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宣赞一百个放心!”辛兴宗满拍胸脯地担保,“俺这就派两名亲兵护送她回去养伤,再与她些金银酒食压惊。今后再有人敢去欺侮她,管教他死无葬身之地。俺辛兴宗言出法随,决不含糊。宣赞走着瞧罢!来人!”
两名亲兵应声进来。辛兴宗说:
“好!就派你两个去找辆车,把这位娘子接送回家,与她医治压惊。再传俺的将令,谁再敢欺侮她,就把他宰了。”
“且慢!”马扩生怕还有意外,当场借了纸笔,写下自己的姓名下处,摺叠好了,递与妇人,嘱咐道:“有了辛统领的将令,谅无人再敢薅恼你了。有事就来告辛统领,辛统领会与你作主。”
“俺一定与你作主,娘子放心。”辛兴宗不得体地笑起来说。
“辛统领如不得闲儿,”马扩把眼睛紧紧盯住辛兴宗道,“就叫你当家人拿着这字条去找俺,这份闲事,俺算是管定了。”
辛兴宗假装没有看见马扩的脸色,把妇人送出营门后,又补了一句:
”那个什么第八正将范琼,俺这就申报刘太尉,手到拿来,立正军法。把这等人留在军队里,还成什么王者之师?俺早说该把他们办一办了。”
“是你胜捷军的第六副将。”马扩严厉地更正他。
“是第六副将。”他忙不迭地更正,然后把马扩殷勤地送出村口,摸摸玉狻猊的颈子。称赞一声“好马”,趁机笑出一个显然要想平平它主人的气恼的谄媚的笑。
(三)
几天以后,一个年纪大约二十八、九岁的精壮汉子,带着马扩留下的字条,找到他下处来。
宣抚司是个排场阔绰、门禁森严的机关,凭着他这身庄稼人的服装,就可以推想大门口的岗哨一定给他捣了不少麻烦,争吵过的痕迹还没有从他脸上拭去。但是 当人们指点他说这就是马宣赞时,他打量了一回,不暇答话,扑翻身躯就拜。接着自我介绍道他姓赵名杰,是涿州固次县旺谷村人氏,昨日刚从小谷庄接了他浑家的 一家老少回南来,得知家里发生了这件事,赶忙跑来拜谢马扩搭救他浑家之恩。
“大嫂烈性,令人心敬,”马扩十分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谦逊道,“俺不过做了分内之事,值不得挂在口齿问。就是留个姓名、职衔、地址,无非为了督促辛统领看顾你家,并无他意。大哥又何必跑来专门道谢?”接着又问起“大嫂的身子可好些了?这几日可有人来薅恼她?”
“俺女人的伤势正待好起来,托宣赞之福,这两天倒也无人敢来薅恼她。只有辛统领派人送了二十两银子来与她压惊,吃她推出去了。”
“大嫂做得好,”马扩称赞了一句,然后建议道,“依俺之见,你们住在那边,终非久长之计。杨统领这里御军较严,军纪甚好。怎得觑个方便,大哥一家都迁到东头来住。俺便中也可就近照看。”
“多谢宣赞盛意!”赵杰谢了马扩的关怀,但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表示异议。他锐利地反问道:“只是俺一家搬来,果然太平了,撇下许多兄弟姊妹在西头,谁 又保得定他们不出事?再则俺携老挈幼,背井离乡,南奔回来,三次两番,冒着锋镝之险,偷渡界河,为的是哪一桩?”他的话也像剑锋一样,光芒四射,咄咄逼 人。他道:“俺一不为逃难,二不为贪图一家一室的安宁,要贪图安宁,就留在河北不来了,又何必去来匆匆,两头奔波?”
接着,他的发言就像一篇慷慨激昂的控诉书。
“俺家自高祖以来,世世代代都住在北地,世世代代受尽契丹人和汉儿大姓的腌臜气。他们蹂躏凌辱,无所不为,只要活着有一口气,就和他们势不两存。这苦 况与宣赞谈个三日三夜,也诉不到尽头。好容易盼到俺这辈子,盼到契丹政府四分五裂,盼到大军压境。大伙儿想,这苦日子可要出头了,俺们可不能白张着眼睛 等,哪怕断头洒血,肝脑涂地,也要踊跃奔回。心头火辣辣地,只愿奔到大军跟前,充个马前卒。大军北渡时,好歹做一名向导,引山觅路。只要驱逐得鞑子出去, 重见天日,就算送了命,也是心甘情愿。”他略为停顿一下,“哪里承望回得南来,眼看大军按兵不动,坐延岁月。前天又出了这等事。不瞒宣赞说,俺倒不怕这些 歹徒,一旦碰上他们,他们有刀有枪,俺只有精拳头一对,争着这口气,也要与他放对,拼个你死我活。只是这等事声张出去,剥尽了南朝人的脸皮,说什么王师不 王师,与鞑子有什么两样?这岂不令千千万万的汉儿们心灰意冷,沮坏了灭虏复汉的大业!”
