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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近来他们经常围坐在赵隆的病室里议议朝政,谈谈北伐的消息,包括一切可惊可愕、可笑可愤的,却很少有可喜的。这里也是一个小小的“经抚房”,虽然没有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大权,却有着更加符合实际情况,符合实际需要的判断和分析。
赵隆度过了最初的危险时期,总算止住了大口咯血,却留了不少后遗症。
现在医官邢倞是到刘家走动得最勤的客人。他不辞辛劳,心甘情愿地冒着被病人抱怨、责怪甚至还可能被斥责的风险,每隔两、三天就来为赵隆诊一次脉,一丝不苟地开方子,即使只换一、二味药,也要细心琢磨上半个时辰。
邢倞是个表面上脾气十分温和,内心却很刚强的老医生。不了解他的人,认为他是个棉花团子,了解他的人却说他像块生姜,生姜是越老越辣。
作为一个医生,他没有权利选择病家,只要送上马金,他就得去诊脉。高俅、童贯都是他的病家,他的责任是把一切病家,包括十恶不赦的权贵们在内的病都医好;作为一个堂堂的人,他有权利在病家中间选择自己的朋友,包括没有给他送上马金的病人。
例如师师的严师、慈父何老爹,就是他的没有马金的病家和知心朋友。邢倞在朋友面前提到这位何老爹时。肃然起敬地称之为“风尘中的侠士”,并且谆谆嘱咐师师,一旦有了缓急,唯有投奔何老爹才是十分可靠的。好像洞察人的疾病一样,这位老医宫也洞察社会的疾病。他认定到了政、宣年间,这个朝代长期来患的痼疾,已成为不冶之症,变故之来,可能即在眼前。他自己这样一把年纪了,又无妻室儿女之累,他担心的只有师师。他关心师师的政治生活也好像关心她的健康生活一样,怕她依傍宫廷,难免要遭没顶之祸,已为她预筹了后路。也许他模糊地意识到一旦有了事情,能够保护师师的安全力量,不是来自自身难保的宫廷和上层,而在于风尘之中。他也模糊地意识到一旦大风浪来到,将会出现怎样可怕的情景。可惜他作为一个医生,开不出一张能够治好社会的痼疾的方子。
小关索又是一个他从病家中选出来的好朋友。
发生过这样一件凑巧的事情:李宝和高俅这一对冤家恰巧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中,同样地迫切需要他。高俅派了四五个干办、虞候,后来又派来了儿子速驾。他却先去诊了李宝的病,完事后再去高俅的家。他的权衡是这样的:高俅生的是富贵病,一时三刻死不了,他晚去半晌耽误不了大事,比不得李宝的脚骨脱了骱,不先给他冶好,就会误了今晚演出的场子。
后来高俅打听出他晚到的原因,不禁火冒三丈。可是所有的权贵都最看重自己的性命,不敢开罪医生。只好把一口怨气出在李宝身上,借故勒令他献艺的场子停演三天。
现在,赵隆又成为他从病家中挑出来的朋友。
他们的缔交有一段不寻常的过程。最初赵隆对他并不特别尊重,甚至是很有反感的。为了取得他的友谊,邢倞不惜牺牲自己那么重视的自尊心,忍受了他的坏脾气。他的权衡是这样的,他绝不能容忍权贵们对他有丝毫不敬,但如果是侮辱了权贵的病人侮辱了他,他甘之如饴。因为敢于向权贵挑战的人就是药物中的砒霜,砒霜的烈性可以杀死社会的蠹虫,至于他自己,对砒霜只好避着点儿。
赵隆不能够长期忍受疾病的折磨,每次看到医生时,就要心急地问:
“俺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稳,这个病算是痊愈了没有?”
