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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年的开始和上一年的终结几乎没有什么两样。1967年1月1日的杭州城,天空青白,阳光很薄,但你不能说它不是阳光。运河边的大街小巷很热闹。这里是杭州大厂的聚集地,派系斗争的中心,武斗的场所,这里每天都在酝酿着与市中心西湖边不同的暗暗激动人心的大事件,新年伊始也没有停息。宣传车五花大绑着两个大喇叭,由远而近,宣布着1967年将是全国全面开展阶级斗争的一年,是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展开总攻击的一年。拱宏桥弯着它那古老的躯体,从它身上踏过的依然是那些引车卖浆者。不管人们的双脚有多么狂热,拱表桥是不动声色的。同样不动声色的,还有在它身下流淌的大运河。
一个女人正拉着一车回丝上坡。她低头奋力,使出浑身的劲来,发出了男人般的号子声,这就是那种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发出的特殊的声音。偶尔她抬起头来看一看桥顶,那时,身边那些看到她容颜的人们,几乎都会回头再看她一眼。
寄草现在常常拉着大板车上街,在街上看到各色各样的熟人,他们有的和她打招呼,有的根本不理睬她。从前,他们都是和她一起捧着青瓷杯喝过龙井茶的。寄草觉得这一切都很正常,她很少怨天尤人,吃苦对她而言,已经是日常生活的全部。劳动使她一直保持着极为苗条的高挑身材,虽然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加上家世曾经显赫,因此当她拉着大板车在街上行走时,她本人就常常成了一道暗藏着的风景线。
元旦那一天夜里加班,第二天她也不得休息,到拱定桥丝厂拉着一车旧回丝,正在翻拱宏桥呢。突然浑身一轻,回头看,儿子推着车朝她笑,还向她努嘴。再一看,她的头猛地抬了起来,车子差一点倒退到桥下去,罗力正在后面帮她推车呢。
一家三口在大运河下桥洞旁团圆了。寄草没有和罗力抱头痛哭,她仿佛在竭力回避动感情的一刻,她在王顾左右而言他,指着桥洞说:“这里安全,越儿还在这里睡过觉呢。”
布朗想起来了,一边帮着妈妈搬回丝一边说:“就是抄家那天夜里吧,也不知道我们偷着划掉的那条船有没有被人家找到。”
“那几天我是魂灵儿都被你抖出了,万一人家查到我们怎么办?再斗我一次我是吃不消了!”寄草一边笑着一边回答。母子俩说的话,做父亲的接不上碴,他傻乎乎地站着,不知道怎么跟寄草说话。寄草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过来啊,坐在我旁边,这块石头干净。”
“我帮你做点什么?”罗力笨手笨脚地问。
寄草一边忙自己的,一边说:“你真当你是离婚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呀,还那么客气。”
罗力一下子蹲着,抓住寄草的手,要去抢她手里的木褪,说:“我跟布朗来,你歇着。”
寄草一边和他夺那木糙,一边说:“你干什么呀你?人家当我们两个在武斗呢。”
罗力突然轻轻叫了一声:“你做这种事情做了半辈子了!”
寄草愣了一愣,两只大眼睛顿时蒙上一层水雾,目光就移到了运河上。一会儿才说:“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变化?”
罗力摇摇头,他说不出来。从看见寄草的那一刻起,从看到她像牲畜一样地拉车起,他就说不出话来了。倒是小布朗自顾自,一边帮着母亲往河边取出那些回丝,一边说:“我可真是从来也没有闻到过这么臭的河。”
是的,对从大森林里来的杭布朗而言,一条河能够流淌得那么肮脏,散发出那么一种臭气乃是一种奇迹。更为奇迹的便是这样一种平行的对应:高高在上的堤岸马路上是斗争的人流,平行在河堤下的,形影不离地伴随着时代洪流共同滚滚向前的,则是一条人工河的污泥浊水。各式各样的轮渡、小划子、运输船、小火轮甚至木筏,从高耸的桥洞下漂过去了。两岸住房歪歪斜斜,低矮得可怜,点缀着红旗与彩旗。这样一种格局,似乎仅仅为了给生活在两岸的人们一个深刻的启示:一条河总是配着这条河两岸的人家的。我们之所以生活劳作在这条臭气熏天的大运河边,肯定有着它的宿命的谜底。
寄草已经找到了一块大石头,她把一大篮旧回丝都浸到了水里,污黑的水面立刻就泛上了一大层油花。寄草戴上皮手套举起了一根木褪,开始击打起来。她的神情十分专注,左手扬得很高,打下去的时候,背部连带着臀部就弹了起来,仿佛儿子的自信也感染了母亲。
捶好的回丝,小布朗接了过来,他用他那双穿着高帮套鞋的脚去使劲地踩。他们母子俩很投入,把这件最下等的劳动做得那么专注。罗力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夺过了寄草手里的木距,也学着寄草的样子击打起来。他投人的力量更大,花白的浓发不时地往下滑。滑下来,女人就给他把上去,滑下来,女人再给他持上去。小布朗看着看着,头就别开了,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了。
他们之间静默了一会儿,罗力才说:“我给布朗留了一双棉鞋,只剩一只了,你能不能够再给他配一只?”
