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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连忙说:“那么,就烦妈妈领路,我们去寻她们便了。”
等李妈移动脚步,她便同紫衣照旧跟着,绕过亭子,从那另一道石阶下了土坡,开始沿着花园里的路径,四处寻找起来。
也就是到了这时,董小宛才发现,这花园虽不算顶大,布局却颇为别致。特别是靠东这一边,回廊套着回廊,假山叠着假山,加上树木墙篱的遮隔,人走进里 面,十步八步之外,往往就不见踪影,所以寻找起来,还挺不容易。她跟着李妈转了好一阵子,始终没有发现柳如是的去向;后来碰上了一个小丫环,告诉她们,柳 太太领着客人到惜羽轩瞧丹鹤去了。她们才急急赶了过去。
来到惜羽轩,却又没有见着。据养鹤的女仆说,柳太太离开已经有一阵子,影绰绰听得,说是去观鱼什么的。李妈一听,不敢耽搁,赶紧领着董小宛往回走,半 路上向左一拐,过了一道石砌的板桥,又折向左首,从一道复廊转过去,这才看见一小爿平地上,嵌着一方碧绿的水池,四面围着石莲柱栏杆。水池里,一群金鱼正 在悠闲地游来游去。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它们那朱红色的鳞片显得分外鲜艳悦目。
然而,令董小宛失望的是,即使在这里,也仍旧没有柳如是等人的踪影。这当儿,她额上已经冒出了点点汗珠,两条腿也又酸又软。加上从早上至此,几个时辰 未曾进食,肚子也有点咕咕作响。看见水池旁边设有石凳,她就走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刚刚抹了一把汗,她忽然又想到:自己今天已经来迟了,如果不赶快找到 主人,岂非更加于礼有失?“哎,别忘了,如是姐姐是你的大恩人,怎能累一点就生出怠慢之心!“这种自责一闪现,她顿时鼓起了劲,重新站起身,招呼李妈和紫 衣,打算继续上别处寻找。
“哎,好了好了,可算找着了!”李妈忽然叫起来。由于高兴,她那双眯着的老眼里闪出异样的光彩,满脸皱纹都随之抖动起来。
董小宛迅速回过头去,紧迫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松弛了。因为她看见卞赛赛、惠香、马婉容,还有一位不认识的中年妇女,正从池子对面的一座小轩里走出来。
“自然,如是姐姐是同她们在一起的,那么,我就要见到她了!”
惊喜之余,董小宛不由得睁大眼睛,竭力在人丛中寻找,同时兴冲冲迎上去,招呼说:“几位姐姐,原来你们在这儿,却教妹子……”“嘘——,,对面几个女人摇着手,一齐制止她,脸上的神色显得既郑重,又神秘。
董小宛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咽住了。
“怎么?‘’她走近去,疑惑地低声询问。
“如是姐姐适才多饮了几杯酒,困了。这会儿正在轩里睡着呢!”惠香说,表情有点淡淡的。
“那么,妹子进去瞧瞧她。”
惠香斜瞥着她:“你今儿是头等贵客,要瞧,谁还敢拦你?只管请便就是。不过,我可要失陪了。”
“姐姐们要上哪儿去?”
“上哪儿去?上哪儿都成啊!再说,我们一大早就来了,这半天一直陪着如是姐姐,如今,贵客临门了,我们也该让出位子才是呀!”
听出惠香话中有刺,董小宛不由得微微红了脸,但仍旧决心尽快见到柳如是。
她把袖子交叠在腰间,同大家一一行过礼,并且弄清楚那位虽然长得不好看,但眉目之间自有一股清朗之气的中年妇人,原来是颇有名气的女诗人黄皆令之后,她就转过身,匆匆地朝小轩走去。
“哎,小宛!”才走出七八步,忽然听见卞赛赛在后面叫唤,董小宛不知道有什么事,便停住脚,转过脸去。
“小宛,”卞赛赛走近来,把小嘴凑在朋友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你今日来得太迟,如是姐姐很不高兴。适才在亭子里,她明知你来了,却故意带我们走开,让你好找。待会儿见了她,你可得留点神,嗯!明白啦?”这么叮嘱之后,卞赛赛才离开她,跟着惠香那一帮子,匆匆去了。
董小宛却如梦初醒似地发了呆。“啊,原来是这样……不错,今天确实是我不对,难怪如是姐姐生气。这可怎么办?该怎样向她解释才是?就说家里临时来了客人,冒郎陪着出去了,但不是明明有约在先么?不,不成,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不是派给冒郎!