“大哥说得不错,其实我军中,也只有这支胜捷军纪律最是废弛,其他各军倒不是这样。”马扩简单地回答他,心里不由得暗暗称奇。“这个赵大哥,说话、行 事、见识都是卓荦不群,哪里承望在此时此地遇到这样一个有心人!俺今日结识得他,与他肝胆相照,也不枉前日搭救他浑家一场。”
原来马扩开始看他前来道谢时,把他看得低了,认为他只是一个道义上的债务人。像一切高亢的人一样,他们决不愿在物质上或精神上欠别人的情。必须利用适 当的机会报答了他,还了这笔欠债,才能与债权人取得平衡的地位。他们承认身分上的、却不承认人格上的差异。马扩虽然理解他的心情,但认为在意气的男儿中 间,这毕竟有点婆婆妈妈,最好还是蠲免这道虚礼。
现在他的一席话改变了马扩的看法,使马扩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来估价他。但是在这初步的印象中,由于马扩自己在斗争意识和斗争知识方面的局限性,仍然没有把对方的价值充分估计出来。
事实上,在契丹贵族的残酷统治下,二百多年以来,广大的汉族人民和其他各族人民承担了罪恶统治的全部重量,同时也展开了顽强的斗争。契丹贵族从哪天开 始把枷锁套在人民的脖子上,他们就从哪天开始了挣脱枷锁的斗争。斗争的薪火代代延续,永不熄灭。在那些艰苦的岁月中,力量对比(军事、政治,组织和斗争经 验的综合体)还屈居下风时,斗争常常是失败的,人们不得不付出大量生命的代价。但是每次失败都为新的战斗积贮起力量。再战再败,再败再战,人们就是遵循着 这条历史的道路,用自己的鲜血凝成一篇像宝石一样发光的民族斗争史,不到胜利,决不停息。
他们在失败和斗争的反复交替中逐渐成长起来。到了赵杰这一代,他们已经锻炼出更加坚强的斗争意志,积累起更加丰富的斗争知识。目前风云多变的时局,迅 速形成了一个大动荡、大决口、大爆发的形势。这个新的时局形成的部分原因就是他们长期以来斗争的结果,反之。它又使得更多的人们卷入这股旋风中,受到更大 的锻炼。
赵杰就是这样一个从战斗实践中涌现出来的风云人物。他沉着机智,能够正确地判断什么时候需要隐蔽起来,什么时候应该采取积极的行动。他可以做一个老练 的斥候,可以胜任愉快地带领一个小分队,如果让他得到更多的锻炼,他也可以领导一个规模更大的战斗集体。他这次南归,与其说不愿在契丹贵族统治下继续过奴 隶生活,不如说他怀有更大的雄心壮志。他是带着任务回来的。为了实现这个任务,首先要结识一批南朝豪杰。马扩就是他碰到的理想的人选。他的努力获得初步成 果,他以一番披心沥胆的谈话,赢得了马扩的散佩。
马扩向他打听辽军后方的动静,这一同正中他的下怀。
“宣赞有所不知……”
赵杰一开口就被马扩豪爽地截断了。
“大丈夫志同道合,一言相契,便成知己。大哥今后休得有这样见外的称呼。俺排行第三,便是你的三弟了。”
“俺是草野之人,新来乍到,又没立过半分功劳,怎敢和宣赞称兄道弟起来?”
马扩跃进式的友谊的提议遭到他温和的拒绝,似乎他还想继续观察,为了避免在这个无关宏旨的问题上纠缠,他马上正面回答问题:
“宣赞有所不知。析津府②所属六州二十四县的老百姓,人人延颈企足,以待辽廷之覆亡。休说俺汉儿,就是贫苦的契丹人,奚人、室韦人③、渤海人也都和咱们一样心肠。”
“他们怎得与咱一条心肠?”
“天下的穷人心连心,大家恨不得把辽的南面官、北面官一齐扫尽,才能盼到有好日子过!”