“看时间吧,有时间就做。”
罗力停止了捶打,看着寄草,突然说:“寄草你知道我这次来是做什么的?”
寄草盯着他,两只眼睛大出了一圈,说:“叫我好去嫁人了,是不是?”
罗力愣了,嘴角抽搐地笑了起来,问:“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
寄草也笑了,从罗力手中抽回了木糙,指指桥上的人,耳语道:“你看看这个社会,乱成这样,我嫁给谁去?”
罗力盯着寄草,嘴巴张了张,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杨真。”
寄草愣住了,突然就用木褪去触罗力的肩膀,一边轻声唤道:“我叫你胡说,我叫你胡说!”这句话这个动作,都是他们小夫妻时的私房话啊,那时候罗力就爱把杨真拿出来开寄草的玩笑,那时候的玩笑中却不是没有一点醋意的啊。
罗力一把抱住了木糙,虽然脸上还在笑,但目光中却闪着泪花:“寄草,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不要再这样没有指望地等下去了。杨真是个好人,我知道你喜欢他的。他现在大学里教书,一个人,你跟他,还有几天好日子过,我在农场里也放心。“
寄草看了看他,突然板下脸来问:“说实话,是不是农场里有什么相好了?”
罗力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了声道:“你开什么玩笑啊?我想这个事情,多少天都没睡好,你正经点好不好?“
寄草就又开始劳作,一边用脚踩着那回丝一边看着桥头说;“你啊,坐牢都坐糊涂了。杨真让造反派抓到哪里去都不知道了,你还让我嫁给他?我到哪里去嫁?“
罗力听了此言,吃惊地站了起来,这可是他没想到的。寄草的脚一直就没有停,边踩边说:“说实话,我连跟你假离婚都后悔了。离婚不离婚,有什么两样啊!”
他们的话说到这里,终于开始沉重起来,面对面四目相望,周围喧嚣的声音全都远了。两双眼睛仿佛在比赛谁忍得住眼泪,眼眶中泪水满上来又退下去,满上来又退下去,就是不溢出来。终于,罗力重新接过那木距用尽全身力气捶打起来,声音啪啪啪的,在桥洞口发出了回声,响极了。
小布朗拎着一大篮子洗好的回丝过来,他开心地看着他的这对父母,一个用脚踩,一个用手捶,他们一家三口,这样劳动团圆,多幸福啊!他喝着那个大茶缸里的浓茶,看着高高的大石桥,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说:“妈妈,那年爸爸炸钱塘江大桥的时候,你就是站在这样的桥下着爸爸的吧?”
两个历尽沧桑的中年人吃惊地对视了一眼,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石桥,好一会儿,寄草才说:“哪里啊,那要远着呢。我怎么叫,你爸爸都听不见啊。“
她朝罗力笑了笑,罗力的身上一下子暖了起来,现在他的感觉好多了,真的好多了。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干起活来,这一车的回丝,够他们一家三口忙的呢。
在同样的时代里也有各样的人生。杭布朗比他的两个表侄要活得干脆多了。他已经进了茶厂。但他当评茶师的梦想却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他现在还只能当个杂工,一会儿搞搬运,一会儿搞供销,一会儿收购茉莉花,一会儿打包,布朗没意见;工资只有十几块,也没意见,分出一半给谢爱光了。他爱厂如家,不参加任何派别,但哪派叫他贴大字报他都高高兴兴去,给他们拎糊糊桶,搬梯子。茶厂也分成两派了,两派的姑娘打照面时都恨不得掐对方一把,但哪一派的姑娘都愿意把自己家里带来的霉干菜悟肉夹到小布朗的饭碗里去。她们还拉着布朗的袖子逼他表态: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参加哪一派?你给我站队站清爽,不准你骑墙!小布朗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说:“姑娘,我喜欢你,别对我这样说话。”姑娘们吓得尖叫着跳开了.一边笑骂着:“流氓,我说他是个流氓,你们还要不相信!”