但如果不这么办,又怎么说得清?若直认作是我挨延之故,岂不更加惹如是姐姐生气?事情岂不更糟?“董小宛越想,越感到惊惶和焦急,慌里慌张迈开步子,继续向小轩走去。
命名为“思霞馆”的小轩里静悄悄的,一点响动都没有。看样子,柳如是果真是睡下了。董小宛隔着门帘听了听,到底不敢贸然往里闯,只好退回来。这当儿,领路的李妈已经被惠香她们故意带走了,四下里竟连一个可以打听的人都看不见。
董小宛没有办法,只得朝紫衣做了个示意的手势,随即在石阶前坐了下来。她暗自希望等柳如是的丫环出来询问时,再请她们设法通报。所以,尽管心情异样地 着急,肚子里,饥饿的感觉也越来越分明,她仍旧坚持着耐心等候。然而,等着等着,就发觉情形有点不对。起初,有好长一段时间,帘子里静悄悄的,全无响动。 后来,终于传出了细碎的脚步声——分明不止一次有人从门前经过,但不知为什么,始终不见出来询问。董小宛又渴又饿,已经感到难以忍受,加上怕再耽搁下去, 柳如是的不满恐怕会更甚。“嗯,莫非里面的人看见我们坐在台阶上,以为是家中的丫环仆妇,所以没在意?”这么一想,董小宛赶紧站立起来,待帘子里再一次有 人影经过时,她就轻轻叫唤:“姐姐,姐姐!”
帘子里的人影停住了,却没有立即答应,似乎在考虑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轻轻掀开帘子,闪身走了出来。原来是柳如是的贴身丫环红情。
还在苏州时,董小宛就认识红情,这会儿自然如逢救星。她连忙点头招呼,又赔笑问:“姐姐,你家太太——”红情马上摇摇手,止住她,悄声说:“哎,太太在里屋睡着呢!”
“可是……”
“太太吩咐,她要歇午,任凭谁来,都不许惊动她。”
董小宛怔了一下:“那——不知到什么时候,你家太太才能起来?”
“哦,我家太太也睡不长。”红情淡淡地回答,“要在平日,这会儿也该起来了。只是今儿她喝了两杯酒,怕得晚起一点。嗯,再过半个时辰,总成了吧!”
四
正当董小宛在柳如是那里陷入困境的时候,冒襄也怀着烦躁而又踌躇的心情,同钱谦益、杨文骢周旋着。不过,他的处境要好得多——董小宛至今还在忍饥受渴,而外间的花厅里,三张酒肴丰盛的食案已经按品字形的格局摆开,宾主之间,也到了酒过三巡的当口了。
对于今日的约会,冒襄本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无非是董小宛在耳边念叨得多了,加上他自己也觉得不如早点还却这笔人情债,才决定登门拜谒。然而,今 天早上,正当他准备动身的时候,却碰上陈贞慧和侯方域意外来访,并告诉他周镳和雷演祚被捕人狱的消息。据说,周镳是由于堂弟周钟在北京时投降了流贼,给李 自成写过《劝进表》,因此罪当“连坐”;而雷演祚则是在南都议立新君期间,曾倡言福王“七不可立”,被认为罪大难容,必须追究。对于周、雷二人,陈贞慧和 侯方域虽然没有好评,认为他们为着把持社局,不惜以种种卑劣手段排斥陈贞慧的正确主张,留都的局面闹到今天这种地步,他们其实也有责任。不过,逮捕周、 雷,显然是马士英之流图谋彻底搞垮东林、复社的第一步。其真正目的,在于借此为由牵连一大批正人君子。如不及时制止,更大规模的迫害只怕就会接踵而至。所 以,无论是为了东林、复社,还是为了江南大局,陈、侯二人认为,都必须尽快设法营救周镳和雷演祚。对于这个变故,冒襄先是大吃一惊,接着也紧张起来。听说 周、雷是给锦衣卫捕去的,他便想起父亲过去的一位门客,名叫郑廷奇的,如今在锦衣卫任校尉班头,于是马上同陈、侯二人出门,前去拜访,请郑廷奇暗中关照, 尽可能少让周、雷吃苦头。随后,他们在商量中又想到,次辅王铎为人恭顺随和,无党无派,目前颇得皇帝宠信。如果肯出面说话,事情说不定有转圜的希望。不 过,复社诸生与王铎没有什么来往,倒是听说钱谦益同他气味颇为相投。所以,趁着冒襄今日正要前去拜谒,请钱老头儿从中斡旋的差事,便也由冒襄包了下来。陈 贞慧和侯方域则又匆匆寻访别的关系去了……现在,冒襄就是怀着这一份心事,坐在宴席之前。以钱谦益同东林的关系,冒襄本来也不难于开口。谁知,席上偏偏还 有一位杨文骢。众所周知,此人乃是马士英的妹夫,虽说平日为人不算太坏,但像眼下这么重大的一桩机密,冒襄就不得不加意提防。为不走漏风声,弄巧反拙,所 以直到此刻,尽管心中颇不耐烦,他仍旧只能装作没事的人一样,默默地听钱谦益和杨文骢海阔天空地闲聊。
“哎,牧老,”杨文骢眯缝着小眼睛,兴冲冲地问,“自从闯贼逃出北京,许多当初陷于贼手的旧友,都已相率南还,惟独龚孝升至今未有音讯,不知牧老可有消息么?”
