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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能够从马扩的沉静的表情中找到那个在他的预料中“必须有⑤”的感恩图报的答谢。他愕然了,很快就得出结论,这是个不识得高低的小子。可是他还来 不及变换一个惊讶的、谴责的表情,那迎客的鼓乐声和抑扬顿挫可以入谱的报衔声又报道了殿前司都指挥使太尉高俅驾到。他马上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到和和高俅的身 分、地位相适应的程度,并且比接待一般宾客更多走几步路趋前去迎接高俅——这种灵敏度也好像是一个雏妓从多次接客实践中锻炼出来的。
这里留下来的刘锜和马扩马上就被相府大总管薛昂接管过去。
马扩留神观察薛昂的说话行事,这位大总管经过醉杏楼一番介绍,已给予马扩特别深刻的印象。可是今天他喜气洋洋,应酬周旋,八面玲珑,决不是连连披着自己的面颊,大呼“卑官薛昂,罪该万死”的那副倒霉相了。
薛昂先把他们领到一个偏厅,把他们像团湿面粉似地捏合在一群青年的军官中间,那里已有刘锜在马军司的同僚姚友仲,有种师道的侄儿,灰溜溜的既不像军人 又不像文士的种湘,还有府州折氏的几个子弟。府州折氏和麟州杨氏都是北宋朝建国初期镇守边圉有功的将领,如今杨氏后裔忒微,在《缙绅录》中已经找不出几个 有头有脸的官儿,折氏却是门第兴旺,奕世富贵。只是到了他们这一、二代,都已变成文官化的将门之子。宋朝原是一个尊重文官,轻视武将的朝代,而他们折氏弟 兄叔侄也都是乘时邀利的英雄好汉,他们具备了这两方面的条件,才能左右逢源。
马扩跟他们不相识,刘锜也不喜欢他们,只寒暄得几句,那壁厢又来了刘子羽、刘子翚兄弟两个。和折氏子弟相反,刘子羽、刘子翚虽然是文官子弟,但在西军 中待过多时,珍重他们经历过的那段部队生活。他们和刘锜、马扩、姚友仲都是老战友,几年不见,一旦聚首,不免要携手痛叙生平之旧。刘子羽还是那副高谈阔 论、旁若无人的气概。似乎有一个破损的乾坤非待他出去整顿,修补不可。折可存、折彦质叔侄虽然杀起人来,连眼皮也不多眨一眨,听了他的议论风发,却吓得好 像中了弹丸的鸟儿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垂着翅膀飞走了。刘子羽尖刻地笑笑,没有掩盖他的轻蔑感,接着又谈论起来。他的锋芒直接指向今天宴会的主人和他周围关 系特别密切的那些人。马扩感觉到几年不见面的刘子羽似乎比过去更像一柄新发于硎的利刃,他刀锋所及,当之者无不头破血流。这种人如果不被特别器重,就会受 到格外的嫉视,中庸之道是没有的。倒是他的兄弟刘子翚,虽是一般的出身,一般的经历,煦煦孑孑,说话不多,像个道学先生的样子。
刘子羽跟马扩有着不寻常的交情,可是这种旧情也不能够暂时抑止一下他正在淋漓尽致地发表议论,直到发完这段议论后,才把马扩悄悄地拉过一边去谈知心话。
“尊翁近有陈州之行,”他关心地告诉马扩道,“恶了宣抚司里那起小人。他们大动干戈,起了文书到宣抚使面前来告状,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子充可知其详?”
