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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敬亭看了他一眼:“可是,此间的事已经办完……”“什么办完了?早着呢!”沈士柱兴冲冲地一挥手,站起来,“你不见这里正在厉兵秣马,就要打大仗了 么?哈,若是太冲兄肯收下小弟,做个副将——不,先做个千总也成。到时候,小弟就这么骑在马上,长刀一挥,领着那一千雕面恶小儿,朝着鞑子狗贼冲啊,杀 啊!嘿,又何其快哉!”他一边摇头晃脑地说,一边兴奋得眼睛闪闪发光,并且手舞足蹈起来。
看见他这样子,大家起初都有点发怔,但随后就想起了:这沈士柱尽管生得又瘦又小,即使把他提在手里,也就与提一只鸡差不了多少,但是却一向昂昂然以将 才自许,一心向往着虎帐谈兵,跃马杀贼,平日说话也是满口兵书L的术语,在朋友们当中每每引为笑谈。瞧他眼前这模样,自然是老毛病又发作了。因此,大家都 不禁交换着眼色,露出会意的微笑。
“好呀,既然如此,那么昆铜兄就留下好了!”张岱做了个干脆的手势,“反正有太冲兄这位大帅在此,也不必发愁没兵给兄带!只不过,弟却要先行告退了!”说着,也站了起来。
黄宗羲正考虑怎样回答沈士柱,听了这句话,错愕了一下,连忙问:“怎么,兄这就要走?”
张岱点点头:“岂止是要离开此地。兄记得前些日子在西兴观战时,弟对兄说过的话么?弟此去是要披发入山,从此不问世事了!”
“什么?兄要披发入山,不问世事?”大吃一惊的黄宗羲瞪大眼睛问,“在这种当口上?”
张岱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弟不过一纨绔子弟,自知平生只会安享逸乐,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不过是败家子,废物一个!留在朝中,不过虚耗俸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倒不如及早离去,于家于国,反而不无裨益!”
他这么毫不留情地诋毁着自己,分明经过长期深思熟虑,而且看来决心已定,并非三言两语所能挽回。因此,有片刻工夫,黄宗羲只张大了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时辰不早,就此别过!如若天不绝人,与诸兄还会有相见之日!”
这么说完之后,张岱就拱一拱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哎,他,他就这等走了?”半晌,沈士柱一脸迷惘地喃喃说。
“哼,他要走,就由他走好了!”多少感到受了一记意外袭击的黄宗羲,粗暴地把手一挥,把目光从张岱背影消失的地方收回来,随即想起了一件事,于是望着客人,用突然兴奋起来的大声说:“嘿,别的事慢点再谈!今日此间要演试火器,二位如果有兴,就一同进去观看,如何?”
五
浙东的鲁王政权忙于向江北进军,而坐镇南京的洪承畴却恰恰相反,他目前全力关注的,却是由征南大将军博洛率领的清朝援兵抵达杭州之后,能否迅速突破钱塘天堑,进而一举打垮鲁王政权。
说起来,这件事也确实不能不让洪承畴关注。因为自从去年闰六月,浙东军民起义抗清之后,到如今已经整整十一个月有余。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清军始终 被阻遏在杭州以北,无法再向南推进。相反,明朝的残余势力,却在东面的福建、西面的安徽、江西和湖广卷土重来。他们凭借民众的支持,千方百计与清军为敌, 正出现日益坐大之势。很显然,如果不趁这些势力还在各怀私利、互不买账的时候,尽快给予毁灭性的打击,待到他们一旦幡然觉悟,真正联起手来,事情就会变得 极其棘手。而如果要给对手以致命的打击,那么浙东的鲁王政权无疑是最关键的突破口。因为浙东地区正处于这条抗清连环的咽喉部位,与东边的福建紧密相连。只 要攻下了浙东,就能迅速进军福建。目前,在福州公然称帝的唐王朱聿键,已经俨然成了明朝残余势力的最高象征,一旦把他铲除掉,就能给各地的反叛者以沉重的 心理打击,使之变成无头之蛇。那么接下来,就能对他们实行各个击破,事情也就会好办得多。
如果说,洪承畴对浙东战局感到关切,这是最直接的原因的话,那么,还有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他奉多尔衮的委派,到江南来出任总督,也已经九个月了。