杭布朗很快就成了人们心中的异类。西双版纳,在人们心中意味着另一种文明。他仿佛是未开化的森林子民,因此被划出文明人的残酷的游戏圈。他也很忙,永远有姑娘等着他去呵护,虽然谁也不会跟他上床。这是汉族姑娘们的天规啊,想让他爱护她们,你就得做他们想要做的人。
但布朗这一阶段的热情,主要还是倾注在谢爱光身上。因为有了杭布朗,谢爱光甚至不再觉得生活过于恐惧了。
杭布朗喜欢和谢爱光在一起,爱光爱光叫得很亲切。谢爱光是很会小鸟依人的,那是多年来无依无靠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了强大支柱的缘故。这和对杭得放的感情不一样。一想到这位眉间有红病的英俊少年,早熟敏感的谢爱光就会心跳,无端地脸上泛起红潮。他们突然在一种非常状态下取得了联系。谢爱光在家门口的传达室接到了他的来自北京的电话。电话里没有任何废话,只让她赶快找到董渡江,给他出一张证明,证明他是到北京来外调的,然后赶快寄去。谢爱光在电话里叫:“董渡江整天跟孙华正打派仗,我不知道该怎么找他们啊!”然后她就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我正在拘留当中,就看你能不能把这事办成了。”
能不办成吗?谢爱光风里来雨里去地跑遍杭城,寻找董渡江。终于找到了,董渡江还警惕地问她:“这事他怎么会找你啊。”
谢爱光就撒了一句谎:“他找不到你,才让我找的,他不是知道我和你邻居吗?”现在,她确信她与杭得放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别人无法得知的隐私了。
这两天她病了,也许就是让那事闹的,不过是小小的感冒,她躺在床上,尽量想让自己不失常态,虽然照顾她的并不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而是白马王子的表叔。
布朗现在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来看他的小妹妹爱光。这样他就很快从翁采茶那里过渡了过来。听说那姑娘嫁给了一名当兵的,还是四个口袋的呢,布朗撇撇嘴,他觉得这事情已经和他没关系了。再说他现在和爱光好着呢,反正爱光在学校里也像是个没人要的孤儿,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喜欢说她作风不正派。为此谢爱光曾经哭得死去活来,她知道那是别人说她的妈妈作风不正派,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作风不正派也会遗传?
现在她躺在床上,由布朗照应着吃药。布朗从叶子舅妈那里要来了几包胡庆余堂的万应午时茶。颜色像咖啡一样,长长方方的一块。布朗往杯子里放的时候,爱光苦着脸问:“这是什么,苦吗?”
布朗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医生,你听我的,没错。”
这种药物冲剂里有连翘、羌活、防风、蕾香和紫苏,这和一般的万应午时茶倒也没有什么区别。但胡庆余堂的午时茶和别处不一样的恰恰是在那个茶字上。别人用的是陈红茶,他们用的却是红绿茶各半,并且还是在铜模里压制出来的,长方形的小块,每块九克。人若受了风寒感冒、食积停滞、腹泻腹痛等症,轻者一块,重则两块,每块泡两次,上午九十点钟,下午三四点钟,这倒跟英国人喝午时茶的时间正相巧合了。叶子存放着一些这样的中成药,正好让布朗拿来派了用场。
冲入开水的午时茶汤色像老酒,布朗想到要用茶杯盖子问一闷,这样里面的成分才不会跑掉,找来找去地找盖子,哪里有?谢爱光皱着眉头说:“我可没钱买杯子。”
布朗一只大手就盖住了杯口,说:“你要杯子,那还不好办,我们家那个右派哥哥在龙泉山里头烧出多少杯子,等你病好了,我给你搬一箱来。”
谢爱光又撒娇,说:“你看你的手,煤灰都掉进去了。”
布朗伸出巴掌来给她看,边看边说:“你闻闻,都是茶末子香呢。”
谢爱光真的闻到了茶香味。她不由得说:“我要是有工作就好了,有了工资,就到江西找我妈去。我妈也不管我,她会不会也和得放的妈妈一样……”
这么一说,她就哭了起来。布朗已经把茶杯送到她嘴边,说:“哭什么哭什么,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请了假给你江西跑一趟就是了。”
“我要我妈给我做一条被子,天那么冷,我都睡得冻死了。”
布朗想起来了,连忙打自己的额头,说:“看我的记性,把眼睛闭上。”
谢爱光把眼睛闭上,她感觉到脸上一阵冷风,一个重重的东西压在她腿上。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件劳保大衣。她的鼻子一酸,要哭的样子。布朗连忙又把茶送到她嘴边,说:“快吃了,发一发汗,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就好了。”
谢爱光乖乖地喝完了药,却坐着不躺下去,愣愣地看着布朗。布朗说:“快睡下去啊你快睡下去啊,闷一觉就好了,我给你盖被子。”
谢爱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也不知道得放怎么样了?”