“小弟尚未接获家书,只知家父已莅前线,却不知还有这个过节。”
“童宣抚面前,有家父遮拦,不必多虑。倒是那起小人惯会放冷箭,打暗拳。子充修家书时,务要转禀尊翁留神些,休吃了他们的眼前亏……”
一语未了,薛大总管又步履生风地转回到偏厅来。他估计童贯一时还不会驾到,就自己提出陪伴这几位青年将领前去参观公相的东园、西园。
这位“薛八丈”不仅是声名昭著的相府大总管,也是今天“牡丹会”的总提调。他总揽相府的大小公私事务,直到帮助公相剩余的姬妾们生男育女为止,几乎可 以说无役不从。有人说薛昂是公相的得力助手、最可靠的亲信,这一说未免是泛泛之论,探骊而尚未得珠。事实上,他早已成为蔡京身体中的某些有机组成部份,是 蔡京的第五肢、第六官、第八窍心肝、第十二副脏腑。蔡京的手臂有时不便伸得太长,他就是他的接长的手臂,代他行使一只通臂的功能;蔡京的声音有时不便太响 亮,他就是他的扩大的嗓门,说出了他要说而又不大方便说出来的话;蔡京偶然忘掉一个得罪过他的政敌,他随时提醒他,决不让哪一个有侥幸漏网的机会;蔡京头 脑里偶然一瞥而过的邪恶的火花,经过他的加工炮制,就成为绝对的荒唐和毫不含糊的罪恶。写在史册上、或者刻在人民口碑上的蔡京一生嘉言鸿猷,决不能忘记有 他薛昂的一份功劳在内。
公相需要有这样一个总揽其成的大总管,而总管先生也需要一座有力的靠山,他们本来是相互依傍,相辅相成的。在目前这个阶段中,这座靠山似乎有了冷冰冰 的感觉,不那么可靠了,可是忠心耿耿的薛八丈还不肯轻易放弃它。他和余深不同。和后生小子王黼也不大相同。王黼一有机会能独立门户时就要闹独立性,他薛昂 却是一条寄生虫,只有依附在其他生物身上,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他的功能。尽管他在行动中是个极端派,极端到使他的同伙余深等人都有点望而生畏,但他不具有 独立性,像一条吸血病虫,必须附着在钉螺蛳身上才能自己活下去害人。
现在他兴致勃勃地引导这批青年将领在相府的花园里度山越岭,寻花问柳。
附建在相府以内,经过几度扩建的花园本来就是东京城里仅次于大内和尚未完全峻工的艮岳的大园林。今天因为要举行“牡丹会”招饮宾客,更加打扮得花枝招 展,几乎要和“艮岳”争一日之长。最别致的一项布置是,在这样春深的季节中,主人家还嫌春意不够浓馥,又特意剪了轻绢、薄纱、通草以及各种叶叶草草,制成 许多虫儿、鸟儿、花朵儿,放在花丛中间,与真的蝴蝶、蜜蜂颉颃上下,跳跃飞腾,与真的花朵儿争媚献妍,仿佛在自然的春天上又辅上一层人为的春天,使得这座 园林具有双重春天。
这项布置是薛八丈从东鸡儿巷、西鸡儿巷那些精舍中学来,又经公相亲自裁可的,只不过别人用于其他的季节中罢了。
园林的精华在新辟的西部,这就是公相府中出名的西园。
东京市上流传着一则新闻说:公相太师为了扩建西园,驱走了几百户邻居。西园落成之日,公相扬扬得意地问:“老夫为这座园子呕尽心血,今日幸观厥成,诸 君且道比那东园如何?”侍游的宾客自然极口称赞,只有忝陪末座的杂剧演员焦德插科打诨地说了一句:“东园如云,西园如雨。”人家问他,“这话怎么解?”他 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回答道:“东园嘉木繁荫,望之如云。西园原来的民户,被赶出房舍,流离街头,填死沟壑,岂非泪下如雨?”
这座替焦德本人也造成泪下如雨的后果的西园果然精彩绝伦。其精华之处,特别集中在一片石林上。一块块幻成鬼怪仙佛、飞禽走兽的岩石。别人能得到其中一 块两块,就可夸为珍宝,在这里却多得成了片、成了堆、成了林,说穿了也无非是变了一套戏法从艮岳中搬运过来而已。公相有句名言。“我之所取者皆人之所 弃。”太湖石寒不能充衣,饥不能充食,老百姓弃之如敝履,他们取来了,供玩赏之用,这才叫做是各得其所呢!