“还未!还未!哪得这样快就好起来!”邢倞耐着性子回答病人,皱起了他的满布皱纹的眼皮,“钤辖休得孩子气。俺说,再过三、五个月,钤辖也离不开床铺呢!”他知道这句老实话可能会引起病人的强烈的反应,急忙离开他,警告刘锜娘子和亸娘道,“好好照料他,休教他吃得太饱,休要离床,千万莫发性子。钤辖再发作一次,俺也只好白眼向天了。”
由于邢倞的医道、人品,他在刘家树立起崇高的威信。这个警告被严格地、甚至是强制地执行了。它使病人受到莫大的委屈。赵隆向来是宁可把黑夜当作一床被单,把大地当作一张草席,就在白骨遍野、青磷闪光的战场上露宿。否则就让他伏在一步一颠、缓行着的马背上打个瞌睡(连续几天的行军、作战,有时使他疲倦得在马背上也睡得着觉)。再不然,就让他舒服地展开手脚在土坑上睡上一宵。总之,无论哪里都比病床上强。他赵隆的这副硬骨头是在砂石堆里滚大的,是用刀枪箭镝的熔液溶铸成的。他天生要和泥土、石头、生铁、熟铜打交道,就只怕在温暖软绵的锦茵中逐渐把生命软化掉、腐蚀掉。
他再也没法在病床中待下去,这是他日前斗争的一个焦点。
他焦急,愤懑,稍不称心就大骂山门,骂别人、也骂自己。邢倞是他的首当其冲的出气筒,他骂这个瘟医生从来没给他服过一帖好药,骂医生自己生了不生不死的瘟病,还要强迫别人跟他一起生瘟病。一天,他想出了一句刻薄话。
“就算妇道人家养孩子,坐产一个月也算满了月,俺已睡了这许多天,难道还没睡够?”
这句话是他的新鲜发明。以后他看见邢倞就要问。
“邢医官,俺还得再坐几天,才算满月?”
“钤辖算算日子,还未坐到双满月哩!”邢倞仍然耐着性子回答他,“俺看再坐两个月,也未必可以起床。”
可是邢倞几天才来一次,远远不能够满足他的挖苦欲。他把斗争的矛头,指向朝夕陪侍在侧的女儿。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现在把全副本领用来折磨女儿。他成天地想出各种理由对女儿大发脾气。有时女儿对他实在太关心、太温柔,服侍得太周到了,以至没有留下一点使他可以发脾气的理由,他就因为这个对她大发脾气。
对亲人生气是病人的特权,他滥用了这个特权,把女儿放在十分难堪的地位中去。
在最初一个月中,亸娘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爹给予她的种种折磨以及她自己心里的煎熬。
这种折磨终于达到了这样一个顶峰。有一天,亸娘给爹喂药,一阵她自己也想不到、控制不住的颤抖把药碗泼翻了,泼得被褥上、枕头上,衣服上都是药汁,也泼上了他的胡子,烫痛了他的手。亸娘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邪恶的和快活的光芒,因为平时他无理尚且还要取闹,现在却真让他抓住一个可以大发脾气的把柄了。可是一颗滴在他手背上的火烫的眼泪制止了他的恶意的发作。他看了她一眼,既不是凶恶的,也不是仁慈的,而是有点惭愧和羞恧,这是他一生中难得有过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拉起被单布胡乱地揩揩自己的胡子和手,转身就缩回到枕头上睡去了。
这是一个转折点,经过了这次反省,他的脾气好转了。有一天他居然能够心平气和地跟邢倞提出一个合理化的要求:如果暂时还不能让他离开病床,那么他希望刘锜、马扩能把从庙堂、前线以及街头巷尾听来有关战争的消息全部告诉他,不要有一点隐瞒。他说,与其对他封闭消息,让他闷在鼓里,独自发愁发急,倒不如尽量告诉他,让他听个痛快,骂个淋漓尽致,把一肚皮的怒气泄发无余,这样可能对病体倒有些好处。然后,他又孩子气地向亸娘做交易,只要她去促成这件协议,他保证以后不再对她生气。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原来以前他提出种种装腔作势的要求都是虚假的,目的还是为了要了解战争。”他们想到这个老病人为了提出这样一个提议也是煞费苦心的。
有时,一个鲁莽的病人可能提出比高明的医生更加有益的冶疗方法,因为他比医生更了解自己。邢倞听了他的提议后,权衡轻重,斟酌利害,认为它也在情理之中,而且深合医理,值得试试看。于是刘锜、马扩开始把一些估计起来不会大伤他脾胃的马路消息向他透露,然后是邢倞自己也带来一些经过精选的、可以收到补血养神之效的幕后消息,诸如张迪最近多次向人公开表示蔡京的圣眷已衰,官家有意责令他回乡致仕之类。初步的反应还不错,后来他们透露的范围扩大了。刘锜娘子是这方面的好手,她一个人提供的新闻比他们三个人加起来还多。虽然她的来源不一定可靠,内容也不一定配赵隆的胃口,但凭着她的生花妙舌,着意渲染一番,却也解了他的闷气,有时也会逗他破颜一笑,这确实有裨于他的病体。
这样大家也就慢慢地习惯在他病榻前畅谈一切,使这里成为他们经常碰头的地方,并且也成为一个小小的“经抚房”。
赵隆果然忠实于自己的诺言。他对邢倞表示了只有像他那样质朴的人才能有的真诚的感谢。这种感谢本来封闭在自己心里,并且在封口上浇上一股怨气的蜡。一旦怨蜡溶化了,封口打开了,感谢就从他心里喷薄而出,一泻千里。
他对女儿的脾气也显然好转了,有时他默默无声地看着女儿为他煎药,为丈夫缝补衣服,眼睛里充满了爱抚的感情,似乎要用一个沉默的忏悔来表示对女儿的歉意。
他总是欢迎,并且用心倾听他们给他带来的任何消息,老年人看待一切事物都是很认真的,即使刘锜娘子讲的明明是个无稽的笑话也好。
一天,刘锜娘子讲到王黼自居政府以来,家居生活穷奢极侈,每天从阴沟中流出的淘米泔脚中,要带出不少白米。住在相府问壁普济院的一个老和尚,逐日从阴沟中捞起白米,晒干了贮藏着,不到一年功夫就贮满了一大海缸,如今已整整贮满四大缸。有人问他收了米,自己又不吃,为什么着?老和尚回答得好:“取诸于王,还诸于王。”那人笑起来说:“王太宰每天山珍海味,用费千万,难道要吃你这被水浸涨了的陈米?”