“尽扫南北面官儿,可是要动兵弄仗的,光是说说想想,却不济事。”
“宣赞没到那里去看过,怎知道他们就不会动兵弄仗?”赵杰微笑地顶了马扩一下,“早二年,关东形势云扰,渤海人高永昌起兵反辽,接着安生儿、张高儿举 义,在榆关以东,屡创辽军。后来金人尽占关东之地,安生儿战死,他的部属尽归张高儿所有,与霍六哥一军合流,如今仍在懿州一带抗击金军,并与关内义军相互 呼应。”然后他眉飞色舞地讲到近处的义军,“今年以来,畿南义军大起。宣赞可知道涞水县有个张关羽,又有个董庞儿?张关羽使一把大砍刀,有万夫不当之勇, 董庞儿足智多谋,他两个招兵买马,结了几个山寨,手下各有数万人马。四军大王④几次三番派了军队去征剿,都吃他们诱进山里,杀得片甲不留,只好逡巡而退。 如今他们声势太振,附近各州县老百姓去投奔他们的,如水之归流,已成了大气候。”
“不想涞水县,近在咫尺,就有这等声势的义军,”马扩欣然地说,“俺囿于见闻,真可谓坐井观天了。只不知这等规模的义军,别处可有?”
“人心厌恶契丹,义军方兴未艾,三千、五千的到处都有。有的归入张、董麾下,有的独立门户,近来更如雨后春笋,蓬勃茁长。即如俺族兄投入的一支义军, 俺南渡前只有三、五百人,这番回去。前后不过一月,他说聚义的已有五、六千人。宣赞举一反三,就可知近来义军已成燎原之势。”
“义军近在畿辅,患生心腹,辽君臣才打了几个败仗,难道就置之不顾,坐视它强大吗?”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赵杰掉了一句书袋说,“契丹人怎敢把义军置之度外,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何?”这时他直率地提出一个建议道,“宣赞几时得闲, 和俺潜去河北走一道,亲眼看看义军的声势,就知端的。目前奚、契丹的重兵全摘去前线备战,白沟河边,大兵云集,离此三五十里开外,就只有一些巡哨部队,再 进去连军队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俺来回几次,进出自如,只当他没事儿一般。看来辽的兵力已绌,渤海、室韦都不为它所用,汉军又不肯为它卖力。这四军大王,前 线后方,两处奔波,却没抓把柄处。俺看他也只好走到哪里是那里,谈不上什么通盘筹划了。”
“大哥说到汉军,”马扩暂时撇开他的建议,抢着问,“可知道他们有一支叫做什么常胜军的,近况如何?”
“这常胜军的事儿,俺倒也得知几分。他们从统将到士兵。都是汉儿。他们的父兄,当年在辽东铁州、盖州一带,多受女真军的杀戮。契丹人成立此军,就是要 他们向女真军报怨,故称‘怨军’,后来才改称常胜军。成军以来,转战东北,契丹军百败之余,只有这支怨军还打得几个硬仗,支捂一时。自从宋师北伐以来,萧 干说汉儿都是心向南朝的,不放心把他们放在白沟前线,都调去后方布防。目下全军八千人,由五名汉将分统,驻在易、涿两州。义军稍存顾忌的,就是此军,但它 也不肯为契丹人所用,萧干几次调它去剿灭张关羽,常胜军的统领郭药师口里葫芦提答应了,却只管推托个原故,按兵不动。他岂识不得辽廷以汉制汉,让你们自相 残杀的计策?四军气得瞠目跌脚,却也奈何他们不得。”
“大哥说得恁地清楚,真可谓了如指掌,”马扩满意地点头道,“可笑和诜这厮,成天地说要策反常胜军,对它的情况,却是一无所知,派人去了两趟,兀自不得要领。”
“俺有个表叔,名叫甄五臣,见为常胜军一名统将,带了二千五百名人马在涿州大营盘驻屯。他自幼就出外吃粮子,俺没和他见过面。他的亲兄弟甄六臣却和他 常见面的。六表叔闲常也来俺家,告诉俺说,五叔早有过‘相机而动,得便南归,谁愿受契丹人腌臜气’的话。因此俺知道,一旦大局动荡,常胜军终将为我所用, 只是郭药师不露声色,尚在狐疑未定之际,需得派人去与他联络才好。”
马扩点头称是。他记得刚来前线与他爹交换意见时,也曾谈及此事,彼此都有同样的看法。
“大哥刚才说得妙,要知辽军后方动静,最好亲自跑去看看。”马扩沉吟再三,毅然作了决定,单刀直入地提出要求道,“俺也久有此心,只是未得其便。今天大哥这一说,俺心里更加跃跃欲试,欲求大哥做个伴侣,陪俺同去北道走一遭,未知大哥意下如何?”
