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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许多原因可以猜度。总而言之,这些猜度,都使她十分心烦。她一面躺在垫得高高的枕头上胡思乱想,一面警觉地倾听着在那扇通往外面甬道的暗门上有什 么动静。这一个漫漫长夜似乎都在倾听和期待,烦恼和惋惜中度过的。想起明天的亲征,当然使她兴奋,她也怕今晚没有睡好、睡够,明儿抠了眼睛,上起阵来失魂 落魄地没有精神。可又怕他万一半夜里启门而入,她睡着了,岂不扫他的兴,想睡又不敢睡去。这样翻腾了半夜。毕竟白天的劳累和中年的渴睡使她多少有了一点朦 胧之意,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得有多深,也不知道睡着了有多久,忽然有一点声音把她惊醒了。这声音是那么轻微,还远在暗门之外,但是她凭着情人特有的敏感,只消听见钥匙孔里最初的转动声,就明确无误地判断出这一定是他使她出其不意地前来赴约了。
她兴奋得心儿乱跳。在兴奋的同时,又不免在心里暗暗地谴责道:
“这孩子啊!过了大半夜才来伺候咱,这早晚不是太晚了吗,倘使他跑来伺候咱统军出征,又来得太早了。这痴孩子好生不明事理。”
她多次在自己心里谴责他不明事理,可是没有意识到正是这些不明事理的地方,才引逗得她如此喜爱这个“孩子”的。这时她的头脑中又闪过一种可喜的想法:
“莫不是那孩子机伶,想趁这出征前的一会儿时刻跑来与咱温存一刻。这个小精灵鬼好不机伶,来得不早也不晚。”
听到他的不想掩盖的脚步声已经径直地走到她的床沿,她仍然闭上眼睛,却轻轻地唤了一声“道生儿!”这是她动员了全身的女性的力量,集中了一夜的哀怨发 出来的最温柔、最旖旎的一声叫唤。在这一声叫唤中完全排除了女皇帝的尊严,却含有如此多的热量。热得足够把她亲手铸成的那只大“错”熔化成为液体。她在黑 暗中微微抬起头来,准备迎接他的一霎温存。
奇怪的,他竟然没有被这一声叫唤所打动,他没有按照她的愿望,或者说他没有听从她那一声温柔的口令像往常一样弯下身子来在她眼皮上、面颊上温存。反而顺手褪去珠衣,使得密室内重新放射出在这个时候她最不需要的光明。
这使她多少有点扫兴。
她慢启星眸,发现他已经全身披挂,做好一个上阵的战士的准备。她的第一个想法还是体贴地原谅他:“他胄甲在身,怪不得弯不下身子来和咱亲近了。”这个 想法使她得到一点安慰。然后她又奇怪地发现他完全失去平日从容安闲的态度,动作慌乱,表情紧张,一开口声音都有点颤抖了:
“陛下……陛下快穿好衣服起来,大事不妙。”
“何事惊慌?”她还没有脱离绮思遐想的温柔乡,仍然从容不迫地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臂来,捞一件衷衣,慢慢地穿上了,爱怜地说道,“天坍下来,有你主子顶着呢!道生儿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
“陛下……大事不妙。郭药师勾引杨可世大军十万名,偷袭本京,已于半夜时分,夺得迎春门入城。刻下正在外城搜杀奚、契丹,顷刻就要杀进王城来了。”李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显然他已无法控制自己惊慌的情绪。