布朗打了打自己的头,说:“你看我这是怎么啦,今天尽忘事。我跟你说,得放有消息了,迎霜告诉我的。有人在北京看到他了,特意跑到羊坝头去通风报信呢。“
“真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爱光一下子坐了起来,又被布朗按了下去,说:“你可别这么激动,这么激动我看了不高兴,你不是还生着病吗?躺下!我告诉你,我这消息是从迎霜那里来的,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说来话长,此事还得从迎霜近日的遭遇提起。按照常规,放寒假的日子到了。学校里说是停课闹革命呢,但依旧热闹得很。杭家小姑娘迎霜则是能躲则躲,能藏则藏。
但是昨日夜里有同学来通知,今天一定要到校的,不去的人就是反革命嫌疑犯。胆小的姑娘迎霜不敢不去,一大早,奶奶叶子就被孙女折腾得不得消停。迎霜从起床开始就没停过哭叫,她翻箱倒柜,没一样满意的。反正大爷爷也不在,她那颗小小的受了惊吓的心也没个发泄去处,奶奶就成了她的出气筒。她不吃饭,不洗脸,翻了几下床,就一跺脚哭开了。
叶子说:“好孩子不哭,先吃饭,奶奶替你找你要的东西。”
迎霜说:“我要红宝书,不带上这个学校大门不让进的。”
叶子连忙说:“我给你找,我给你找。”迎霜这才捧起饭碗,又不放心,端着饭碗,口中热气和碗里热气升成一团,呼啦解啦也没吃两口,见叶子奶奶没有找到她要的红宝书,把碗往桌上一摔,哇的一声又哭开了。奶奶又问:“乖乖女别哭,跟奶奶说哪里不舒服。”迎霜其实也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就说:“那么烫你叫我怎么吃啊?”奶奶就连忙端走碗,一边用勺子拌,一边用嘴吹,说:“奶奶这就给你凉,心肝宝贝不要哭,有奶奶呢。”说到这里,突然拍了拍脑袋,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布朗表叔要去茶厂报到,昨日来借了你的'语录'用的。”
迎霜一听,天就塌了下来,手一松,稀饭撒了一地,瓷碗四分五裂,人就呆若木鸡。她原本并不是这样一个性情,打陈先生被一茶炊砸死之后,她就成了这个样子。叶子心痛心肝宝贝的迎霜,见她一下子吓成这样,一边揉着迎霜的心一边说:“宝贝,宝贝,你今天就不要去学校了。”
迎霜发呆一般地念叨:“要去的,要去的。火车站有反动标语,每个人都要对笔迹。,,J边说着,一边就问声不响躺到床上去了。
她那个样子比刚才乱蹦乱叫还要可怕,叶子就悔死自己,不该让布朗把那红宝书借去,现在临时到哪里再去弄呢。正愁得在门口直打转,就见来彩扭着大屁股走了过来,满面的春风,斜挎一只塑料小红包,见了叶子就说:“杭师母,你看我这只包式样怎么样?昨日我表嫂送的。可以放一本《毛主席语录》,一本《毛主席诗词》,刚刚出来的新样式呢。“
叶子嘴里一声阿弥陀佛都要叫出来了,双手合十,从嘴巴里吐出的却是一句:“真正是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也顾不得脸面,一把握住来彩的手,说:“来彩嫂,你救救我们心肝宝贝,她今日这一关,没有你是过不去了。”
来彩吓了一跳,叶子是大户人家,还是外国人,她是晓得的,平日里叶子虽然对她客气,但她对叶子却尊敬得有分寸,她是不敢随便跟她拉手的,怕她嫌她脏。没想到叶子为了这样一本“语录“,放下老脸,几乎就要扑到她卖过的身体之上。来彩很感动,爽快地说:“不就是一本'语录'吗,来彩送给你们了。”
她这句话还没落脚,迎霜已经从床上跳了起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跺脚:“奶奶你快谢谢来彩阿姨,奶奶你快谢谢来彩阿姨啊!”
一老一少就把来彩往家里拖,一边说:“喝杯茶去,喝杯茶去。”