“去,去!”赵杰用钢铁般的声音回答,“宣赞要到哪里去,哪怕是铜山铁岭,天涯海角,只要用得着俺,俺都奉陪。宣赞且说哪天动身最妥?”
“依俺的心思,最好今天就走,只怕大哥还有些家事要料理。”
“兵贵神速,既然宣赞的公事都放得下,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家事?今晚就走如何?”
“好,好。大哥真是个豪爽的性子。俺们今晚就走。”
“等俺回家一转,”赵杰思虑周密地想了一想道,“凭宣赞这身打扮,如何去得?待俺给宣赞带一身庄稼汉的衣服来,趁今夜月黑天暗,正好渡河前去。”
“到了那边,咱们只以表兄弟相称。咱们倒过来,大哥改姓马,就叫马志隆,俺改姓赵,就叫赵邦杰,”马扩乘机说,“你是大哥,俺是三弟,可不能再是宣赞长、宣赞短的了。”
“不好,不好。赵邦杰,赵邦之杰,最犯契丹人的忌讳,马惠隆文绉绉的,也不像个庄稼汉的名字。”赵杰摇摇头说,“这个再商量了,在这里,宣赞还是宣赞。”
赵杰一笑走了。看来,这个刚毅的汉子,在这小小的称呼问题上还不是那么容易就取得妥协,他要从实践中来考察马扩。
(四)
宣抚司的长官和僚属们枉自掘下了许多陷马坑,布下了许多绊马索,仍然限制不了这匹没笼头野马的自由驰骋。马扩想做就做,说干就干,当天晚上换上赵杰给 他带来的衣服,一过午夜,就跟着这位完全可以信赖的向导渡河过去。他既没有张皇其事,也不故弄玄虚,更不去考虑它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也许在 一切考虑之中最不值得他考虑的就是他自身的安全问题。马扩是这样的一种人,与其说他多了一点别人也许缺少的东西——勇气,不如说他少了一点在别人身上难免 要多出来的东西——个人安危得失感。他的头脑里充满着各种计划,一旦酝酿成熟,作出结论,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他的行动了。
现在他是从一个危险地带走进另一个危险地带。危险是从客观的实际来说,他主观上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他进入布满了武装巡逻的辽军控制地带,犹如他平日生活在布满荆棘罗网的宣抚司控制地带一样,他的心脏也没有多跳动一下。
依靠他们的机警和敏捷,特别是依靠赵杰的熟悉地势、了解情况,他们顺利地渡过河,顺利地跨过最初的二十多里地段。在这个区域里,辽军层层密布,他们却好像善于打地洞的蚯蚓一样,就在辽军的鼻子眼睛底下,游行自如,没有出一点岔子。
可是像生活中常会碰到的情况一样,他们唯恐出岔子的地段倒没有出岔子,及至走到前、后方接界之处,当他们认为已经到了比较安全的区域,可以松口气的时候,忽然被一队正在巡逻的辽军骑兵部队发现了。他们躲避不及,只好照直迎面走去。
“牛拦军!”赵杰轻轻碰了碰马扩的臂肘,警告他。
马扩心里明白,牛拦军是辽军的突击部队,它不放在前线正面作战,专一用作包抄、奇袭、阻击敌军,兼在后方负责防谍工作。牛拦军的官兵一般都出身于斥侯,会说当地话,对汉儿的情况十分了解,对付他们需要特别小心。
他们走不了几步,为首的一名牛拦军军官果然勒住马,把他们打量一番,喝问道:
“你两个是谁?”
“庄稼汉。”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俺家住在东乡小王庄,给这里白水屯的大伯送粮食来了。”赵杰故意说得结结巴巴的,还侧侧肩膀,让对方注意到他掮着的空粮袋。
“那个汉子是谁?好生眼生!”
“是俺表弟。”
“你表弟是个哑子,要你答话!”他转脸问马扩道,“你干什么来了!”
“俺也来探望阿爹。”马扩注意到自己说本地话的发音还比不上这个契丹人准确,但是把姑爹唤作阿爹这个当地特有的称呼,减少了对方的疑虑。他说,“阿爹瘫痪了三年,自己动弹不得,吃穿全靠亲戚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