钱谦益摇摇头:“没有。不过,其实又何止龚孝升,像陈百史、曹秋岳那些人不是也无消息么?哼,这些人机灵得很!他们既然曾经降贼,想必知道南来也难逃 公论,只怕索性远飚深匿,或者竞学洪亨九、冯琢庵的样,改事东虏也未可知。这种人,又想他做什么!啊暗鼙纠匆膊幌胨皇翘怂担浣诮翟艉螅腥嗽 仕我匀绱耍核担骸蔽冶居辰冢淠涡℃豢虾危‘所以弟倒想问一问他是否果真如此。“钱谦益哼了一声:“他的如君,不就是旧院的顾眉么?若是别人, 弟倒不敢妄测,若是眉娘,却决然不会!八成倒是龚孝升自己贪生畏死,无以自解,却推到妾妇身上!”
“噢?不知何所据而云然?”杨文骢好奇地睁大眼睛。
钱谦益没有马上回答。他微笑地拈着胡子,瞧瞧杨文骢,又瞧瞧冒襄,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末了,他说:“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不过两位都不是外人,所以弟 也无妨说说,聊当席上的谈资——说来这还是崇祯七八年间的事。其时眉娘年方十七八。一日,余中丞将她召至家中侑酒。适逢黄石斋在座。诸客见石斋平日言谈动 静,俱严守礼法,便暗中相约,要试他一试,于是合力将他灌醉,扶入密室之中,又命眉娘尽弛亵衣,与之共卧榻上……”“啊,是尽弛亵衣?”杨文骢笑嘻嘻地 问,他显然来了劲,一双小眼睛也怪样地闪烁起来。
钱谦益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接着又说:“其后,诸客便反锁门户,以待消息。据说,夜半时,眉娘见石斋酒醒,便呢近之。谁知石斋只摇摇手,便转侧向内,酣然睡去。眉娘推他不醒,只得作罢。
及至到了四更时分,石斋已醒,转面向外。这一次眉娘却佯装熟睡,复以体肤偎傍之。谁知石斋仍一无所动。未几,又复酣睡如初。直至翌晨,眉娘披衣而出, 具言夜来情状,诸客方始叹服石斋之定力。“说到这里,钱谦益就停住了,伸手去拿案上的酒杯。正听得入神的杨文骢怔了一下,迟疑地问:“哎,只这件事,又何 以见得眉娘必不会阻拦龚孝升殉节?”