在这期间,除了在去年八月里,终于攻下了顽固抵抗的江阴城,又在十月里,平定了徽州的叛乱之外,军事上并没有取得更大的战果。相反,到了今年的正月, 还竟然发生了以前明瑞昌王朱谊泐为首的一股暗藏的反清势力,在城郊四乡纠集起两万余人,分三路进犯,试图里应外合,一举占领南京那样的惊人事件。幸亏洪承 畴发现得及时,紧急调动兵马,做好准备,痛下杀手,才把它好歹镇压了下去,但是也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因此,如果再让局势这么拖下去,那么,被人指责自己 无能还是小事,最可担心的,却是由此引起朝廷的猜疑,认为他洪某人对明朝余情未断,对抗清势力心慈手软,甚至怀疑他首鼠两端,心怀二志,别有所图。那就实 在是冤枉之极了!事实上,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别看摄政王多尔衮眼下对他十分信用,但一旦起了疑心,大祸临头也是转眼之间的事。因为他毕竟是前明的一个降 官,有过与大清朝为敌的昭著“劣迹”。更何况,由于他目前位高权重,朝廷中侧目而视的满汉官员,也大有人在……那么,这一次进兵到底能否一举打垮可恶的鲁 王政权,从而显示自己的能耐,以及对大清的耿耿忠心呢?
洪承畴心中却没有底。因此连日来,他只有密切注视着前线的动向,并吩咐手下人,一有杭州方面的塘报和消息,就立即向他报告。
如今,洪承畴手上就有这样一份报告。不过其中说的并不是清军的进兵情形,而是关于他的对手——浙东方面的动向。据说,鲁王政权得知清朝派出大军增援杭 州之后,十分恐慌,最近匆忙委任张国维为统帅,打算主动挥师渡江,来个先发制人。但是,各路军马并不齐心。譬如方国安,虽然表面上也在进行准备,实际上只 是应付敷衍。近半个月来,张国维曾经几次派出军队,对杭州实行试探性攻击,结果都因为方国安按兵不动,无功而返。另外,报告中还说到,不久前,福建的唐王 政权派遣佥都御史陆清源为使者,携带饷银十万,前往浙东,表示捐弃前嫌,诚心修好之意。方国安得知后,竟然派兵中途拦截,强行夺去饷银,还把陆清源囚禁起 来。张国维为这事大为震惊,气得要命,但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洪承畴拿着塘报,把这些消息反复琢磨了许久。他自然知道方国安凭借手下那五万主力正规军, 目前在鲁王政权中占据着怎样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此人真的像塘报中所说的这样子消极避战,横行霸道,无法无天,而鲁王政权对他又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的 话,那么对手确实已经显露出败相,起码他们那个所谓“西征”,就只是部分人的孤注一掷,看来成不了什么气候。一旦博洛的大军开到,与杭州的张存仁联起手 来,发起强大的攻势,浙东的平定,应该说还是有相当成算的。于是,洪承畴稍稍放下心来,把报告放回案上,随手拿起下面一件。
这一件却是江宁府送来的密件,内容是关于审讯在押“逆犯”的。它立即又引起洪承畴的关注。自从发生了瑞昌王朱谊泐进攻南京的事件之后,连月来,经过对远近各村镇全力搜索追缉,已经陆续逮捕、处决了大批参与叛乱的不逞之徒。
但是为首的那几个罪魁仍旧逃脱了。为此,洪承畴一直放心不下,总担心他们会卷土重来。他估计对方在城中必定还有暗藏的同伙,尚未彻底查清,因此下令江 宁府对剩下的一批要犯务必严加审讯,力求追出线索来。现在,江宁府的这个密件,就是报告审讯的最新情形。据称:经过对那数百人犯逐一反复严刑拷问,并且诱 之以利,晓之以理,终于有两名犯人先后供出:有一个和尚曾经几次到叛乱分子设在沧波门外的据点去过。此人法号“法明”,生得身材瘦小,但是举止活泼、谈吐 文雅。因为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而且只与在逃匪首之一的朱君召联系,所以此外更多的情形那两个犯人都确实提供不出。
说了以上的情形之后,密件最后却附了这样一行字:职等经仔细按察,近已查明:所谓“法明”者,实即故明诸生沈士柱。沈字昆铜,芜湖人,系复社中坚。
“沈士柱?”洪承畴觉得这个名字颇为生疏。他捋着胡子,又极力回想了一下,仍然没有任何印象。“嗯,既然此人是复社中人,那么,听说黄澍当年与那伙人颇有来往,说不定会认识也未可知?”心里这么想着,洪承畴一抬头,却发现中军官出现在门口,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他随口问。
“启禀大人,黄仲霖先生求见,说有事要面陈大人。”
黄仲霖——就是黄澍。洪承畴不由得一怔:“噢,正想找他,他倒自己来了!”