过了石林,是一片澄澈的小湖泊,对岸有一带迤逦的小山。山下广袤的斜坡上,辅着细茸般的金丝草,丛生着一大簇、一大簇的红白间色的蔷薇花。薛八丈动员 了东京城郊所有的花儿匠,把蔷薇剪修成一组文字图案。它们模仿着太师劲瘦的笔迹,齐齐整整地排列出“豫大丰亨⑥、国运昌盛”八个大字,每个字都有一丈见 方。五年前公相在一道奏章中第一次用上了这句从《易经》中熔铸而出的名言,从此就广泛地流传于缙绅大人的口头和笔头上。成为他们比过去更加享受骄奢淫佚的 生活的公开理由,成为朝廷近年来大事兴作、挥金如土的理论根据。如今,这八个字已经披上华衮,记入国史,成为冠冕黼黻的庙堂文章了。
这时暮色逐渐下降,落日的最后光辉,映着绚丽的晚霞,把假山的庞大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斜的,复盖在湖面上。平静的湖面没有吹起一丝皱纹,只有那倒影 似乎为它构成了一种压力,使它微微地抖动一下,接出又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随着暝色四合,霞光消逝,这一片石林,这一组蔷薇的图案,这座假山和这一带迤逦 的斜坡全都化成模模糊糊、迷述茫茫的一片,从加深的灰色直线下坠到完全的黑暗中去。
这时全园的彩灯都已点亮,薛昂带来的随从们也扯起十多盏灯笼,引导他们通过一条长廊,回到六鹤堂。
刘子羽故意放慢脚步,悄悄地拉住马扩的衣袖,指着一堵被灯光照得雪白的粉垣说:
“公相真不愧为一个高明的泥水匠,”他停顿一下。替听话者留出一点回味的余暇,继续说,“如果没有他们几位苦心孤诣,到处涂涂抹抹,天下哪能粉饰得如此光洁悦目?”
马扩和在一旁听到这话的刘锜、刘子翚一齐都笑出来。他们都同意这个观点:这些年来,朝廷的权贵们真是煞费苦心地运用他们善于涂脂抹粉的手,才把天下妆扮得好像在那组文字图案中表现出来的“豫大丰亨,国运昌盛”。
(四)
他们一行人回到六鹤堂时,只见高悬在厅堂正中的九枝铜灯都已点燃起胳膊粗细的明烛,把全厅照得如同白昼。须眉雪白的公相也已出现在厅堂中。宾客们挨挨挤挤地挤作一堆,在主人亲自引导、推荐、解说下,欣赏今天宴会的主题——牡丹花。
牡丹花集中在六鹤堂前一个大花坛里。花坛中间和周围点了多得数不清的灯,几乎是“一树牡丹一点灯”,这使它表现出比白天看来更多的娇艳和妖娆。花坛中 几百朵含苞待放的,正在盛放的以及稍稍有点开得过时的花儿形成一座泛着光彩和香味的小小的山丘。“姚黄”、“魏紫”、“玉版”、“鼠姑”、“檀心”、“鞓 红”等名种,在这里只看成稀松平常,它们少则几株,多则十余株,密密猛猛地种成一大丛,无足为奇了。比较名贵的品种,例如白边绛心的“火齐红”、白的花瓣 上带着一条红绒的“界破玉”、雏鹅嘴一样嫩黄的“缕金黄”等几种都迁种在一色海青的定窑瓷盆里,模仿着内廷的格式,标上玉签、牙签,书写了它的名式放在廊 檐下。只有公相本人最欣赏的一种大红的“照殿红”放在他自己的座旁。
年迈的公相嘴里喃喃地介绍这种他偏爱的品种时,大部分宾客都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只有从他的表情和姿势中推测他心里要想说的是什么,并且异口同声地称 赞道:“名贵!名贵!”“奇绝!奇绝!”“真是阆苑仙葩,人间绝品!”这些廉价的称赞完全配得上公相的推荐。风雅的吴开高吟一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 情也动人”,他的连裆裤莫俦马上接着吟道:“竞夸天下无双色,独占人间第一春。”看来这三条蹊跷腿在赴宴前一定翻了一些辞书,挦扯得一些辞藻,准备到相府 来卖弄一番,在这样规模的宴会中,这也是应有的点缀。
薛昂没有借到“一尺黄”,固然是一大憾事,但他凭着兵部尚书的权势,毕竟弄来了一种名为“欧家碧”,或者更亲热地简称之为“欧碧”的牡丹,这才是今天 花王中之花王。“欧碧”据说还是爱牡丹成癖的欧阳修当年在洛阳时手植的,过了几十年,只留得一株下来,成为海内孤“本”。它要隔三、两年才开一次花,每次 只开一朵、两朵。今年仅有的一朵是薛昂化费了重大的代价,特派专使,星夜用四百里硃漆金牌急足递取入相府的。欧碧之名贵,不在于花径的大小,而在于色泽之 晶莹,它的朵儿不大,形态纤细娟秀,连花带叶都是同样的碧绿色,看起来好像浸在一泓清流中的翡翠。它碧得晶莹透明,碧得沁人心脾,碧得好像在三伏盛暑中吃 一盏冰镇杏酪,碧到了这种程度。才有资格取个这个“碧”字的专利权。
然而,不管是火辣辣的“照殿红”也好,不管是绿莹莹的“欧家碧”也好,不管她们占的是人间第几春,都代替不了一顿大家伫候已久的酒席,起不了“秀色可餐”的作用。
时间真是不早了,而主题中之主题的主宾童贯还是姗姗来迟,主宾不到,宴会不能开始,这才是当务之急。牡丹虽好,也不能折下来当酒菜吃呀!