那和尚说:“贫僧为太宰惜福,只怕有朝一日,他想吃碗溲米饭也不可得呢!”
“这个老和尚有意思,”赵隆痛快地称赞道,“王黼那厮不让天下人吃碗太平饭,别人就叫他吃溲米饭。可是这老和尚未免太慈悲为怀了,叫俺连泔脚水也不让他吃。”
马扩带来的前线消息,通常是最关紧要的,因为他是直接参与其事的人,总可以从有关方面听到一些端倪。刘锜带来了宫廷和上层官僚之间流传的消息,与马扩的消息有合有不合。邢倞带来的则是有着更加广泛的社会基础的人们对战争的普遍反应。他讲到:李宝告诉他,禁军的金枪班直李福、银枪班直蒋宣都去投效从戎,只派了个都头,却让高俅的儿子当了那军的统制。他们说朝廷用人不明,屈杀英雄,俺两个到前线去千什么?一齐退出了部队,禁军的许多官兵都为他们抱屈。
刘锜点头道:
“此事不虚,俺与李福、蒋宣两个都认得,端的是血性男儿,如今都回到马军司了。”
赵隆对有价值的消息,不断地进行研究与分析:例如种师道为何要到三月底才抵达前线?种师道到达后,一向以行军稽误出名的刘延庆统率的环庆军跟着到了前线没有……仿佛他仍然身在军中,担当着全军的总参议一般。
他现在也明白了,过去他们之所以对他封锁消息以及今天把一切都告诉他,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他的健康。他要为此对大家表示感谢。
总之,他是变得通情达理的了。更重要的,是病前的那种灌夫骂座式的愤慨也相对地减少了,甚至听到最逆耳的消息,例如蔡攸被任为宣抚副使,他也能抑制自己的情结,还跟大家讲个笑话。
“毕竟伯伯的本原足,体质好,才能这样快地化险为夷。”刘锜娘子首先表示了乐观的看法,医官邢倞也同意这个看法。
可是有着更加细密的观察的亸娘发现爹的激愤固然减少了,可是沉思却加多了。特别当她丈夫从经抚房回来,带来直接与战争有关的消息后,爹往往沉默半响,不马上表示意见。有时还要闭上眼,表示希望安静一回。其实她知道,当大家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没有真正休息,而是在思索着。这种思索是深沉而痛苦的。她发现他通常是通夜转侧、不能成寐。年老人睡不着觉,或者睡了一两个时辰,醒后再也睡不着,这原是正常的现象。但她十分了解爹的这种通宵不眠是由于深思引起的。经过了那样的夜晚,到了第二天,他的眼睛里就充满血丝,精神愤懑不安,接待他们时,露出要想掩盖而又没有掩盖得成功的思想斗争的痕述。
亸娘偷空把这个发现告诉刘锜娘子和邢倞,大家在背地里推测,他一定在思量战场上得失胜负的因素,他比谁都多了解,多掌握这些。甚至连多少有点因为私心杂念而遮蔽了耳目的种师道,也没有他了解得深,掌握得多。
从医疗角度,邢倞不赞成他这种离群索居的深思,认为它要消耗病人很多的心血,不利于恢复,可是邢倞也无法阻止他的深思。像他这样一个责任心很强的军事参谋人员,怎能把一场关系全军命运的战争之胜负因素完全置之度外?