这个惊人的消息,才像惊雷一般震动了她,驱散了一切胡思乱想。她敏捷地掀开被子,翻身而起,一面穿着衣服,一面吩咐道:
“道生儿快出去传咱的令旨,严闭王城城门,调集城内甲士,准备死守,与杨可世一决雌雄。”
李奭口头答应了,脚下却没有移动。
“卿如何不出去传旨?”她有点奇怪地问。
“想这杨可世乃万人之敌,如今已杀入外城,如何小觑得他?臣伺候陛下穿好衣服再说。”
“卿快去外间把咱的那套铠甲取来,待咱披挂了,亲自上城去拒敌。”
他还是没有服从命令,匆匆忙忙地帮她穿好衣服,顺手找一件貂裘,给她披上说:
“陛下不用披挂了。外面天冷。保重身体要紧,臣誓死保得陛下出宫去。”
“卿叫咱这样穿着了出宫,待往哪里去?”这件貂裘是集了好多只貂鼠腋部的皮拼成的,价值不资,但是形制简单,只能作为寝内便服之用。皇后这时发髻不整,衣服零乱,披了这件貂裘,显然是既不能朝见大臣们商量守御之计,也不能上城去亲自督战的。她掀去貂裘,又一次发令道:
“道生,你快出去拿了衣甲来,待咱披挂,咱不要这件。”
“陛下要穿什么衣服,只怕事到如今,也由不得陛下的意思了。”
“道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后的反应并不迟钝,她的口气本来已经从温柔变到怀疑,现在又从怀疑一变而为相当的严厉。
皇后一严厉,李奭的口气不由得又软下来,他转弯抹角地道出了自己的本意:
“臣看得宋军入城,人心已乱,大事不妙。王城内的甲士已纷纷走散,各为自全之计。似此局势,怎生迎敌?臣唯有拼此微躯,保得陛下出官去迎降宋军,才是上策。臣父也赞同此意,已率家将家丁在后苑门口保护圣驾。”
这石破天惊的“迎降宋军”四个字,使她完全了解他的用心所在,不禁又惊又怒。现在作为情人的浪漫主义的萧普贤女已经从幕后消失去,作为女皇帝的现实主 义的萧皇后又重新出现。她本质上原有几分浪漫气息,永远不满足于一个普通贵妇人的呆板的生涯,要求以各种形式来突破它。但是长期的政治实践,把她锻炼成为 一个现实主义者,因为政治的本身就是一种现实性很强的社会实践,她的浪漫气息不得不受到政治的现实性的约束。当初她与马扩约降,就是从当时的现实利害考 虑,后来兰沟甸战胜后,她改变了立场,变为一个坚决的抗宋派,这也是从现实考虑。现实是千变万化的,表现为政治形态也是千变万化的。因此剥削阶级的政治家 没有永久要遵守的原则,只有永远要追求的现实利益。直觉告诉她,宋军是可以打败的,她现在的现实利益是上城守御,打退宋军。杨可世十万大军(而且她的明晰 的政治头脑也告诉她杨可世不可能带十万大军来进行一场奇袭)吓不倒她。
“战、降大事,朕自有主张,”浪漫色彩褪尽以后,她以皇帝的尊严吩咐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卫军统领李奭道,“李奭你且率领侍卫遵旨上城去防守,俟朕后命。”
“臣不是说过,城内甲士已纷纷逃散,杨可世在悯忠寺发号施令,”随着皇后态度的转变,这时李奭也变得强硬起来,“顷刻间就要进王城搜宫杀官,陛下还说什么上城督守,不如随臣迎降,臣保得向杨可世说情,留下陛下一命。”
“守城的人死尽了,”萧皇后发怒道,“朕独自一人也要去和宋军决战。李奭,你怎敢一再违抗朕的旨意!”
“不瞒陛下说,臣已命甲士启城门以待宋师,”李奭狞笑一声,原形毕露地说,“这宫内的侍卫,是听陛下的话还是听臣的,陛下自己心内有数。难道陛下当真单枪匹马去和杨可世为敌?”