便把手中的密件放下,吩咐说:
“唔,请进来吧!”
片刻之后,随着回廊里一阵轻而急的官靴声响过,黄澍出现了。他一进门,就低着头,交拱双手,做出行礼的样子。
“哦,先生请坐,请!”洪承畴照例站起来,回着礼说。
黄澍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神色,但终于还是道了谢,坐到下首的一张花梨木靠椅上。
“不知先生见顾,有何赐教?”看见黄澍接过仆役端上来的茶之后,就尽自低着头,一声不响,已经坐到他对面的洪承畴忍不住探问。
“哦,不敢!”黄澍连忙把茶杯放到身旁的方几上,再度拱着手,说:“学生之所以贸然求见,是……呃,是意欲向大人道达告辞之意。”
洪承畴眨眨眼睛,有点没听明白:“什么?先生是说——告辞?”
“是的。”黄澍抱歉地低下头。片刻之后,大约看见洪承畴没有做声,他又解释说:“学生自归诚以来,深蒙大人不弃,派赴军旅效力于前,又相留幕中于后, 如此大德,感荷无已。惟是学生自觉樗栎之材,难副重寄,深恐有负大人厚望。思之再三,与其尸位素餐,为同侪窃笑,倒不如自行告辞,也是保全脸面之一法 也!”说完,双手又是一拱。
洪承畴这才“哦”了一声,听清楚了。不错,自从平定徽州之后,考虑到黄澍所立的功劳,他曾经打算向朝廷举荐他为知府,后来担心徽州民心不服,才又作 罢。结果直到如今,仍旧只能委屈对方暂时留在总督行辕中充当幕僚。本来,随着军事的进展,清朝所占领的地盘不断扩大,急待派出官吏去加以管理。来自满洲的 官员极其有限,远远不能满足需要,这就必须大量起用投降的汉官。因此,洪承畴来到江南之后,经过仔细甄别,反复挑选,曾经拟定过一份一百四十九人的名单, 并于去年底同江南省官员设置的方案一道,上报朝廷,请求予以录用。
但不知什么缘故,至今未见批复。直到前些天,他才从一位自北京来的官员口中得知:以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为首的满族大臣,对于大量地任用汉员颇不以为 然,认为会危及满员的地位和权力,一直在劝摄政王谨慎从事。这个济尔哈朗,是当今顺治皇帝的堂叔父和辅政亲王,地位仅次于摄政王多尔衮,在朝中很有权势。
对于他的这种主张,摄政王是否采纳,虽然还不得而知,但是洪承畴却不能不有所警觉,因为他自己就是投降的汉官,目前又位高权重,早已为朝中的满族大臣 所侧目。于是,他手头尽管已经又拟出了一份名单,黄澍也名列其内,但出于谨慎的考虑,只好暂且压下来。不过,他却没有想到黄澍已经等不及,竟然提出要“告 辞”。“不错,如今一边是各地职位都大量空缺,亟待派人填补,一边又白白让许多人才窝在这里得不到任命。长此下去,岂止地方上会平添无数乱子,而且还会挫 折了才俊之士输诚报效之心!”暗中这么苦笑着,他就缓和了神色,恳切地问:“先生此言,可是出自本意?学生也知以先生之大才,区区幕府实不足以供施展。惟 是一应任命,俱需经朝廷钦定,非朝夕所能办妥。目下学生已为此事拟就奏疏,日内便要上报。兄台如无非走不可之故,何不再待一时,等有个结果再说呢?”黄澍 淡淡一笑,说:“黄某虽然愚钝,大人殷殷垂注之心,又岂会不知?惟是正因如此,学生才不欲因一己之故,而令大人为难!”