邢倞曾经碰到过这样一个病家:他是个诗人,满口咯着血,还要做诗,家人把他的纸笔砚墨全藏去了。他说,你们可以没收我的纸笔,又怎能没收我头脑里的诗?诗人的构思象春蚕吐丝一样,不到最后死亡到来之前不会停止。家人扭不过他,只好把纸笔还他。他的最后的遗集《呕心沥血之草》,就是在他垂亡前三、四个月里呕心沥血地吟成的。
现在邢倞又碰到这样一个病人,他对之也同样束手无策。邢倞曾经战胜过赵隆的愤慨和坏脾气,却无法战胜他的严肃性。比较起他的愤慨,他的严肃性是更加可怕,更加令人难于抗拒的。因此当赵隆出现了这种深思的表情时,邢倞不得不叹口气,跟随大家悄悄地退出病房,彼此相戒轻声谈话,小心走路,免得打扰了他。
他们猜到一半,他的确是在严肃地考虑战场上的胜负得失的因素。他的逻辑是这样的:既然朝廷的决策,已经无可挽回,那么他只能在这个既成事实面前为它考虑取胜之道,其他的选择是没有的。
可是他们没有猜到另外的一半——他正在经历和完成一个精神上的重大的转变。他从战争的激烈的反对者一变而成为战争的热烈的关心者、支持者和拥护者。他不是一个朝三暮四、毫无原则的人,之所以使他发生这样一个根本性的变化的逻辑是这样的:他不可能希望一场胜利的战争是他所反对的战争。这也是他唯一可能的选择。
(二)
大军出发前三天,赵隆又开始沉默了。这一次他表现出比过去任何一次更甚的深度。他丝毫不掩盖自己烦躁的心情,不掩盖暂时不希望别人进他房里去打扰他,暂时不希望继续他们的“床边谈话”的愿望。他连续几个晚上都是彻夜不眠的,深夜中还不住地用手捏着手指的骨节,使它发出清脆的“咯咯”声。这一切都表明他在思索,并且思索得很苦。
直到大军出发的前夕,在刘锜夫妇饯别了马扩以后,他把马扩留在自己房里,翁婿之间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
马扩以为他可能又要谈战略、战术的问题,其实关于这方面的话,他们已经谈过多次了,并且从各个角度上考虑过、设想过,再要谈也无非是炒炒冷饭罢了。老年人常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他特别注重的话题。可是今夜,他要谈的不是这个。
“贤婿明天就要出征去了,”他甩一句温和的话开始,“信叔的公事又忙得紧,把俺这名老兵孤零零地撇在一边,好不丧气!”
“泰山安心养病,”马扩安慰他道,“等到身体痊愈了,种帅自然要派人来接。两军相交,兵革方殷,种帅左右怎少得你老人家?”
“但得如此,倒也罢了。只是贤婿看看俺这把老骨头,这个病还好得了?邢老头多少日子不让起床。”说着,他卷起衣袖,露出一臂膊的崚嶒瘦骨和纠结怒张的暗蓝色的血管。他忽然愤慨起来,用力搥着床档,气恼地骂道:“童贯那厮,害得俺好苦呀!”
“童贯这等作恶,官家心里也自明白,那天信叔哥哥不是说了,泰山何必为他气恼?”
“近来俺也想得透了,童贯害了俺,拼着这条老命结交与他。也只是小事一段。只是想到令这等人到前线去主持军事,怎不叫俺忧心忡忡。官家既不相信他,何不就撤了他的职?”
“待他恶贯满盈之日,自有人收拾他,现在想了也自无用。只是想他童贯在前线纵有掣肘之处,这冲锋陷阵、调兵遣将之事,毕竟还要由种帅主张。童贯那厮岂不愿打了胜仗,他坐享其成!”
“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赵隆摇摇头说道,“今日童贯以宣抚使名义节制此军,非昔日监军之比。你看他自己带了一军北上,就是要以此压倒种帅,而我军内部,嫌隙迭生,正好予他以可乘之机。贤婿离军中已久,未知其详,俺近来的烦恼也正是为此呢!”