现在一切事情再明白没有了。
“李奭!”萧皇后声色俱厉地斥骂道,“朕向来待你父子不薄,今日临到危难之际,你们竟要把朕出卖与杨可世。”
“陛下素来厚待臣父子,”李爽再一次狞笑道,“今日索性作成臣一门的富贵罢!老实说与陛下知道,臣已派人去和杨可世洽降,只要开城献出皇后,臣父子不失公、侯之封,陛下的一条命也保得住。”
萧皇后怒极,待要高声呼唤,无奈这密室蜡封似地四面密不通风,即使喊破嗓子,外面也听不见。自己身边带的一柄佩剑,昨夜试妆时,也一并丢在镜室里,自 己赤手空拳,怎对付得了骁勇的李奭。她找个机会,待要挪动脚步,这里李奭早已疾步趋前,拦住通往外室的暗门。他带一点嘲笑的口气,警告皇后道:
“宫中已乱,陛下的亲信近侍,臣都派人看管起来。陛下已成为笼中之鸟,还待往哪里走?”
“道生儿你好痴呆啊!”发脾气从来不是解决政治问题的现实办法。萧皇后看到自己已处在山穷水尽的地步,只好颓然坐到那只绣墩上,再次软下来,企图用脉 脉温情来感动他,“咱的亲信,除了你还有哪个?事到如今,只有你我戮力同心,征集甲士,击退宋军,一切还可以照常不变。如果降了杨可世,你我都成为宋军的 俘囚,听人摆布,休说公侯无望,就是行止说话也不得自由了。到那时,你与咱岂得再到这里来夜夜厮伴?你怎生信得过杨可世的话?道生儿啊,你就这样狠心,一 叫人把你我拆散,凤俦鸳侣,永作劳燕分飞,咱死了也不瞑目。”
但是女主的严令也好,情人的软哄也好,事到如今,一切都已太晚,她的手段已经来不及施展了。萧皇后忽然听到甬道中有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李奭一声唿哨, 许多戎装的侍卫从李奭打开的那道暗门里涌进来,拉下墙壁上的惟幕,齐声唱个诺,说道:“臣等久已候在甬道中伺候圣驾,现在就请启銮罢!”
萧皇后认得他们中间的每一个人,叫得出其中几个的名字,向来把他们看成为自己的亲信,不想到了这个时候,亲信都变成叛逆。他们不由分说就打开密室里的 大柜,把金银珠宝大把大把地往口袋里装,只拣细软,笨重的都丢在地上。然后一涌向前,把萧皇后拥入夹道,粗暴地把她推上一辆早已停候在那里的素车中。
李奭还算有情,顺手塞一件貂裘给她,让她裹紧身体。侍卫们不管她在车中双足乱蹭,连声怒叱,“砰”的一声,就把车门关上。这辆宫车上所有的华饰都被撕 去了,正符合一个被迫投降的寡妇皇后的凄凉身分。为了隔断她和外界的视线,侍卫们又在车外围上几道厚布,叫她闷在里面透不过气来。
李奭又是一声唿哨,几个侍卫挽起官车,就径奔官外。
(七)
李奭与皇后的说话,只有一部分才是他的真心暴露,譬如他说“以陛下纳降,作成臣一门的富贵”,这确实透露了他的内心活动,他甚至希望一片痴心爱他的皇 后,到了这个关键时刻,真会牺牲自己来满足他的欲望。可是其余的却都是虚声恫吓的假话。他不但没有力量控制王城的城守,也没有力量控制宫廷。他派人去和杨 可世接洽投降倒是事实,但两个使人派出去了都没有回来,在这刀光斧声、杀人如麻的乱军中间,一般说来,这种联系都是很难达到目的的,不是使人在见到杨可世 以前已被杀死,就是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找杨可世,趁乱中溜掉了。因此李奭说,“臣已与杨可世约定保得陛下一条性命”,也无非是欺人自欺的假话。