“噢,此话怎讲?”
“记得大人履新之初,便布告四方,宣谕朝廷求贤德意。当时多少旧员闻知,俱各额手称庆,争相应召,驿路馆舍,一时为满。谁知抵达此间之后,引颈而待半 载有余,却消息全无。近日方知,此非大人故意拖延,实是朝中有人对我汉员心存疑虑,不欲多用之故。故此许多人都觉心灰意冷,各萌退志。学生今日告辞,亦无 非知难顺命而已!”
黄澍说这番话时,虽然语调有点酸溜溜的,但由于直接点出了事情的内幕,却使洪承畴不由得一怔。不过,出于维护朝廷威信的本能,他仍旧“噢”了一声,故 作惊讶地问:“朝廷不欲多用汉员?先生这消息从何而来?怕亦是二三候用之人,穷极无聊,才造出这种妄测之说来!据学生所知,实情绝非如此。今上及摄政王虚 怀若谷,礼贤下士,并无满汉之分。所以迁延至今,实因人数太多,甄别考察,甚费时日。此外别无他故!',这么断然否定了那个传闻之后,为着安抚笼络对方, 他接着又说:“何况江南尚未平定,诸事纷拿,学生要倚仗先生之处甚多。譬如说,眼下就有一事,欲请先生为我参详!”
说着,他就站起身,从公案上取过江宁府的那份密报,递到黄澍手里。
起初,黄澍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照例地跟着站起身,双手接了过去。然而,没等把密件看完,他就止不住失声叫起来:“啊,怎、怎么会是他!”
“那么,先生想必认得此人?”洪承畴关注地问。
黄澍只含糊地“嗯”了一声,却没有说话。他神色紧张地把密件看完,这才像是缓过一口气,小心地说:“学生认得。不过,那是早在弘光僭号之时——怎么,原来他就在城中?”
洪承畴摇摇头:“时至今日,只怕已经逃掉了!嗯,这姓沈的,足怎样一个人?”
“这……学生虽则认得此人,却无非见过几面,并无深交,故此也所知不多。
只是听说他虽然长不满五尺,却好作大言,平日满嘴兵书,在社友中引为笑谈。
此外,嗯,此外学生也就别无所知了……”“唔。”洪承畴沉思地走出两步,随即回过头来,又问:“据先生所知,这复社之中,像这沈士柱——还有去年那个吴应箕一类的人,会有多少?”
“大人是说……”
“这姓沈的在此间出入,分明已非一日。他在城里的复社中人里,会不会尚有其他同谋?”
“这……据学生所知,那复社别看它当年名气颇大,其实无非是一千士子借以求名进身之阶。其中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即在当时,已是各怀私利,互相攻讦, 争斗不已。及至今日,彼等眼见山河易主,天命在清,更是早已分道扬镳,作鸟兽之散。其中冥顽不灵如吴应箕、沈士柱那等叛逆固亦有之,惟是多数却同陈百史、 龚孝升一样,已经剃发改服,归顺我朝。学生虽然不敢说这姓沈的在城中必无同谋,惟是以复社目前之情形而论,只怕已经成不了什么气候。”
洪承畴看了幕僚一眼,对于黄澍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多少感到有点奇怪。
不过,他却不知道黄澍其实不仅认识沈士柱,而且前不久,还在柳敬亭那里同沈士柱见过面,谈过话,一道喝过酒;他也不知道就在叛乱平定之后不久的二月底,黄澍竟然利用职务之便,替沈士柱的密友柳敬亭、余怀等人开具过出城的关防!
