好不令人羡慕!”
“好煞也只是个裙带官儿,值得什么?”
“裙带官又碍着谁的事?只怪你爹娘没养出个千娇百媚的女儿来,害得你也做不成国舅。”
“你的大妹子倒是长得像模像样的,”这位似乎熟悉对话者的家史,插上来说,“俺在元宵那夜看见她穿件大红对花缠袄,涂抹得唇红面白,好个体面相儿。怎不进宫应选?让官家看中了,你也捞个裙带官儿做做。”
“呸!你妈才进宫应选,去让官家挑中哩!”
“俺老娘早死了,你妈带着你大妹子进宫去才妙咧!母女两个一齐中选,官家又选了妃子,又选了太妃,还挂上一个油瓶,妙哉,妙哉!”
“你们满口胡扯什么,看看朱勔的这副派头儿。想当年梁太尉也是神气活现的,今天跟在朱勔屁股后面,倒像只瘪了气的毬儿。”
“你们看见朱勔肩膀上绣的那朵花儿?说是官家御掌在他肩上一拍,他就绣上花,不许别人再碰它了,好小哉相。那厮前两年还在苏州玄妙观前摆个冷摊儿,还比不上俺体面呢!如今八面威风,目中无人,俺就看不惯这个暴发户!”
“说起毬儿,怎不见那高来高去的毬儿?”
“那倒真是一只胖鼓鼓的毬儿,你踢他两脚也好,揿他一把也好,它就不会瘪下去。”
“嗐!这还了得。你倒去踢踢他、揿揿他看,管教你的脑袋毬儿般地着地乱滚。”
“那只毬儿呀!这早晚还在东姊儿巷的姊儿们身边滚来滚去,滚半天才得来呢!人家官大心大,架子也跟着大了。”
“张押班也没看见?”
“早哩!张押班得伺候官家吃罢晚饭,自己才得抽身出来赴宴。”
“张押班在官家面前是个奴才,”有人带着哲学家般的口气,无限感慨道,“在奴才面前,他就是个主子了。俺亲眼看见公相把他恭送出这扇大门口时那副狗颠屁股的巴结劲儿,想来他在官家面前也是这副巴结劲儿的。”
相府大门还是发出亮晶晶的黑漆的光,它记录下无数送往迎来的账,似乎很愿意站出来为这位哲学家做个证人。
“人要走时,狗要逢主,”一个公相的高邻发表他的高见,“这两年,咱们这位高邻公相大人也算是不走时运了。”
“公相大人有公相大人的手面,”有人不同意他的看法,“背后靠牢官家这座靠山,下面又有余少宰、薛尚书捧住大腿,哪能这样容易就坍下来?”
“你看他今天广邀宾客,大摆宴席,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说不得,说不得!”虽说说不得,事实上他已经和盘托出了,“公相卖的这服药叫做‘再生回荣丸’,他自己吃了这丸药有起死回生,转枯为荣之效!”
“怎见得这丸药有这等神效?”
“说不得,说不得。公相的一本账儿都在俺肚皮里。”
“你倒是个机灵鬼!哪里打听得来公相大人的私房事?”
“俺呀,三街六巷,兜来转去,路道儿可粗咧!不管是公相大人的,不管是王太宰、童太师的大小事儿,都装满一肚子。”他拍拍自己的便便大腹,接着又弯弯腰,把拳头转来转去,做个满地滚的姿势,吹道,“不恁地。怎又称得上这东城一霸、京师闻名的‘满地滚’?”
他的得意劲儿还没发挥得淋漓尽致,就有人问,“这早晚了,没见谭太尉驾到!”
满地滚虽然装满了一肚子朝野掌故,却也分析不出内宫谭稹直到如今还没驾到的原因。
“谭太尉谭歪嘴早就进去啦!只怪你们自己瞎了眼睛没瞧见,”一个蓄了一口掩唇髭须的漂亮朋友从后三排挤上来,指着门侧一乘银顶华盖轿说道,“你们不看 见这乘银盖四窗六抬大轿,东京城里就数他独一无二。谭歪嘴是出名的有吃必到,每到必先。筵宴还没摆好,他先就动筷,就是因为吃多了,才吃歪了嘴巴,后来喝 了三、五百斤愈风烧酒,也没把他的歪嘴治好。你们东城枉自有着什么‘通天报’、‘满地滚’,却不知道这个谭歪嘴的故事儿,岂不缺了典!”