派了多少人前去探讯,派了几起人前去速驾,幸而,到了此刻——比礼貌上允许一个贵宾迟到的最大限度还要迟一些的时候,大门外面一叠连声地报进来:童太 师驾到!蔡鞗、蔡絛、蔡儵等几位贤昆仲早就出去恭候,蔡京本人也倚着侍姬的拐杖,降阶相迎。童贯入座后,用了他生理许可的最强音、最尖音发言告罪道:
“适才有点公事,在禁中被官家稽留住了,以致晚到半晌,累诸公久候,罪甚罪甚!”
当年蔡京极盛之时,也常用“禁中”和“官家”这两头“替罪羊”作为宴会迟到的借口,不料今天别人也以自己之道,还治自己之身,真所谓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全体宾主入席后,行了第一巡酒,公相颤巍巍地高举玉盅,向童贯说了一番祝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好听话。说什么:“辽事向称棘手,非有极大经纶如我公 者,安能独擅其事,底于厥成?”说得酸溜溜地,乘机夹进一点私货,表示伐辽之议,蔡某早于几年前就开了端,你童贯今日,独擅其功,饮水忘源,未免是过于心 狠手辣了。
大官儿说话向来有底面之分,面子上一套,底子里又是另一套。现在蔡京的祝酒辞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口头上说的是:“拭目以观大军之凯归,他年图画凌烟,功垂竹帛。”心里想的是“拭目以观童贯之狼狈溃归,他日难逃官家斧钺之诛。”
具有同样丰富经验的童贯甚至于在他还没开口前就已经料到他说话的底面两个方面。童贯也用了同样表里不一致的答辞答谢了主人的盛情,并且更加尖刻地嵌进一块骨头。
“辽事胶葛,非一时可了,”他文绉绉地掉着书袋,“但愿童某凯归之日,公相康泰如今,千万莫作回山高蹈,优游仙乡之想,致使天下苍生徒有东山之叹!”
童贯虽然是个内监,却生着铁青面皮,颔下颇有几根疏朗朗的髭须。他说了这几句,揪住髭须,奸诈地笑起来。他的笑也是与众不同的,嘿嘿嘿几下,忽然嘎然 而止,没有拖音,似乎在一层薄薄的糖衣里面,包着什么阴暗叵测的东西。这几句话确是藏有机锋。原来蔡京本贯福建路仙游县人士,“仙游”既是个好字眼,也是 个坏字眼,童贯劝他不要回山高蹈,优游仙乡却分明是句反话,实质上是咒诅他可以早些升天游仙,应玉楼之召,去修天上的史书了。进士出身、翰苑修撰、又当了 多年宰相,饱经宦海沧桑的蔡京,对于这样一句明显的、恶毒的咒骂岂有听不出来之理?他一时愤愤不平,气恼异常,可是目前童贯正在鸿运高照之时,自己发了 霉,斗既斗不过他,气也是白气。小不忍则乱大谋,今天花了这么多的精力、物力,大摆酒筵,又为着什么来?他只好苦笑一声,把这句火辣辣的咒骂连同童贯回敬 他的一盅苦酒一并咽下肚皮。
蔡京、童贯这场唇剑舌锋的暗斗,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马扩悄悄地推着刘锜的臂肘,刘锜说:
“童贯敬了主人一颗冷汤团,难怪他咽进肚里要作怪了。”
“这位薛大总管洋洋自得,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是人尽可主、人尽可父的。冰山倒了,就靠上铜柱,怕没人收留他?”
的确,蔡京、童贯的暗斗,宾客们的窃窃私议,对于薛昂都是毫无影响的,现在他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他精心安排的舞蹈节目上,这无疑要成为今天所有节目中 最精彩的一个。他睁大了眼睛,好容易等到蔡京、童贯两个一齐放下酒盅,就忙不迭地挥手向隐在帷幕里面的乐队示意,乐队立刻用一阵急管繁弦和节拍紧凑的锣鼓 催促第一个舞蹈队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