目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尽管强作镇定地同自己周旋,其实心中紧张害怕得要死,一心只想着如何遮掩脱身。因此,虽然感到疑惑,但是洪承畴仍旧只是把幕 僚的躲闪回避,理解为绕着弯子向自己含蓄进言,于是做了一个手势,说:“学生也知正月平乱之后,城中的缙绅百姓意犹未安。再兴抄索,必令人情惊怖,实不相 宜。惟是乱匪虽平,匪首却依旧在逃。如若不及时将城中奸宄肃清,一旦有事,便会成为祸根。到那时,就悔之晚矣!”
“啊,莫非、莫非乱匪还能卷土重来不成?”
“仅凭其强弩之末,自不足虑。惟是我师目今正倾全力以攻浙东,一旦陷巢毁穴,敌之残部若不东奔入闽,便将渡江北窜。若然与此间之余匪刁民会合,便难免死灰复燃,不可不防!”
听洪承畴这样忧心忡忡地分析之后,黄澍不说话了。他低下头,仿佛在有所掂量。忽然,他抬起眼睛,毅然说:“大人深谋远虑,良有以也!既然如此,黄某愿竭微末之力,联络三五复社旧交可信之人,在城中暗查密访,务必查清一应与沈士柱暗通声气之人,却来复命!”
这自然是洪承畴所希望的。他顿时高兴起来,微笑着问:“先生能慨然请缨,洪某便高枕无忧了!只是,先生不再见弃了么?”
黄澍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无论到了何处何所,都是为大清尽忠!适才听大人说,平定浙闽,已是指日可待。那么,就等前方的捷报到了之后,再作计议,也还不迟。”
洪承畴捋了捋胡子,呵呵笑起来:“平定了浙闽,可得要委任大批官员前去照管。到那时,先生只怕就更加走不了喽!”
六
洪承畴同黄澍在总督行辕中谈话。他们却不知道,决意辞官不做的钱谦益,经过一个半月水陆兼程的跋涉,已经回到南京。他没有先行回家,而是一下船,就立即坐上轿子赶到总督行辕来,打算向洪承畴报到。
钱谦益这一次终于得偿所愿,自然离不开龚鼎孳、陈名夏等人的从旁助力。
不过,由于首先打通了谭泰那层关节,后来的事情倒也颇为顺利。二月中送呈的求退上疏,三月初就得到恩准。钱谦益已是归心似箭,经过马不停蹄的匆忙准备 ——打点行装,谢恩陛辞,向上司和同僚们道别,出门拜客,接待来访,没完没了地出席各种送行的宴请,如此等等,到了三月十六日,总算打发完一切繁文缛节, 登车就道。一路之上,他尽可能不作停留,一门心思地往南赶,出直隶、历山东、渡黄河、下扬州,终于在今天——也就是五月初三日的晌午时分,从长江进入秦淮 河,远远地重新望见石城门那座巍峨的城楼。
虽然屈指算来,离开南京其实还不到一年,但是在钱谦益的感觉里,却像是落入了令人窒息的牢笼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无疑,清朝并没有难为他,他在北京任 职期间,虽然不能说受到重用,但起码上上下下对他颇为优礼。而且,与在明朝时做官那些年里,皇帝的喜怒无常,朝廷的党派倾轧相比,安全感甚至还更多一点。 然而,尽管如此,钱谦益仍旧感到时时处处都很不自在。无论是例行的随班上朝,还是日常的官场交往,总觉得一切都物是人非,如同隔世,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所 见到的,都不是他想见的人;所听到的,也都不是他想听到的事。
但是置身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又不能不见,不能不听,不仅如此,他还得时时装出一副兴趣盎然、欢喜凑趣的样子。这可就使日子变得十分难过。更何况,柳如 是和家人都不在身边,即使回到住所,也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办法可以忘怀外问的种种别扭和不愉快,哪怕是暂时的也罢!正是由于感到在北京已经连一天也熬不 下去,因此当龚鼎孳,还有后来的陈名夏表示愿意帮助他脱身南归时,他简直如获救星,不胜狂喜,从此三天两头就往龚鼎孳那里跑,打听进展的情形,焦急得如同 热锅上的一只蚂蚁。不过,毕竟又过了整整三个月,事情才终于办妥。
现在,他总算又活着回到江南来,重新见到故乡的湖山城郭了。“哦,不知如是怎么样?孙爱怎么样?家中各人怎么样?据说,他们早就搬出吏部衙门,住到外 面去了。那么一切都还好吗?自然,他们已经知道我要回来,因为先行的人三天前就派出,他们应该得着音信了!哎,眼下一定都在心急如焚地等着我抵达吧?”