太尉谭稹是不是乘了这乘轿子来的?有没有这个诨名和这些生理特征?都有待于进一步的考证。但是这位外路朋友,这样言之凿凿,又说得十分及时,在这种场 合中,就是一重令人肃然起敬的资格了。地头蛇们并不因为他是从外三路来的,也并不因为他的说话中含有门户之见而歧视他,反而不知不觉地,大家挨紧一步,空 出地位来,让他挤上第一线。
“这个颠颠蹶蹶骑匹黑马来的矮小个子是谁?”满地滚心里还有点不服贴,有意考问他,“看他这副缩头扭肩的畏葸相,就不是个头面人物。”
“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漂亮朋友立刻给予反驳道,“嘿,亏你还算是东城一霸,朝堂相府满地滚,连个王给谏王孝迪都不知道。人家可是杨太监的侄儿 媳妇表兄弟的舅太爷呢!杨太监生前干了括田使这个肥缺,他跟着杨太监括田满天飞,着实括进了不少银钱口地,王少宰和他联了宗,还得让他三分,怎说不是头面 人物?”
漂亮朋友词锋锐利,咄咄逼人,对满地滚实行了人身攻击。满头滚虽然也听说过王孝迪的名字,但在了解的深、广度上都要差得远,听他一介绍,不禁大惊失 色,只好收起东城一霸的招牌,躲躲闪闪地躲进人丛里,准备瞅个冷子溜之大吉。这时漂亮朋友已经完全确立和巩固了他的优势地位,就不为过甚地从衣兜里掏出一 柄牙梳,慢条斯理地梳着自己的髭须。他这口髭须和他的见多识广、博学多闻一样,都值得在大众前炫耀一番的。然后他逐个介绍前来赴宴的大小官儿,完全排除别 人的补充和纠正,显示他在这方面无可怀疑的权威性。
“白门下白时中,年纪轻轻还不上四十,就做到门下侍郎,真是个黑头相公!
“中书舍人吴敏,你看他长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材,不是韩嫣托生,便是潘安再世,怪不得公相一定要招他做孙女婿。谁知道薛尚书去说了两次媒,他拿定主意,婚事不谐,还累得公相与小夫人打了一架。这吴敏枉有一副好皮囊,心里糊涂,却是个大傻瓜!”
“大傻瓜,大傻瓜!”现在他的意见已具有最高权威性,所有的人一齐惋惜地附和着,连得还没溜远的满地滚也同意了这个看法。
“河北转运使詹度,是个立里客。”
“又是一个立里客,河北转运判官李邺。他们哥儿俩,都给童太师磕了响头,拜为干爸爸,才得收为门下,发了大财。”
“童太师还有干儿子?”阉相和爸爸似乎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对立面,有人大胆地提出疑问,这显然是个保守派。
“怎么没有!”漂亮朋友断然地驳斥道,“人家阉了这个,”他做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动作,然后指着头顶上象征性的乌纱帽说,“可没阉掉这个。太师爷的干儿 子、干孙子多的是呢!你看这下马的三个,不都是他的干孙子?学士莫俦、吴开、李回,他们三个走在一块,再也分不开。人家管这哥儿仨叫做套在一条裤脚管中的 三条蹊跷腿。”
可是跟在哥儿仨后面似乎与他们结成一帮来的一个长脚马脸汉子又是谁,却没有被漂亮朋友报出名来。
“这个马脸汉子是谁?”有人问。
“是个小脚色!”他露出一脸鄙夷的表情,回答说,“乌龟贼王八,谁又知道他姓甚名谁?”
“王八头上也顶着一个姓呢!也总要报出这个乌龟的姓名来,让大家知道知道。”这一个又偏偏不肯放过他,显然是属于向杈威者挑战的性质。
“秦太学、秦长脚!”一个斯斯文文的方巾儿突然越众而上,报出马脸汉子的头衔和诨名来,及时挽救了漂亮朋友,并且乘机挤上第一线。
“哪个秦太学?”长脚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大家可以公认,但他究竟姓不姓秦,是不是太学生?不知道感激的漂亮朋友,还要问个明白。
“可不是在太学里当学正的秦桧!”
“呸!太学正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也上得了今天这盘台?”漂亮朋友的这个报名专利权是经过一番奋斗才争取得来的,在他还没验明那马脸汉子的正身以前,哪肯轻轻放弃它!
“怎么不是秦学正?俺昨夜还与他见过面,说过话,把他烧成了灰,俺也认得他。”
“教你个乖。学正叫学正,太学生才叫太学哩!两者岂可混为一谈,太学里的头面人物,陈东呀、石茂良呀、汪藻呀,都是俺朋友。哪里又钻出一个坐冷板凳的官儿秦桧来,可知是你胡扯。你倒说说昨夜你与他在哪里见的面,说了什么话?”