一个多情善感的贵妇人在自己心目中模拟一个情人的形象时,总是根据自己的意愿、想象,主观地把他“创作”出来,而不是根据他的实体如实地把他反映出 来。因此她的模拟,大部分是不可置信的,有时与真实情况大相径庭,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李奭的为人既非如她所想像那样是个撒痴撒娇的小情郎,更不是如她所希 望那样的是个聪明机伶、踏着尾巴头会动的精灵鬼。事实上李奭是个为了追求富贵,任何时候都不顾惜名分,不怕采用任何手段、极端自私、极端卑鄙、鲁莽绝灭的 冒失鬼。
有两种坏人,相应地也有两种骑墙派。一种是胆小精细的骑墙派,他爬上墙头后,要动动脑筋,看清楚了哪一边是绿莎如茵的软草地,哪一边是黑洞洞的万丈深 潭。要拿稳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安全性,才敢慢慢地爬下墙头来。另一种是大胆鲁莽的骑墙派,他只要看到风头初转,就闭上眼睛,不顾死活,跳下去了再说。李奭 显然是属于后一种。他一听说宋军入城的消息。断定大势已去,仗着曾与赵良嗣、马扩有些瓜葛,就冒冒失失地行动起来。他的主要本钱是三百名侍卫,他的唯一的 法宝就是打开密室的一把钥匙,他有把握在这个时候一定能在密室里找到皇后。果然皇后劫到手,他认为大功已经告成,急急忙忙就从后苑的侧门里奔出来。
在后门口,他也作了一些布置,让他父亲李处温带些家丁家将前来接应他。可是李处温的这支人马在李奭奔出苑门以前就像影子般地消灭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在一场突然袭击中被围歼的命运,在被围歼以前,也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奔进甬道来通风报信。
现在有一支整整齐齐的契丹大军布防在苑墙四周的重要出口处所。它的主力在歼灭李处温的人马后,就驻屯在后苑侧门口,好整以暇地等候皇后和李奭的一行人从里面奔出来。
这时天色犹未大明,萧皇后虽然在素车中被遮蔽了耳目,透过几重惟布,还是稳约地看到外面火把齐明,人马攒动,听到一阵喊杀声起,鼓声大作。这场拦截战 显然出于李奭一行人的意料之外。萧皇后只感觉到她的坐车猝然停下,差点把她从车座上揪下来。她清楚地听见李奭发令道:“快退回宫内去。”但是这道命令已经 来不及被执行了,在宫门口就响起一场白刀战。
这时萧皇后在车中惊慌万分。她不能从喊杀声中分辨出这厮杀的对方是谁,也无从判断这场对杀对她有利还是不利?她恐惧地想到在混战中,她可能被双方的乱 军所杀,或者是另一方面的人把她从李奭手里夺过去献给宋军,或者这厮杀的对方就是已经杀入王城的宋军。他们不容李奭投降,就把他俘杀了。她还没有从恐怖中 清醒过来,就有人把帷布拉开了,一个胄甲之士,亮着血迹未干的刀子,直趋车前,用契丹话清楚地奏道:
“臣耶律大石救驾来晚,致使逆贼猖獗,阴谋险些得逞,惊动了圣驾,臣罪实深。”他恭敬地、然而也并非不带一点讽刺的味道,指着地下一大堆躺着的尸体,痛快地说,“幸喜臣已手刃老贼,小贼也已伏诛。内奸已除,大局粗定,如今城守堪虞,请陛下作速回宫去主持大计。”
在数不清的明晃晃的火光照耀下,这个走过来微微有点踅脚,却有着泰山般安稳的甲胄之士不是大石林牙是谁?皇后拭一拭眼睛再把他认清一下,他已经略移兜 鍪,把面目清楚地露出来。这炯炯地睁着一双略微带点淡绿色、似乎深沉得要把人们的心脏肝腑都看透的深目,这威严地竖起来的剑眉,这一道正直无邪的鼻梁,这 有力地摆动着的指挥若定的手,这清楚地用契丹话向她奏对的将军不是大石林牙是谁?