钱谦益呷了一口酒,抹了抹胡子,这才微微一笑说:“可是,眉娘当时还说了一句话,端的是奇极,峻极!她向诸客说:”公等为名士,赋诗饮酒,可谓极尽人 间快活;惟是将来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的,却是黄公!韵耄砸唤楸崩镅袒ǎ苊鞅娲死怼5贝吃羧刖┦保ㄐ⑸热粽娓鼍鲆庋辰冢制窕崃Τ植恍碇 恚?“钱、杨二人谈得津津有味,冒襄在旁边听着,却感到越来越没有意思。这种对某人何以失节的探究,如果说,早在北京失陷的消息传来之初,他还会有点好奇 的话,那么,如今却不同了。是的,那时他于震惊和悲愤之余,一心只想立即赶到南京来,投入救亡图存的抗争中去。就连举家逃难那十天半月里,他都感到焦急难 耐,气闷异常。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且别说跟随史可法北上巡视期间,那些令人发指的所见所闻;就拿南京城里的情形来说,竞依旧是 一派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景象。如果说,也有什么紧张气氛的话,就是朝中两派的斗争正在愈演愈烈,大有决心拼个你死我活的势头。“啊,难道是我离开得太 久,对社局生出了隔膜之故?”冒襄不安地、烦闷地想,“可是,以建虏给史公的那封狂妄傲慢的来书而观,他们的虎狼之心,实在已昭然若揭,就是打算入主中 国,逼我江南臣服于他。对于这种不知礼义忠信为何物的化外夷狄,莫非朝廷还以为可以高枕无忧,而不须急谋应付之策么?莫非当朝的大老们,包括皇上,还以为 可以就这么混下去,斗下去,而根本不知道,一旦建虏打过来,大家全都得完蛋?”正是这种巨大的恐惧,使冒襄感到深深的忧虑和苦恼。而当看到钱、杨二人还在 那里嬉笑自若地高谈阔论,这种内心的困扰就转化为强烈的不满,乃至恼恨了。
“龙老,”他突然问道,由于在今天的场合里,不便向主人发泄,他就转向了杨文骢,“目今朝廷新立,天子圣明,正是才高捷足者先登之时,何以龙老这番起复,止得一部曹之职,未免过屈,令人好生不解!”
杨文骢是两个月前,以兵部主事起用的。官居正六品,比起他的亲戚——总督漕运的凤淮巡抚田仰来,可是低了一大截。此刻,他正同钱谦益谈得高兴,冷不防听冒襄这么询问,倒怔了一下,回头疑惑地望着,没有回答。
冒襄接着又说:“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现今令亲马瑶草贵为当国,位极人臣。有这么一座大靠山,龙老之擢升,不过易如反掌,何以竟延宕至今?”
“嗯,此事弟也甚觉不解。以龙老之高才,正应大用才是!”钱谦益也一本正经地接上来。他显然没有听出冒襄的讥讽之意。
杨文骢眨眨小眼睛:“这个……”
“莫非,”发现什么时候都左右逢源的好好先生红了脸,冒襄感到一种恶意的愉快,“莫非马阁老不以龙老与我东林复社来往为然,所以不肯援手?倘如此,往后牧老与晚生倒该避嫌才是了,哈哈!”
杨文骢摇摇头:“不是。”停了停,又吞吞吐吐地说:“不瞒二位,弟之员外郎之任,日内便要发表了。”
员外郎是正五品,在部中已列入重要官员一级。所以钱谦益马上改容拱手,恭贺说:“噢,如此可喜之事,龙老何不早说?也好让弟等高兴高兴呀!”
杨文骢苦笑一下:“不过,弟已向部里呈文,坚请外放了!”
“哦?”正准备举酒相敬的钱谦益停止了动作,惊讶地问,“如何放着舒舒服服的京官不做,兄竟坚请外放?”
冒襄也冷笑着接上来:“是呀,虽说京师险地,为官不易,不过有马阁老给龙老撑腰,这京师岂止不险,直是无波之银汉,入阁之坦途呢!”
这一次,挖苦的口气更加明显,连钱谦益也为之一怔。但杨文骢却没有着恼。
他红着脸,低声说:“正因有他在,所以弟才坚请外放。”
“什、什么?”莫名其妙的钱谦益显然疑心自己没听清,侧着耳朵追问。
杨文骢却没有再回答。他举起酒杯,凑到唇边,随即又放下了。一种忧郁、苦闷、颓唐的神色越来越分明地从他的圆脸上显现出来。末了,他苦笑一下,说:“兄等以为,国事闹到眼下这种地步,当真还有可为么?”
“……”
“莫非,兄等还瞧不出来,朝廷的局面,照这等弄下去,这江南半壁,迟早都要玩完么?”
平日看似无忧无愁的好好先生,突然说出如此深切不祥的预言,确实令人意外。
冒襄心中微微一震,不由得收起鄙夷的神情,迟疑地问:“可是……”“老实告知兄等吧!”杨文骢粗暴而又苦恼地一摆手,“阮圆海因东林诸公坚持‘逆 案’,力拒他起用,近日已说动马瑶草,以修‘顺案’相抗。他以周介生降贼为由,将周仲驭牵连收捕,不过是发端而已,大狱还在后头!”