当官船缓缓驶近石城门外的码头时,钱谦益也变得越来越心忙意乱,以至不等靠岸,就先自站立起来,伸长脖子一个劲儿地眺望……然而,出乎意料,率先下船 的手下人到码头上转了半天,却回来禀告说:岸上来来往往的人尽管并不少,其中也有等候接人的,但是,却并没有来接他的人。
这使钱谦益颇为纳闷,因为按理说,得知他远道归来,家中是必定会派出家人来接船的。即使钱孙爱、陈在竹他们有要紧的事来不了,起码李宝也一定会来。就 算家中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已经搬回常熟乡下,还压根儿不知道这事,那么官府也该派出人来。因为他已经吩咐先行的人同时向官府报告。然而,那手下人却说已经 同时寻找过,码头上也没有官府的人。“哎,莫非报信的人半路出了事,没有把信送到?眼下到处兵荒马乱,道路不靖,这自然也有可能……不过,会不会是别的缘 故,譬如说,如是她趁我不在时,自作主张,暗中交通反清义旅,结果弄出了祸事来?或者龚孝升、陈百史他们托我回来之后,设法联络各方,预作规布那件事,已 经被朝廷侦知,将对我有不利之举?”这么猜疑着,钱谦益就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脊背也冒出涔涔虚汗。有片刻工夫,他心惊胆战地朝岸上窥视着,甚至盘算是否干 脆连岸也不上,立即设法逃走?不过,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种打算,因为如果到了那一步,逃是逃不掉的。更何况事情未必真的就是所推测的那个样子。当然,如此 一来,只怕就暂时不适宜只顾着往家里钻了。沉吟半晌之后,他终于决定先上总督行辕去,向洪承畴报到,一来显得他对履行手续的重视;二来,即使家中真的出了 事,也可以表明他毫不知情……现在,他已经把拜帖递了进去。由于从码头前来的一路上,除了,出入城门的检查颇为严格,城内的大街小巷与一年前他离开时相 比,那冷清的情状依然如故之外,并没有发现任何特异的情形,钱谦益心中多少安定了一点。因此,等门官重新走出来,说道“大老爷有请”时,他就照例整肃一下 衣冠,然后举步向里走去。
洪承畴驻节的这所衙门,就是旧时的都察院。里面门堂高大,气象森严。钱谦益记得,在弘光立朝的那一年间,最初在这里主政的是东林派的刘宗周,不久刘宗 周被排斥去职,就换上了马、阮一派的李沾来把持监察大权。但不到半年,就闹到左良玉“清君侧”,接着是清兵南下,弘光出逃,小朝廷顷刻土崩瓦解,大小臣工 仓皇四散。到如今,不论是哪一派的人,都落得个亡国破家的收抄…心中正在暗自感慨着,钱谦益一抬头,却发现洪承畴已经站在签事房的台阶前。旁边还站着一个 人,钱谦益觉得那张精明干练的脸看上去很眼熟,仔细一认,竟然是旧日的老相识黄澍!鞍。词撬≡趺础比欢蝗菟胂氯ィ椤⒒贫艘丫白攀郑 扯研Φ赜锨袄础S谑牵嬉擦Χㄒ欢ㄉ瘢淼屯罚攵苑叫欣裣嗉?“大半个月前,学生已于邸报中得知,牧老有归田之庆,是以日日引颈而望, 不意直到今日,方始得接芝宇!哎,一路之上,可还顺利吧?”洪承畴一边往屋子里让客,一边眯缝着眼睛,微笑着客套说。
“哦,不敢!”钱谦益连忙拱一拱手,“托大人洪福之庇,谦益此行,尚算顺利!”