大石林牙是奉了她的手令被囚禁起来的,现在血淋淋地躺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就是使她把他囚禁起来的原因。正在关键时刻,他们出卖了她,而这个大石林牙却 像飞将军自天而降突然出现在这里保她的驾,这些情况真是太复杂了,叫她晕头转向,但她已经没有功夫去弄清楚这些曲折的经过。一看见大石林牙,她的第一个反 应就是不自觉地把貂裘掖上一把,把领扣再扣紧一挡,免得露出脖子和底下的衷衣。一个妇女对于她所尊敬而又有点畏惧的人,首先考虑到的就是唯恐在他面前失 仪,而她现在的这身衣着,分明是不大见得人面的。
然后她镇静一下,想想他是怎么来的,她自己应该怎样做?
她想到大石林牙曾经拥戴过她的丈夫和她本人,态度是明朗的,后来又曾反对过她,公开地表示要除去她身边的“佞幸”,杰度也是毫不含糊的。对于他的光明 磊落的态度,她却报之以阴谋诡计,玩弄手段,把他软禁起来,要挟他“捐弃成见,共谋国是”。他们两人间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回忆。但是现在血淋淋的事实终于使 她清醒了,危机方临,忠佞立分。她一贯相信、大力包庇、痴心迷恋的恰恰就是要出卖她的国家和她本人的人,而她打击的,恰恰就是她的保卫者,这是最明显不过 的事实了。现在她也毫不怀疑,为了大局,他决不会怀念旧恶,弃她而去。当她决心要抵抗宋军的时候,他是她唯一可以信赖、唯一可以与之合作的人,无论在道义 上、能力上、威信上都是如此。
为此,她流下了悔悟和感激的眼泪。
耶律大石是属于选定了自己的目标就决不回头的那种人物。看到时局动荡,国势凌替,他决定把自己的生命贡献给一个理想,那就是要保卫、延续和再生这个国 家。他的毅力、他的威望、他的能量都使得这个理想有实现的可能。即使在他被囚禁的时期,他也仍然是、甚至更加是契丹人和一部分奚人心目中崇拜的民族英雄, 是国家的支柱,是可以把他们团结起来的唯一的中心力量。萧皇后竭力要贬低他,提高李处温,想入非非地制造了许多谣言,可是没有什么人认真地相信它们。她的 这种一面揿、一面抬、一面多方打击、一面揠苗助长的办法,结果反而使耶律大石的声誉更加隆然了。客观的效果,常会走到统治者主观愿望的反面。
当杨可世的大军夺门而入外城,到处摘杀契丹人的消息传开以后,耶律大石的旧部潮水般地涌入他的私邸,要求他出来主持军事,力拯危亡,连得受命监护他的 萧斡里剌等人也毫不犹豫地参加进他的队伍。在这间不容发的关键时刻中,他的作用就是使得这些已被涣散的力量,很快地凝结起来,迅速形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抵 抗势力。
他在这紧急关头需要他去做些什么。他把部下组织起来,匆忙部署一下。他的两个儿子耶律思轸、耶律怀沙率领一部分战士被派到外城的中心处去进行巷战。这 时杨可世的指挥部已设在悯忠寺,耶律思轸、耶律怀沙接受的任务是主动向悯忠寺方向出击,然后扼守住通往王城的几条通道,步步为营,节节死守,阻滞宋军的前 进,以血肉之躯换取时间来做好王城守御的准备工作。同时也可救出一部分正在受屠戮的契丹人、奚人,掩护他们撤退到王城,以增厚防守力量。严厉的父亲给儿子 们的指示是只许死成国殇,不许生为逃兵。这一对正在弱冠上下年纪的儿子噙着满腔家国之泪,诀别过父亲,驰往战地去了。这里耶律大石留下萧斡里剌,带着他的 令旗,前去接管王城的防守权。自己带着一部分人马,径奔皇宫而来。有人把宫廷侍卫的异动的消息报告给他,这没有出乎他的意外。他早已知道后苑里的那条秘密 甬道以及在那里发生的“杂事秘辛”。果然他的大军一到就歼灭了这一小撮叛逆,并且救了皇后的驾。