于是他沉吟一回,先把种师道与姚古、姚平仲之间的不睦告诉马扩。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马扩早就知道这两家由来已久的明争暗斗。但是赵隆以他平日观察所得,更多地谈到种师道心地狭窄的一面。他说:师克在和。两万熙河军久历戎行,卓著战功,是我军的一大主力。如果种帅存了偏见,把它撤在一边,岂非自损一肢?因此他再三嘱咐马扩到了军中,见到种师道时要转达他的意见。姚平仲少年逞性,但是个血性汉子,是军中的可用之才。熙河一军,也强劲善战。种帅千万要和衷共济,休为一时意气,误了大事。他又说,如果种帅一时憋不过来,要去找端孺出来相机转圜。
“俺不得到军中去,这调停弥缝之事,全仗端孺从中斡旋了。”他叹口气,然后给了种师中一个很高的评价道:“忠以许国,和以协众,西军中的将帅,要是人人都像端孺一样,以大局为重,以一身为轻,事情就好办了。俺这个火爆性子,哪里比得上他?”
从他高度评价种师中的几句话中,听得出他对他的上司、密友种师道,心中也是不无微词的。至于姚古,他久在他的部下,熟悉他的癖性。姚古既然是竞争统帅中失败的一方面,而且这次又不到前线去,对他的要求自不能与身为统帅的种师道相提并论。
又经过一阵的沉默,赵隆才郑重其事地谈出了第二个秘密。
“近年来童贯在刘延庆身上做了多少手脚?只看胜捷军久驻京西,备受优遇,就可知道他的用心险恶。种帅只看到刘延庆一向对他唯唯诺诺,不敢违抗,还以为庸才易使,却不知道他早被童贯拉过去,心已外向了。”然后他断然地下结论道,“异日偾两军之事者,必系刘延庆无疑,只怕种帅还蒙在鼓里呢!”
这是他最不放心的事。过去在军中,怕伤了大家的和气,更怕为种师道多树一敌,隐忍未发。如今战机迫在眉睫,对此他不能再守缄默。他要马扩转告种师道留意此事。作战时千万不要把刘延庆一军放在重要的决胜的位置上,但也不能采取过激的排斥行为,免得“为渊驱鱼,为丛驱雀”,把刘延庆和他的亲信更怏地驱向童贯一边,减削了自己的力量。然后他补充道:
“刘延庆不足惜,环庆一军也是我的手足,岂可任人宰割?”
这个消息对于马扩也是十分震动的。他虽然怀有西军中对刘延庆共有的轻蔑感,却没有料到事态已经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赵隆是个直性子,平时对他无所不谈,只是涉及到军中的大事时,却是深沉和谨慎的,不肯随便发表议论。现在他听赵隆说,一军之内,有人心怀两端,确是取败之道。这个论断,引起他的高度警惕。
“话虽如此说,贤婿也不必过于深虑。”现在是轮到赵隆来安慰马扩,为他打气了。他说,“今日之事,不利于我者数端,有利于我者也有数端,盈绌之数,必须通盘筹计,才得取胜。”接着他就屈指历数了不利条件和有利条件,这些就是他在许多个漫漫长夜中深思冥想得出来的结论。有的马扩、刘锜已经听到、见到,有的却具有他们所不能够达到的战略价值。他要马扩把这些都带到统帅部,供今后作战时采用。于是继续道:“总之,事在人为。如能全军用命,万众一心,指挥上又不出什么纰漏,以我西军之兵精将勇、人强马壮,未必不可操胜券。”
马扩点头称是。
“老一辈的人,筋骨已衰,暮气渐深,不济事了。”他携起马扩双手,亲热而又严峻地叮嘱道,“贤婿和信叔、适夷等久在军中历练,今后时势推移,全得看你们年轻的一辈。贤婿呵,你千万不可辜负你爹和俺多年的期望!”
马扩作了肯定的答复,似乎还不能使他完全放心,他再一次加重语气,反复叮嘱道:
“贤婿可要记得你大哥、二哥,他们在宗哥川一战中是怎样慷慨捐生的?临到紧要关头,你可不能辱没他们呵!”
这不仅是一个长辈的殷切期望,也是一个老上司对后辈的谆谆勖勉。临到危难之际,彼此相勉慷慨捐生,这是他们西军中真正的军人们的优秀传统。他们有权利要求别人付出生命,因为他们曾经、现在也仍然准备为战争付出自己的生命。马扩从他的诚恳而迫切的眼色中读出这个意思。一股热气从他的丹田里涌上来,当年在熙河战场上的回忆,也像一道温暖的亮光,照进他的胸膛。他顺手举起一只杯子,把里面的剩茶全都泼到地下,慷慨地保证道:
“临到危难之际,愚婿如有不听泰山嘱咐,苟且偷生、侥幸图免的,有如此水。”
这个激烈的动作,使得赵隆大大放下心来。
“将来天下多事,贤婿,你这副肩膀上要挑得起重担呵!”赵隆第三次发言,已经充满着无限亲密的感情。他指着亸娘道:“俺早跟女儿说过,要帮你成为一个俯仰无怍的好男儿,你可是俺一向器重的后辈啊!”