“昨夜呀,他先跟那三个一伙到俺娘子家里来,后来就在俺家……娘子处宿夜了。”方巾儿一着急就把他的斯文相统统丢掉,结结巴巴地回答道,“他还与俺家……娘子说,学里的丘九儿难缠,知道他在这里宿夜,难免要……起哄,求娘子遮盖则个。”
事情涉及到官儿和娘子,即使是个芝麻绿豆官,即使是个未入流的娘子,不但显然是真情,并且是很有趣了。但是这个老实头,还得钓他一钓,才钓得出更加有趣的话来。
“像老兄又是胡吹了,吹得好大的一个猪脬泡,”漂亮册友故意逗他道,“秦学正和你家娘子在枕头边说的体己话,也让你听见了?俺可不相信这个。”
“胡吹,胡吹!”旁观者从漂亮朋友递来的眼色中也觉察出他的意图,一齐激他道。
“胡……胡吹什么,你爹才胡吹哩!”方巾儿一急就和盘托出道,“你们倒去桃花洞打听打听,谁个不知道俺家娘子‘小雪花’的名声儿。老……老实告诉你, 早晨趁秦……秦学正去上茅厕的一会儿,俺家娘子还发话道:‘他身为学官,不来勾栏玩也罢,俺倒敬重他,他要来了,拿出一把银钱,俺也照样好看好侍他,不看 他马脸面上,也看银钱面上。可他又要来找快活,又怕丘九儿起哄,可知是个阘……阘茸货,俺眼睛里就瞧不起这等芝麻绿豆官。’”
为了坚持介绍权,他不惜暴露出自己并不值得夸耀的身分,真可谓是贪小失大。于是漂亮朋友和其他的人一齐哈啥大笑起来。这是一种运用了某项手段从别人身 上勾取得重大秘密的快活的笑,有过这方面成功的经验的人,也都曾产生过类似的快感。他们一齐取笑他,享受自己花了一番心思的成果。
“原来你老哥是个服侍娘子的……”
“提起此马来头大,谁不知道桃花洞里的小雪花?今夜赴罢公相席,兄弟俺一定专诚上你家。”
“你得服侍娘子换了裙子,才好出来磨牙,不然,蹭蹬回去,吃她老大的一顿排揎。”
“你怎不把娘子带来,让她和秦学正在这里认认亲,来个‘相府会’这场戏才好看哩!”
“好个秦学正,一脚刚跨出你家娘子的闺门,一脚就跨进太师爷相府的门。有巴,做官的好像狗子一样,不论大门、小门、公门、私门、前门、后门,只要有门就往里面钻。”这显然是公相的高邻那位哲学家发表的高见。
然而哄笑者的本身也不见得不是干一行的,大家彼此彼此。他们见笑的是这位方巾儿太老实了,在不适当的场合和不适当的时间中,用不适当的方式暴露出自己的身分,可是对他并不含有一点敌意。他们也没有亏待他,在一阵嘻笑中,也让他挤上第一线,和大家嬉嬉哈哈地嬲在一块了。
(三)
刘锜、马扩是在晚一些的时候,并骑联翩来到相府的。他们被一个虞候用了同样殷勤的招待,同样恭敬的小跑步——那只能增加他对客人尊敬的程度而不能增加 他跑路的速度——引导到今天宴会的中心场所“六鹤堂”。随着一阵迎客的鼓乐声,他大声地唱出贵客的官衔姓讳,报道他们驾到。那报衔的声音拖得那么长,从开 始到结束,似乎整整拖了一里路之遥,可是从他的抑扬顿挫,可以入谱的声调中听来,并非对于他所报出来的大小不同的官衔,全是一视同仁、平等对待的。
蔡京的次公子,尚了官家爱女茂德帝姬的驸马都尉蔡鞗听到鼓乐声,早就代表他的“郎罢”,降阶相迎。好像一个已有相当接客经验的雏妓,蔡鞗身上似乎也藏 着一管看不见的秤,老是在打量这个来客的身分、地位、经历、社会关系以及能够给他多少东西的能量,以便在一律欢迎,竭诚招待之余,适当地掌握和调节接待他 的分寸。一个雏妓接客的原则,永远是“量入为出”,先要打量打量她能从这个来客身上取到多少东西,才愿意给他多少。
刘锜是禁卫军的高级军官,又是官家亲信,但并不属于他们那一帮,蔡鞗用了比平常接待这种“尊而不亲”的客人更多一些的礼貌接待了他。当他体会到他的 “郎罢”目前所处的不太有利的政治地位,他的秤码要比平日“鲜”得多。然后,刘锜把马扩介绍给他,马扩也早在蔡鞗的秤上秤过了。他给了马扩同样的礼遇,一 方面因为马扩是当前的风云人物,一方面又因为刘锜的郑重介绍。可是他的秤码毕竟是有一定标准的,即使比平日鲜一点。他忘不了马扩的孤寒出身和低微职位。这 两者对于出身贵胄、攀姻帝室的蔡鞗看来,都是不可原谅的罪过。于是在他的变化多端的面部表情中出现了更加复杂的东西,仿佛在垂爱之余,还包含着一种降尊纾 贵的味道。
“是谁给你这分光荣的请柬?”他似乎在问,“要知道今天的主人是当朝极品的公相太师,宴会的场所又设在相府私邸中,多少比你官高、比你手长的大头儿想煞了也捞不到这分请柬呢?人要知道好歹,知道感恩图报,才算是识得好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