如果萧皇后已经完全相信大石林牙对她个人的忠诚,耶律大石倒还要考察一下这个“忒里蹇”是否对她的国家忠诚?他要弄清楚从后门私奔出来的皇后是自愿去 投敌,还是受到挟持,被迫出来?这是个关键性的问题,将决定他对待皇后的态度,决定由皇后还是由他自己直接来主持城防大计。
皇后已经流出了感激和悔悟的眼泪,可是,“忒里蹇”的眼泪是轻贱的,不足代表她的心声。据说在决定降宋的御前会议中,她也曾号淘大哭过。既然有过一次出卖宗社的记录,难保她不会旧戏重演。耶律大石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不肯轻易相信柔情。
萧皇后果然是聪明、能干的,她一猜就猜到大石林牙的心事,猜到自己正在受他的考察。她立刻采取最最坚决的行动,表示要抗战到底,与宋寇誓不两立的决心,用以解除所有在场者心里的疑团。虽然她的坚决行动,还是出之以一场动人的表演形式。
这时闻风而来,拥塞在宫门附近的奚、契丹人已经激增到几万人,其中不乏久战抄场的宿将和闻名于时的勇士。前一段时期中,由于皇后的荒谬措施,使他们离 心离德,坐待大局的崩坏。现在却被保卫王城、保卫宫廷,借以死中求活的一个信念团结起来了。他们有的已经听到耶律大石出来主持军事的消息,有的还没有听 到,但都涌到宫里来准备听从皇后和耶律大石的调遣。在这个时候,皇后的地位仍然能够起重大的作用。
她从素车上下来,裹紧貂裘,迈着坚定的脚步,直往人丛中走去。耶律大石把刀子丢给从人,紧捏腰间的佩剑,跟在她后面,人们自然而然地为他们让开一条 路。她走到人丛中间,凝一凝神,出人意表地屈下身体来向周围众人行了一个辽的贵族男子陛见皇帝时的大礼。这种礼节是跪下左膝,把右腿拽在后面,然后她又转 动身体,向众人环拜。这样的大礼,从皇后的身分说来,不免有点屈辱,但出之于她,行之于此时此地,仍然保持了皇后的最高尊严。她拜完了,走上几级石阶,用 十分坚定清楚的声音说了下面的一番话:
“蛮兵肆虐,逆贼(她提到他们的时候,眼睛也不曾向那个方面转动一下)内应,妄图劫持未亡人出卖与敌。未亡人力与争斗,”她赧然地看一看自己的这身服 饰,她的衣冠不整,发髻零乱,大大地帮了自己的忙,连耶律大石也被她这个动作提醒了,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争奈寡众不敌,势已危殆。幸赖大石林牙忠勇为 国,闻讯赶来,脱未亡人于缧绁之中,尽歼丑类……”
一阵欢呼打断了她的说话,她感到众人的情绪已经受她操纵了,索性停顿一下再说:
“朕已痛下决心,誓与此城共存亡,一息尚存,决不容蛮兵侵入王城。纵有不幸,城头蹀血,这一片干净土就是未亡人的葬身之地。”
她又停顿了一会,然后郑重地宣布:
“朕即请大石林牙总城守之责,”一语未了,欢声大作,她索性把话说得罄尽,“诸卿都听大石林牙的号令,如同听朕的声令一样。朕不幸战死,大石林牙就是 诸卿之主了。这救亡继绝、匡复社稷的重任,全在大石林牙和诸卿身上。朕立即进宫去换了戎装上城,亲执桴鼓,灭此朝食。诸卿努力,毋负朕之厚望!”接着她又 向耶律大石拜了一拜道,“朕将宗庙社稷,托付与卿,卿且受朕一拜!”