这是马扩可能从他的严峻的岳父嘴里听到唯一的一句褒奖话。他谢了岳父,又向他作出第三次的保证,这才使他完全放下心来。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马扩一直感觉到有一双深得像海洋般的眸子凝视着他。这个凝视是如此执拗,如此大胆。似乎她要想用她的眼眸的钥匙把他还没有向她开放的那一部份心室打开来。
自从爹病后,亸娘一直在爹的病床前服侍他,没有离开过,但她仍然做了一个行将出发到前线去的征人的家室应该做的事情。在这一个月里,她替他缝了两件战袄、两件罩衫,还细心地在他使用的兵刃的柄上、杆上、把手上都缠上彩绢丝线。就在此刻,她还是不停手地要把一件絮袍的最后几针缝好。
“这件丝棉的,再要过大半年才穿得上它,”刘锜娘子曾经劝告她说,“军中往来人多,妹子稍稍停停地缝好了它,托人带去给兄弟就是。何必忙在一时,赶坏了身体!。”
亸娘感谢了姊姊,但这是她听不入耳的忠告。她一面感谢姊姊,一面仍然不停手地缝缎着絮袍。她密密地、一针一针匀称地缝着,仿佛要把一颗砰然跳跃着的、含有无限内疚的心(她把造成他们之间一切的痛苦都归咎于自己)都缝进去,放在他随时看得见、摸得到的地方,这样才能使自己略为安心些。
现在她听了爹跟丈夫说话,由于自己的思潮澎湃,根本没有听明白他们说了些什么,连得丈夫的这个激烈的动作,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心里只是想道:
“爹与他的话说完了,该轮到与我说句话了。”
果然爹转过脸来,与她说话了。
“亸儿,”爹那么不自然地说着,“今夜为爹的心里烦懑,要图个安静,早些睡觉。你这就跟随三哥回家去罢!”
亸娘完全明白爹说了假话。这些晚上,他老是在枕席上翻腾着,几曾阖上过一回眼?今晚参加了刘锜夫妻特别设在他的病房里的饯行宴会,又跟丈夫说了这些话,伤了神,更加睡不着觉了,哪里还能够早些睡觉。分明他是要找个借口,让她夫妇一同回去,有个话别的机会。说谎向来不是他的习惯,他说得那么拙劣,那么拗口,结结巴巴的,以至女儿一听就明白他在撒谎。
二十年来,亸娘从爹那里受到的教育,就是要绝对的诚实,在朴实的部队生活中间、在古老的渭州城的老百姓中间,在他们简单的“家庭”中间,诚实就是唯一的信条。她爹是这方面的好榜样,无论对上司、下属、同僚,对女儿,他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学了爹的榜样,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隐讳自己的观点,也不掩盖、歪曲她所了解的事实的真相。她认为说谎是可耻的,哪怕对于最亲密的人,哪怕要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都不能够强迫她说句假话。虽然她在表达自己的意见时,特别当她要否定别人的意见时有她独特的方式,那是既坚决又温柔的,不像爹那样心直口快。爹不但不怕得罪人,有时反以得罪人为快。刘锜娘子要用东京式的生活方式来感化她,她感谢姊姊的爱抚和照拂,这种感谢是真诚的,丝毫不带一点矫揉造作,因为她感到姊的爱抚和照拂的确是出于无比的热情;但她同时又以事实表明她不喜欢东京式的生活,她是个很难使之同化的人。这个否定也是同样真诚,丝毫不容曲解的,因为她真正从内心中抗拒繁华的城市生活。
虽然在年龄上,在保护人的地位上,在渊博的生活知识上,刘锜娘子都比她拥有无限优势,但在她们两人之间,亸娘是更加具有独立意志的人。她没有被刘锜娘子的柔情密意和深厚的友谊所屈服,刘锜娘子倒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的真诚的力量和坚强的意志所征服、所软化了。
不回避自己的观点,不说假话,这对于亸娘并不是一种道德的说教,而是长期生活在真诚的人们中间培养起来的习惯,并不是因为感到撒谎的可耻而避免撒谎,她根本没有撒谎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