因为李自成在西安称王时,国号“大顺”,所以“顺案”,自然就是指的要查处北京陷落时,明朝官员中的投降变节行为。而在这类官员中,属于东林、复社的 人为数不少。马、阮等人准备由此下手,居心是一目了然的。如果说,在此之前,冒襄所听到的只是陈贞慧的猜测的话,那么,此刻从杨文骢口中所得到的,却是无 可怀疑的实证。以至一刹那间,犹如席上炸响了一个霹雳似的,把他震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文骢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听者的反应。看来,在他心里早已积存了许多想法和苦闷,只是以往一直没有机会发泄,现在一旦说开了头,他就不想半途停祝“非是 弟要责难兄等,”他两眼盯着手中的酒杯,苦恼地说,“此事闹到今日这地步,东林、复社的举措也有欠妥之处。阮圆海自崇祯元年获罪废置之后,百无聊赖。其处 心积虑所谋者,不过一官。
东林方面倘能稍假宽容,放他一马,未必不能用其所长。然而却禁制打击不遗余力,令彼怨毒日深,结果,唉……“要在以往,听见对方这样议论,冒襄就会勃然变色,加以反驳。
然而,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却头一次感到有点茫然。“也许,当初我们确实不够老练,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要是做得更聪明、机巧一些,也许就能避免今天的 局面。但是……”正这么沉吟着,坐在旁边的钱谦益已经垂下眼睛,捋着胡子,用酸溜溜的声调说:“龙老此责,自是谠言正论,实足振聋发聩。惟是天下滔滔,能 作如是观者,能有几人?便是小弟,当年只因……哎,那些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冒襄怔了一下,随即也就明白,这话所指的正是两年前,钱谦益本人试图利用虎丘大会,替阮大铖开脱那件事。而他所责备的“滔滔者”,无疑也包括冒襄本人 在内。不过,眼下冒襄已经没有心思争论,只瞥了主人一眼,他就转向杨文骢,脱口问道:“那么,依龙老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诸君子方能免于‘白马之 祸’?”
杨文骢摇摇头:“事到如今,只怕已不易措手。”停了停,又沉思地说:“唔,倘能救得周仲驭、雷介公,便能使阮圆海失却口实,此祸或许能解。至少,也能缓阻其谋……不过,也难!”
“啊,莫非马瑶草之意已决?”冒襄紧张起来。由于杨文骢所指出的解救关键,同陈贞慧的见解完全一致,使他对好好先生顿时增添了信任感。
“马瑶草倒不足深虑。他为人虽则刚愎,却与东林诸君子并无刻骨之怨,而且立心疏阔,据弟所知,倒无兴大狱之心。惟是阮圆海曾有恩于他,是以不得不百计报之……嗯,为今之计,倘能请出皇上,降旨干预,此事或有可为。”
冒襄心中一动,连忙追问:“请出皇上——却不知何人堪当此托?”
杨文骢拈了一会胡须,随即抬起头,小眼睛里射出果决的光芒,一字一顿地说:“王觉斯!”
王觉斯,就是内阁次辅王铎。对方的提议,竟然又一次同陈贞慧等人不谋而合!
冒襄错愕之余,不由得激动起来。因为连身为马士英妹夫的杨文骢,也能如此仗义为怀,真心实意为东林、复社方面出主意,这是冒襄所始料不及的。“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看来我也无须再躲闪了。干脆,趁此机会把事情摊开来,谈妥它!”