这是她在此时此地能够做到的最富于戏剧效果的行动。在她说话中间,许多人欢呼,许多人失声痛哭,许多人虽然没有表情,已经在心里决定一死殉国、一死殉主。她的话一说完,骑士们就纷纷疾驰上城,听候耶律大石的调遣。
皇后作着动人的表演的时候,耶律大石正在考虑具体行动。他还了皇后的礼,接受了她畀任的城防全权后,立刻提出一顶重要的建议道:“陛下畀臣重寄, 臣这就遵旨总兵上城,”他向众人挥手示意,要他们立刻上城去防守,“城守之事,臣已成竹在胸,兼有萧知院在彼指挥,必能杀退蛮兵,保得京师,不负陛下的重 托。所望陛下,速降手书,急令四军大王董师来援。臣派人在南暗门接应他,内外夹攻,务必把蛮兵杀得片甲不留。”
这一著果然是重要的,萧皇后这时言听计从,立刻照办了。
耶律大石驰上城头,分拨人马,划分汛地,部署刚定,城下已发现小队的宋军。这时头戴凤盔、身披银甲的皇后也带着一大批陆续而来的甲士们上得城来。皇后 的说话都兑了现,她不但亲执桴鼓,把战鼓敲得“嘣嘣”地响,敲得她双手发酸,满身大汗;她还亲自弯弓搭矢,向城下的宋军发射。有一支不知道是她射出去,还 是她身边的战士发射,总之要算在她名下的箭,居然把一名企图越过城壕的宋军射倒在地上。皇后亲自立下的第一功,使得城上的战士们都欢呼起来。
此时杨可世的大军受到奚、契丹人猛烈的抵抗,正在外城各街巷中苦战,还没有正式部署进攻王城。出现在城根下的宋军只是一支游弋部队,他们的进攻,只具有象征的意义,而萧皇后这象征性的一箭,大大鼓舞了士气,使得城防的战士们很容易就打退这一队散兵的试攻。
(八)
直到夺得迎春门、进入燕京城,杨可世、郭药师率领的这支奇袭之师,都是按照计划办事,进行得十分顺手。
郭药师献奇袭捣燕之计,其目的固然为了要表显自己,抢第一功,但他确有客观的根据。
据他获得的第一手材料,证实耶律大石已被萧皇后看管起来,目前生死不明,以致造成契丹军瓦解的局面。这个消息是没头脑的萧干,为了表示对郭药师的信 任,在最后一次宴会中,亲自向他透露的。郭药师本人就因此才下了反正的决心。这个消息也解答了许多人存在着的疑难问题,并为奇袭的实现和成功提供最大的可 能性。因此当他提出来的时候,不但受到沙场宿将王禀、刘锜等人的支持,同时也得到急功之徒童贯、刘延庆等人的赞同。
但是郭药师毕竟是新降附的人,刘锜了解到即使在被迫决定反正以后,他还卖个人情,把敌帅萧干放走,居心难测。再则常胜军的实力虽然号称强劲,究竟如 何,能否胜任这个艰巨的任务,还待事实证明。更怕奇袭得手,郭药师夜郎自大起来,养成尾大不掉之患。因此在决策会议中,刘锜力主派杨可世主持这次奇袭,让 郭药师居于辅佐的地位。选锋六千名骑兵,泾原军居其四,常胜军居其二,这样混合编制,既保证了战斗力,又保证了杨可世的领导地位,临事不会受到掣肘。作为 一名战将,杨可世威名夙著,对攻坚战,他也积有经验,当年在西北战场上,他屡次率师攻拔西夏、诸羌的名城要塞。仁多泉一役,西夏人负隅顽抗,就是他力战先 登,大军继进,才攻克了这座军事要塞的。以杨可世为主将,以泾原军为主力,辅之以常胜军,这样安排可说是煞费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