“那么,”等到了屋内,重新行过礼,彼此分宾主坐下之后,洪承畴接过差役奉上来的一盏茶,继续微笑地问:“牧老是几时抵步的?”
“哦,学生是刚刚才下的船。”
“这么说,牧老竟是尚未归家?”
“学生一下船,就即时前来谒见大人,是以尚未及归家。”
听钱谦益这么说,洪承畴就偏过脸去,同黄澍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点点头,说:“牧老千里南还,车舟劳顿,本应先回府上,歇息几日,也还不迟,又何必匆匆见过?”
“哦,”钱谦益拱着手说,“大人奉朝廷钦命,驻节江南,无论官民,俱归约束。学生从今而后,便是属下草民,自应从速报到!”洪承畴摇摇头,说:“牧老言重了——那么,不知今后有何打算?可有需学生相帮之处否?”
“甚感大人盛情!惟是谦益以老病之躯,得蒙圣上恩准,放归垄亩。今后但得苟延残喘,于愿已足。除此之外,已是无复他求了!”
交谈进行到这里,主客问的寒暄便算告一段落,同时,钱谦益也算是报过到了。于是接下来,话题很自然地转向了南北两地的新闻。不过,由于钱、洪二人过去 并没有多少来往,充其量也只是场面上的泛泛之交。至于坐在一旁的黄澍,虽然算是老熟人,但在上司面前,他却只有帮腔赔笑的份儿。因此,整个谈话便始终只能 停留于无伤大雅的应酬,像京中熟人的情形,江南近日的战事,如此等等。倒是有一次,洪承畴关心地向客人打听起,他于去年底上送的那份江南省官职设置方案, 以及那份请求起用的官员名单的消息。当得知就在钱谦益离京那阵子,朝廷终于正式批准,这位封疆大吏就顿时显得大为高兴,对客人也愈加客气和热情起来……看 见这种情形,一直心怀鬼胎的钱谦益也趁机向对方问起,前几日曾经派人先行报信的事,得到的回答是:除了在邸报上得知钱谦益辞官获准之外,后来并没有接到任 何报告。“哦,这么说,送信人果然在路上出了事!所以…”他想。
虽然这确实始料不及,但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钱谦益于是随即想起:已经耽搁了老半天,应该赶快回家去了。这种念头一闪现,他就顿时变得有点迫不及待,因此,等交谈稍一出现间歇,就马上站起身,拱手表示告辞。
“牧老这就要走?”洪承畴似乎感到意外,不过,却也没有挽留,跟着站了起来。
“嗯,此次归来之后,牧老想必仍要回贵乡常熟居住?”送出两三步之后,洪承畴忽然沉吟地说,“不过,以学生之见,最好还是迟些时日。皆因那一带日内就要打大仗,贵乡说不定会被波及。还是待乱定之后,才作归计为宜!”
“啊,大人是说,敝乡也……”钱谦益吃了一惊。
“剿平浙闽,在此一战,兵锋所向,变化难测。如不波及贵乡,自然最好。
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心一点,总没有坏处!”
停了停,看见钱谦益沉思地点着头,没有做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微微一笑,说:“牧老离家已久,自应作速回去探视。若无他事,就勿再上别处逗留了!”
这么说了之后,也不待钱谦益反应过来,他就回头对黄澍说:“学生尚有许多杂务亟待料理,就恕不远送了。敢请黄先生代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