于是,他兴冲冲地转过脸来,打算征求钱谦益的意见,并请对方凭借交情,出面说服王铎。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钱谦益却低着头,只顾喝酒,对杨文骢的建议 似乎没有听见,并且分明在回避着冒襄投去的目光……五南京的各部衙门,大都集中在皇城的正门两侧,惟独刑部却设在太平门外的玄武湖畔。那是被众多的树木环 抱起来的一大片房舍,除了办事、审讯的衙门之外,拘押犯罪官员们的监狱,也设在那里。这种黑森森的牢狱,全都有着高高的围墙,墙头上布满了防止犯人逃跑的 蒺藜。从顶端雕刻着狴犴图形的券门走进去,里面是一片空地。右边上首,立着一座三面敞开的厅堂,堂内设着公案。
横梁上还悬着一块镌有“青天白日”字样的牌匾。那是提审犯人的地方。穿过空地,还有一道式样相同的二门。两面又重又厚的铁皮门扇,平常总是紧紧关闭着,还上了一把大铁锁,只在门扇上开了一个小圆窗。圆窗里照例就是关押犯人的牢房。
一间一间,都由粗大的木栅隔开,里面又黑又潮,还散发出阵阵臭气。环境的恶劣是不问可知的。更何况作为犯人,还随时随地要受到狱卒的监视和凌辱。
由于黄宗羲的门路远不及陈贞慧的多,所以直到周镳、雷演祚从锦衣卫掌管的中城监狱,转移到刑部属下的“天牢”来关押之后,他们才得到确切的消息,于是立即偕同吴应箕,还有方以智前去探视。这时距事件的发生,已经过去整整四天了。
现在,三位社友骑着驴子,来到了太平门外。周镳的仆人周顺挎着一篮子食品和几件衣物,在后面相跟着。一路之上,大家很少交谈。就黄宗羲和吴应箕而言, 是因为接连几天,他们和社友们一道商议应变之策,已经连争带吵地弄得精疲力竭,这会儿都不想再开口。至于方以智,今天是因为来访吴应箕,临时碰上,才要求 跟着前来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躲在天界寺,没有再参与社事,对许多情形都不甚了了。加上他“失节降贼”的那笔疑账,朝廷至今还挂着,未曾给他撤销,也使他 始终直不起腰板。如今看见黄、吴二人冷着脸,他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自然,不说话并不等于无忧无虑。就拿黄宗羲来说,此刻心中那一份愤激和痛恨,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了解。事实上,在社友当中,要数他与周镳的关系最 深、也最密切。尽管有一阵子,由于他的自以为是和不听指派,顾杲似乎跑到了他的前头去,但自从老头儿最终决定把他推出来,扶上了一社之首的位置之后,双方 的关系,就被赋予了与众不同的色彩。黄宗羲于感动之余,心中每每激荡起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庄严、慷慨之情。所以,一旦得知周镳在中秋之夕解救了阮大铖 之后,反而横遭逮捕,黄宗羲的愤慨和憎恨,就不光限于马士英和阮大铖这些卑劣小人。连弘光皇帝,也因为照准了马士英的捕人请求,受到黄宗羲的强烈“腹 诽”:“哼,用不着征询朝臣的公论,也全不理会谁是谁非,只凭马老贼一纸诬告,就滥用君威,把堂堂士林领袖,当做可以任意作践的奴婢。这是什么治国之道! 圣人的经典里,又有哪一篇哪一句说过,为人君者可以如此率性胡为!”然而,愤恨归愤恨,横蛮无理的现实,又是如此牢不可破地摆在眼前。所以,当一连几天, 与社友们反复商议,都找不到营救周、雷二人的可行办法时,黄宗羲胸中的那股子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愤恨,就因为绝望和压抑,而化为极度的冰冷和沉默。即便是此 刻,他与社友们走在探视周、雷二人的路上,这种情绪依然没有改变。
不过,渐渐地,吴应箕同方以智的交谈从背后传了过来。起初,话音不高,而且时断时续,在三匹驴子的得得蹄声中,显得有点零碎模糊。后来,随着谈话者提高了嗓门,就变得清晰起来。
“圣人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一个冷峻的声音说,那是吴应箕,“既然皇上执意要把大明的江山送给马老贼做人情,我辈自然犯不着替他白赔上性 命!不过,弟眼下还不到逃的时候。一者,周、雷二位陷在狱中,弟不能撒手不管;再者,他们虽则逮了周、雷二公,谅他还未敢即时对我辈下手。”
黄宗羲心中微微一动:“逃?他们怎么已经想到要逃?”由于没有想到这种念头会出自一贯以强硬著称的吴应箕之口,黄宗羲感到颇为突兀。
“何以见得他们不敢下手?”方以智问。听口气,显得心事重重。
“他们此番收捕雷介公,用的是迎立时他曾倡言今上不孝的罪名;捕周仲驭,是以其族弟周介生降贼为由,而株连之。此二者,自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然而 马瑶草如今手握国柄,亦欲尸位自固,骤兴大狱,必使江南震动,朝野离心。何况左良玉雄踞武昌上游,彼亦不能不心存忌惮。所以,只须我辈应对得法,至少眼前 尚不至于有缧绁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